寶日紅光耀，金獸祥煙裊。絲竹嫩，蟠桃老。永隨王母壽，卻笑夭。畫堂年年，膝下斑衣繞。”

后一日，生侍祖姑于春暉堂上，忽見堂側(cè)新開一池，趨往視之，正見瑜倚墻而觀畫焉。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豈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于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跡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與訴其間闊之情、夢想之苦，自未及酉，雙雙不離。輒聞嬸喚之聲，女遂辭去，復(fù)顧生云：“自此路可以達(dá)妾室，兄其圖之。”生頷而歸館。

至更深夜散，生遂逾垣而入，直抵女室。時(shí)女已睡熟矣。生扣窗良久，女始驚覺，欣然啟扉相迓，謂生曰：“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絕，方憑幾而臥，不覺酣矣。”生問：“詩安在？”乃出以示生。詩曰：

月娥霜宿夜漫漫，鬢亂釵橫特地賽；

有約不來過夜半，月移花影上欄桿。

生覽畢，亦口點(diǎn)律詩一首云：

再到天臺(tái)訪玉真，入門一笑滿門春；

羅幃繡被雖依舊，璧月瓊枝又是新。

可喜可嘉還可異，相恰相愛更相親；

何當(dāng)推廣今宵事，永作天長地久人。

女亦和云：

洞房今夜降仙真，軟玉溫香滿被春；

慢說到離情最苦，且夸歡會(huì)事重新。

意中有意無他意，親上加親愈見親；

欲得此情常不斷，早尋月下檢書人。

自是，二人眷戀之情，逾于平昔。一日，生攜微香手卷示瑜，看未畢，怒曰：“祝兄勿多言，卻又多言！妾之名節(jié)掃地矣！”生解說百端，女終不與一言。后夜復(fù)往，堅(jiān)閉重門，無復(fù)啟矣。女方悔已前非，咎生薄幸，終日閉門愁坐，對(duì)鏡悲吟，一二日間才與生相見，見之亦不交半語。凡半月間，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滿懷，大失所望，乃述近體一律以示之。詩曰：

巧語言成拙語言，好姻緣作惡姻緣；

回頭恨捻章臺(tái)柳，赧面慚看大華蓮。

只謂玉盟輕蕩泄，遂教鈿誓等閑遷；

誰人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歸紡場之情人乎？”生曰：“卿何為出此言也？獨(dú)不記月下深盟乎？且輅當(dāng)時(shí)不合失于漏泄，罪咎固無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過而阻來者之大事乎？”瑜拜謝曰：“兄之心金石不諭，妾之怒聊以試兄耳。”亦續(xù)呤一律云：

一洗前非共往愆，從今整頓舊姻緣；

聲名蕩漾雖堪怨，情意殷勤尚可憐。

任是春光先漏泄，忍教月魄不團(tuán)圓；

莫言幽約無人會(huì)，已被紗場作話傳。

自此之后，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開評(píng)論，瑜曰：“微之才調(diào)何如？”生曰：“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過微芳小艷而已，豈敢與卿爭妍媸也？正昔人所謂西施、王嬙爭洗腳臉與天下婦人斗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長相思》詞一闋以戲生。詞曰：

“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云雨間，誰憐鳳偶閑？

〖囗〗歌已闌，樂已闌，才向瑤臺(tái)覓彩鸞，金波依舊團(tuán)。”

