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話錄閨秀詩,有限、溪、西、雞、齊、啼韻,嵌用數目、丈、尺等字,作者極見巧思。檢《雜體詩鈔》,又有徐兆奎《閨怨》二首,亦仿此體:
萬里三州百粵溪,樓臺六七畫橋西。
八千書寄九秋雁,十二腸回五夜雞。
何日半簾雙膝半,幾時一案兩眉齊。
纖纖丈室尋刀尺,散四愁還嬌淚啼。
又:
兒童六七戲前溪,二八佳人住閣西。
尺素夢來千里鯉,半床愁絕五更雞。
九秋十稔期難定,四達三條路不齊。
百萬回腸繞丈室,一抬兩眼淚雙啼。
明余姚朱先生,字魯,號舜水,謚文恭。系出玉牒,避地日本,客于水府以歿。遺命必俟清室運終,然后歸骨中土。比歲癸丑,克踐斯言,卜佳城于杭之西湖。翌歲甲寅,日人猶有來拜祠墓者。北總原善公道號念齋者,彼都績學士也,著《先哲叢談》,專錄日東耆宿嘉言懿行,先生與焉。所錄凡十三條,節錄如左:
舜水家世宦于明,父正,字存之,號定寰。為總督漕運軍門。舜水生萬歷二十八年,早喪父。及漸長從朱永、張肯堂,吳鐘巒學,遂擢恩貢生。尋屢征不就,以故被劾,乃避之舟山,而始來此邦。移交趾,復還舟山。是時國祚既蹙,舜水知事不可為,將之安南,而風利不便。再來此邦,不久又還舟山。其意素在得海外援兵以舉義旗,乃三來此邦,而援兵不可得。去復至安南,欲尋歸故國,以察民情。時清既混壹四方,義不食其粟,四來此邦,終不復還,時萬治二年也。
又云:至安南日,館人供張甚盛,舜水從容不撓。安南王召見,欲令拜,而長揖不屈。其人或以為不解事至此,畫沙作一“拜”字以見之。舜水即加“不”字于其上。于是怒囚之,遂將殺,而守死自誓,王終感動赦死,以嘉其義烈。此事舜水自錄之,名《安南于役紀事》。
又云:舜水冒難而輾轉落魄者十數年,其來居此邦,初窮困不能支,柳河安東省庵師事之,贈祿一半。久之,水戶義公聘為賓師,寵待甚厚,歲致饒裕,然儉節自奉無所費,至人或詬笑其嗇也。遂儲三千余金,臨終盡納之水戶庫內。嘗謂曰:“中國乏黃金,若用此于彼,一以當百矣。”新井白石謂舜水縮節積余財,非茍而然矣,其意蓋在充舉義兵以圖恢復之用也。然時不至而終,可憫哉。
又云:在彼與經略直浙兵部左侍郎王翊同志,偕謀恢復,而翊與清兵戰敗而死,實八月十五日也。數年后,舜水聞之于邑,作文祭之。從是,每歲中秋,必杜門謝客,抑郁無聊?!洞鹛锵瑫吩唬骸爸星餅橹淹跏汤赏旯澲?,慘逾柴市,烈倍文山。仆至其時,備懷傷感,終身遂廢此令節。”
又云:“舜水有二男一女,長大成,字集之,次大咸,字咸一,共殉節不事清,而先舜水卒。大成亦舉二男,曰毓仁,曰毓德。延寶六年,毓仁慕舜水而來長崎,義公遣今井宏濟往通消息,然終不得與舜水相見而歸。
又云:安澹泊《湖亭涉筆》曰:“文恭酷愛櫻花,庭植數十株,每花開賞之,謂覺等曰:“使中國有之,當冠百花?!蹦酥蛘哓馂楹L模芍^櫻花之厄。義公環植櫻樹于祠堂旁側,在遺愛也。
又云:舜水居東歷年所,能倭語,然及其病革也,遂復鄉語,則侍人不能了解。
又:“安東守約”一條云:歲在乙未,朱舜水來長崎,時人未及和其學,唯省庵往師焉。時舜水貧甚,乃割祿之半贈之,至今稱為一大高誼。其詳見舜水《與孫男毓仁書》中,曰:“日本禁留唐人,已四十年,先年南京七船,同往長崎,十九富商連名具呈懇留,累次不準。我故無意于此,乃安東省庵,苦苦懇留,轉展央人,故留駐在此,是特為我一人,開此厲禁也。既留之后,乃分半俸供給我,省庵薄俸二百石,實米八十石。去其半,止四十石矣。每年兩次到崎省我,一次費銀五十兩,二次共一百兩。苜蓿先生之俸,盡于此矣。又土宜時物,絡繹差人送來。其自奉敝衣糲飯菜羹而已,或時豐腆,則魚弱數枚耳。家止一唐鍋,經時無物烹調,塵封鐵銹。其宗親朋友,咸共非笑之,諫沮之,省庵夷然不顧。唯日夜讀書樂道已爾。我今來此十五年,稍稍寄物表意,前后皆不受。過于矯激,我甚不樂,然不能改。此等人中原亦自少有,汝當銘心刻骨,世世不忘也。此間法度嚴,不能出境奉候,無可如何。若能作書懇懇相謝甚好,又恐汝不能也?!?