一夕，天色陰晦，生與瑜待月久之，乃同歸室，席地而坐，盡出其所藏《西廂》、《嬌紅》等書，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廂》如何？”生曰：“《西廂記》，不如何人所作也。記始于唐元微之，嘗作《鶯鶯傳》并《會(huì)仙詩》三十韻，清新精絕，最為當(dāng)時(shí)文人所稱羨。《西相記》之權(quán)輿，其本如此與歟？然鶯鶯之所作寄張生：‘自從別后減容光，萬轉(zhuǎn)千愁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如詩最妙，可以伯仲義山、牧之，而此記不載，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語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又問：“《嬌紅記》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間曲新，井井有條而可觀，模寫言詞之可聽，茍非有制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諸小詞可人者，僅一二焉。子觀之熟矣，其中有何詞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曰：“誠有之。”生曰：“何在？”曰：“離有悲歡、合有悲歡乎！”生笑曰：“夫離別，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劍對(duì)樽酒，猶不能無動(dòng)于心，況子女之交者！其曰離有悲，固然也；離有歡，吾不之信也。至若會(huì)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雖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處，而喜氣歡聲亦有不期然而然者，況男女交情之深乎？謂之合有歡，不言可知矣；謂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為佳？”生曰：“‘如此鐘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fēng)淚，灑向陽臺(tái)化作灰’一詩而已。”瑜曰：“與其景慕他人，孰若親歷自己？妾之遇兄，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間而已。他日幸得相逢、當(dāng)集平昔所作之詩詞為一集，俾與二記傳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寫懷云。歌云：

“西江月上團(tuán)團(tuán)，錦江水上潺潺，荒墳貴賤總摧殘，回首真堪嘆。回首真堪嘆，可憐骨爛名殘。須要留情種在人間，付與多情看。待月情懷，偷香手段，這般人真好漢。想崔張行蹤，憶溫嬌氣岸，相對(duì)著腸頻斷。此情此意，我爾相逢豈等閑。須教通慣，休教明判，若還團(tuán)，且作風(fēng)流傳。”

初交通后，收斂行蹤，無罅隙之議，故人無知者。因其再至，情欲所迷，罔有忌憚，一家婢妾，皆有所覺，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禮諸婢，欲使緘口，奈何一家婢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設(shè)歸計(jì)，尚未果也。忽一婢懼事露而罪及己，竊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馴謹(jǐn)達(dá)禮，必?zé)o此事，反笞其婢。自是眾口漸息，時(shí)又叔嬸同寓別館，祖姑昏耄，不知防備，始大得計(jì)，略無畏懼之心，暮樂朝歡，無所不至。

一日，生與女同步后園晴雨軒中，徘徊觀竹，正談謔間，而瑜之弟黎銘值而見之。生大駭，恐言于叔嬸、乃厚結(jié)銘心。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銘嘗問取，生不之與，至是而遺焉。雖得銘之歡心，然而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嬸回而發(fā)其事。生自思其形跡不寧，“設(shè)使叔嬸知之，負(fù)愧無地矣！”托以歸省，告于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終不從，瑜夜?jié)摮觥Ｅc生別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歡會(huì)未幾，讒言禍起、奈之何哉！兄歸，善加保養(yǎng)，方便再來，毋以間隙遂成永別，使設(shè)盟為虛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淚而別。女以《一剪梅》詞一闋并詩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于此矣。兄歸，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

“紅滿苔階綠滿枝，杜宇聲歸，杜宇聲悲。交歡未久又分離，彩鳳孤飛，彩鳳孤棲。-------別后相逢是幾時(shí)？后會(huì)難知，后會(huì)難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詞，一首情詩。”

又詩

萬點(diǎn)啼痕紙半張，薄言難盡覺心傷；

分明一把離情劍，刺碎心肝割斷腸。

生亦綴《法駕引》詞一首以別女云：

“歸去也，歸去也，歸去幾時(shí)來？峽口云行仙夢杳，雨中花謝鳥聲衰。落葉滿空階。真?zhèn)€是，真?zhèn)€是惱人腸。沙上鴛鴦棲未穩(wěn)，枝頭鸚鵡叫何忙。相對(duì)淚沾裳。須記得，須記得月前盟。料必兩人扶一木，莫移鉤月帶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覽畢，謂生曰：“往者邁游諸女，所贈(zèng)之詩，意甚忠厚，今將薄禮寄兄以饋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條、裙帶三十三雙，與生收訖。女含淚再拜而別。