武林陳元ど,字義都,號既白山人,丁明清之間,亦避地日本,客于尾藩。《叢談》云:
元囗不詳其履歷,生于萬歷十五年,崇禎進士弗第。及其國亂,逃來此邦,遂應征至尾張,乃后時時入京。又來江戶,與諸名人為文字交。初,萬治二年于名古屋城中,與僧元政始相識,契分尤厚。其平生所唱酬者,匯為《元元唱和集》行于世。
又云:
元能嫻此邦語,故常不用唐語,元政詩有“人無世事交常澹,客慣方言譚每諧”句。
又云:
元囗善拳法,當時世未有此技,元ど創傳之,故此邦拳法,以元ど為開祖矣。正保中,于江戶城南西久保國正寺教授生徒,盡其道者,為福野七郎左衛門,三浦與次右衛門,義貝次郎左衛門。國正寺后徙麻布二本賈,多藏元ど筆跡,尾于火,無復存者。
夫日本,以其所謂武士道雄環瀛,不圖其武技,有創傳自我者,出于彼都儒者之記載,是誠信而有征矣。我則放廢所自有,歷久而并不自知,則夫積強弱之勢,匪伊朝夕之故矣。
向來劬學嗜古之士,大都孜孜,唯日不足,其心力有所專營,其精神無暇旁鶩,乃至人情物曲,輒昏然若無所知,當時傳為笑談,后世引為佳話。比閱《原氏叢談》,不圖中東耆宿,乃有異地同符者。趙鼎卿《林子》云:嘗聞莆田學士陳公音終日誦讀,脫略世故。一日往謁故人,不告從者所之,竟策騎而去。從者素知其性,乃周回街衢,復引入故舍。下馬升座曰:“此安得似我居?”其子因久候不入,出見之曰:“渠亦請汝來耶?”乃告以故舍,曰:“我誤耳?!庇謬L考滿當造吏部,乃造戶部。見征收錢糧,曰:“賄賂公行,仕途安得清?”司官見而揖之曰:“先生來此何為?”曰:“考滿來耳?!痹唬骸按藨舨?,非吏部也?!蹦顺?。
《原氏叢談》云:仁齋自幼挺發異群兒,始習句讀,己欲以儒耀一世。稍長,堅苦自勵,而家素業賈,故親串以為迂于利,皆沮之,而其志確乎不變。嘗過花街,娼家使婢邀入,仁齋不肯。婢曰:“小憩而去,于事無害,郎君其勿辭?!敝睜狂巧蠘恰H数S固不知為娼家,心中私揣:“是非內交于吾,又非要譽于鄉黨朋友,蓋輕財敷德,施及路人也。”啜茶吃煙,厚致謝而去。渠亦見其狀貌,殊不類冶郎,不強留也。仁齋歸,謂弟子曰:“今日偶過市,一家使小女迎余途,延上其樓。則綺窗繡簾,殆為異觀,書幅琴箏,陳設具趣。而婦女六七人,盛妝艷服,不知其內人耶,將其閨愛耶,出接余頗款洽。臨去間其庖中,亦美酒嘉肴,備辦宴席。不意今之世,有樂善好施如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