生既歸家后，命仆以女所寄之物以遺紡紗微香。微香寄聲與仆曰：“寄語辜郎：彼豈不知趙姬之言乎？”仆歸以告。友王仲顯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謂也？”“按《左傳》趙姬之事，趙姬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諷予也。”次日，復(fù)命仆持書以貽。微香展而視之，乃唐體詩一律：

寄與多情舊故人，幾乎為爾喪良姻。

空懷杜牧三生夢，難化瞿曇百憶身。

雨散云收成遠(yuǎn)別，花紅柳綠為誰春？

不堪回首紗場上，風(fēng)雨瀟瀟月一輪。

微香靜而思之，終疑于“為爾喪良姻”之句，欲生之來以實(shí)之，亦次韻一律以答之。詩曰：

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說無因亦有因；

千里相思愁里句，幾番歡會(huì)夢中身。

天邊依舊當(dāng)時(shí)月，洞口時(shí)非往日春；

若念小樓移手處，重來花下賞冰輪。

生感其意，復(fù)以詩一律而之焉：

紡紗場下好情緣，回首西風(fēng)倍慘然。

已按赤繩先系足，免勞青鳥再銜箋。

任從柳色隨風(fēng)舞，莫惜韶光徹夜圓。

不是憐新違舊約，由來好事兩難全。

微香得此詩，知生之絕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嘗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云：

紡紗場下舊情緣，怕說情緣只默然。

今日翻成班氏扇，當(dāng)時(shí)休制薛淺箋。

玉簫已負(fù)生前約，金鏡偏教別處圓。

自是人心多變易，休教好事不雙全。

生時(shí)名籍甚，郡邑感欲舉生為癢生。生父愛子，不欲遠(yuǎn)涉利途，恐致離別之苦。然而眾論紛紛，無時(shí)休息。生潛喜，乘間言于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辟五六個(gè)月，眾口無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隨伯父之任矣。”生之伯父有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裝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禮如初。生告所來之由，叔曰：“倘若不厭寒微，姑寓于此，朝夕與諸少講明理義，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謝，退居所寓之軒，偶見綠紗窗上題詩一絕云：

壁上鶯還在，梁間燕已分。

軒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筆，亦書一絕于其旁曰：

腸斷情難斷，春風(fēng)燕又回。

東風(fēng)和且暖，雅稱結(jié)雙飛。

生思玩間，忽見瑜娘獨(dú)至，且喜且悲，再拜謂生曰：“兄真信士也緣自兄歸之后，媒妁克諧，逮無虛日，父母亦有許之者，但未成事矣妾心想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飲恨于九泉之下，不及與君決別為懷。今幸不死，尚得相見，殆天意乎！未審計(jì)將安出？”生曰“此輅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蓋嘗思之有三：親戚不可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違，二也；不敢言于父母，三也；為今之計(jì)，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則善矣“生密約于女耳邊之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聽籠中鸚鵡叫：“大人回大人回！”女聞之，遂遁去。臨行，反顧生曰：“蘭房之約，三更后、四更前，正其時(shí)也。”

是夜，月明如晝，萬籟無聲，生視諸仆皆睡熟，輕步潛至女室。瑜見之，喜不自勝，且曰：“丑陋之質(zhì)，于兄故不敢辭，但以月明花開之景，不可常得，思與君少同佇賞，以度良宵耳。”生然其言，遂并枕于玩月亭右?guī)A下。俄而，婢女?dāng)?shù)輩捧饈肴至，羅列滿前。二人相與勸酬，極盡款曲。女曰：“既逢佳景，可無述作以記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與其合筆而和題，孰若同聲相應(yīng)，亦足以見吾二人之京力敵也。”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為題，五十韻為率。”生即為首倡曰：

“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況當(dāng)明媚景，正是陽陽天（生）。爛爛星珠燦，圓圓月鑒圓（女）。風(fēng)輕萬籟寂，露氵邑百花鮮（生）。河影清還淺，奎纏斷復(fù)連。乾坤真罔極，光景自無邊。大地冰壺隱，長空雪浪翻。連枝橫鑒發(fā)，索暈隔檐穿。更漏轉(zhuǎn)三鼓，槐陰過八磚。溶溶春似海，緩緩夜如山。織女偷情看，女亙娥著意憐。千年逢一會(huì)，二鳥降雙仙。談笑幽亭上，追隨小院前。各分雙美具，端的四兼全，舊恨應(yīng)皆釋，新愁覺欲顛。重來諧素約，又共展華筵。何須金石奏，且把海螺傳。美酒傾珠落，香羹和玉涎。膾用金刀切，茶將活火煎。冰壺雙髻執(zhí)，羅扇小鬟掾。并枕挨肩玉，低鬟動(dòng)髻蟬。柔腸頻眷戀，蓮步漫周旋。紅袖深藏筍，羅衣懶上船。獻(xiàn)酬多節(jié)重，議論每牽纏。不必宣金石，何勞奏管弦。休亂同坐久，且共把詩聯(lián)。共吐珠璣唾，同裁月露篇。聲聲爭響亮，字字競鮮妍。可羨唐商隱，堪夸燕麗鮮。新清開府句，秀麗薛濤箋。佳興如流水，神詞若涌泉。孟郊應(yīng)退舍，蔡琰可齊肩。轉(zhuǎn)戰(zhàn)敵逢敵，擒詞玄又玄。剡藤煩字掃，香劑倩思研。宴罷情將困，吟成意尚牽。掀幃香自馥，入室步爭先。好事雖多舛，佳期喜獨(dú)偏。笑攜雙玉手，共臥五花氈。蓮步移紅玉，珊瑚墮翠鈿。交加連理樹，掩映并頭蓮。色膽大如斗，麗情深若淵。耳邊言切切，心上意懸懸。鳳蠟搖紅影，龍誕薰碧煙。情癡疑是夢，骨冷不成眠。繾綣兩情好，綢繆一意專。既如魚水樂，又似漆膠堅(jiān)。了畢平生愿，深酬宿世緣。愈親須愈敬，相守莫相捐。密約長如此，深盟永不遷。任他滄海竭，此樂尚綿綿。”

聯(lián)成，女出云箋，命小桃書皆，已四鼓矣。不復(fù)就枕，但立會(huì)而已。生口占一絕云：

名花并立笑春風(fēng)，誰識(shí)常空一竅通；

欲驗(yàn)佳期何處見，白羅襠上有殘紅。

自是之后，幽會(huì)佳期，殆無虛日；眷戀之情，親昵之意，有不可得而言語形容者。所作詩詞，不可盡述，姑記含蓄意深者十絕：

昨夜東風(fēng)透玉壺，零零湛露滴真珠；

寄言未問飛瓊道，曾識(shí)人間此樂無？

一線春風(fēng)透海棠，滿身香汗?jié)窳_裳；

個(gè)中好趣惟心覺，體態(tài)惺忪意味長。

臉脂腮粉暗交加，濃露于今識(shí)翠華。

春透錦衾紅浪涌，流鶯飛上小桃花；

寶鴨香消燭影低，波翻紅浪枕邊欹。

一團(tuán)春色融懷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葡萄軟軟蟄酥胸，但覺形銷骨花熔；

此樂不知何處是，起來攜手問東風(fēng)。

淡淡溶溶總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

自驚天上神仙降，卻笑陽臺(tái)夢不真。

形體雖殊氣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憐相愛相親處，盡在津津一點(diǎn)中。

半夜牙床戛玉鳴，小桃枝上宿流鶯；

露華濕破胭脂體，一段春嬌畫不成。

燭盡香消夜悄然，洞房別是一般天；

若教當(dāng)日襄王識(shí)，肯向陽臺(tái)夢倒顛？

魚水相投氣味真，不覓不漆自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