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書篇
至哉,圣人之造書也。其得天地之用乎?盈虛消長之理,奇雄雅異之觀,靜而思之,漠然無朕,(直引反。)散而觀之,萬物分錯,書之時義大矣哉。自秦以來知書者不少,知造書之妙者為獨少,無他,由師法之不傳也。
(天地之理,其妙在圖書。圣人法天,其用在八卦六書。八卦之變也,卦以六位而成,書以六文而顯。卦有陰陽,書有文字。卦有子母,書亦有子母。義、文、周、孔,易更三圣而理辭象數始大備。頡、禹、孔、籀,書亦更三圣而典章文物集大成。是故六書者天地之大用也。鄭夾漈曰:經術之不明,由小學之不振。小學之不振,由六書之無傳。圣人之道,惟藉六經。六經之作,惟藉文字。文字之本,在于六書,六書不分,何以見義?小學之義,第一當識子母之相生,第二當識文字之有間。象形、指事,文也;會意、諧聲、轉注,字也;假借,文字俱也。象形、指事一也,象形別出為指事。諧聲、轉注一也,諧聲別出為轉注。二母為會意,一子一母為諧聲。六書也者,象形為本,形不可象則屬諸事,事不可指則屬諸意,意不可會則屬諸聲,聲則無不諧矣。五不足而后假借生焉。六書無傳,惟藉說文,然許氏惟得象形、諧聲二書以成,牽于會意,復為假借所擾,故所得者亦不能守焉。所以顛沛淪于經籍之中,如泛一葦于溟渤,靡所底止,皆為假借之所魅也。嗚呼,六書明則六經如指諸掌,假借明則六書如指諸掌。若夫省文,則有聲關于義者,有義關于聲者,六書之道備于此矣。三代之前有左氏、韓子,三代之后有揚雄、許慎,猶不達六書之義,況他人乎?。?
或曰三代不聞其囂囂(五高反,又虛驕反。)也,漢魏以降何其瑣瑣邪?曰古昔之民,天淳未隳,動靜云為,自中乎榘。夏商以前,非無傳也,略也。保氏之教立于周官,后世漸尚巧智,設官師以訓敕之,去本俞(以主反,下同。 案說文無愈字,故鄭氏以俞字假借用之。)遠而防之俞密,去道俞疏而言之俞切。
(夏商以前不可得而考也。周官保氏之教,見至樸注。夫六書者,六藝中之一事耳,教之之方,其簡易也。若此秦人雖滅禮法,而有尉律以教小學,學童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太史,并課最者以為尚書史。書或不正,輒舉敕之。漢興因之。章帝時杜操善草書,帝貴其跡,詔上章表令作草體。魏武帝最稱忌刻,當時智能出于己者必以法誅之,至于師宜官、梁鵠、鍾繇、胡昭輩以能書角勝,操則優容尊尚之,以風厲天下。逮晉立書博士,置弟子,教習以鍾、胡為法。迄于隋氏,代有其職。唐文皇詔京官職事五品以上子弟嗜書者二十四人,隸宏文館為學生,乃立科以書學取士。宋太宗募求善書者,許自言于公車,首選七人,直補翰林待詔,賜緋魚袋,驟加恩寵,海內從風。崇寧間,又立書學博士,以勉后進。蓋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焉。自江左以來,時君世主內出金帛購募前賢法書者屢矣?;蜓b潢繰藉以備觀覽,或摹勒上石以廣其傳。歷代書法則有漢曹喜述筆論,蔡邕、鍾繇筆訣,晉王羲之、宋羊欣筆陣圖,齊王僧虔、梁庾元威書論,隋智果、唐太宗心成頌、筆法之類,其書甚眾,教之多方,其切密也如彼。今觀黃唐三代金石彝器之文超妙絕倫,而后世名家曾不能以得其仿佛者,誠以作成之道有所未至也。)
夫法者,書之正路也。正則直,直則易。易則可至,至則妙,未至亦不為迷人。偭則邪,邪則曲,曲則難。于是暗中蘇援,轉脫媱夸,以梟亂世俗。(偭音面,偭,背也?!鸢创藬稻湟捎杏炞?。)學者審其正易邪難,幾于向方矣。
(愚謂舍正路而弗由,將有顛覆之患,豈特失之于難而已。暗中蘇援,轉脫媱夸,鮮有不敗露者,徒取惡名耳,又惡得而梟亂世俗哉。故君子必擇術也。柳誠懸曰:心正則筆正??芍^善于筆諫矣。)
然則子襄、沮誦氏法乎?
(歷問書法。)
曰法。
(子襄即飛龍朱襄氏。沮誦,與蒼頡共造古文者。)
蒼頡四目而神靈,其造書也,天雨粟,鬼夜哭,有諸?
(問蒼頡事。)
曰吾不知也。
(四目神靈,見至樸注。天雨粟,鬼夜哭,出淮南子。)
李斯云:九百年后有發吾筆意者。卒如其言。
(問李陽冰。)
曰陽冰非直繼斯者也。讖緯之言,學者不道也。李斯之智不足以及此,身戮族赤且不悟,況其遠乎?好事者之為是言也可知矣。
(按讖緯之言已下四十字,是衍極中語,原本中誤作小注,今改正。)
蔡邕學書嵩山石室,得素書,八角垂芒,鬼物授以筆法,何其神邪!
(問蔡氏始得法。)
曰古書至秦而絕,斯、邈之法復扶富反。絕,微邕斬然矣。
(見至樸注。)
鍾繇見筆經于韋誕,求之不得。誕死而發其墓,又秘之,將死,授其子會。太康中,許人破冢,宋翼得之,何其秘邪!
(問得書法之艱。)
曰法者天下之公也,奚其秘!
(韋誕,字仲將,魏京兆人,為武都太守。善小篆、正書、八分。宋翼,鍾繇之甥也。事具至樸古學注。)
王羲之筆論,同志求之弗與,誡其子孫勿傳,曷傳乎?
(問羲之寶筆論。)
曰天將啟之,人能秘之乎?
(羲之作筆勢論十二章,其序略曰:吾告子敬,吾察汝性過人,未閑規矩,略修筆論一篇,開汝之悟,可為珍寶,學之秘之,勿播于外,以視諸知友。吾作此本初成,同志欲求見之,吾云失矣。又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云:羲之時年五十有三,或恐風燭奄及,遺教于子孫,可藏之石室,他人勿傳。)
顏魯公下問于長史,宜有異對,而獨以鍾書十二意,何邪?
(問張旭所答語。)
曰發之也。其曰妙在執筆,又曰如錐畫沙,如印印泥,書道盡矣。
(魯公傳張長史十二意筆法曰:予罷秩醴泉,特詣東洛,訪金吾長史張公請筆法。長史時在裴儆宅,憩止有年,眾師張公求筆法,得者皆曰神妙。仆頃在長安二年亦師事張公,皆大笑而已。人或問筆法,張公即對以草書,或三紙五紙,皆乘興而散,不復有得其言者。仆自后再于洛下相見,眷然不替,仆因問裴儆曰:足下師敬長史,有何所得?曰:但書得絹素數十軸,亦嘗論筆法,惟言加功臨學,當自悟耳。仆停裴家月馀,因與儆從長史飲散,自請于長史曰:既承獎誘,日月滋深,夙夜攻勤,玩嗜翰墨,得聞要理,豈勝感戴。長史良久不言,乃左右盼視,怫然而起。仆從行,歸來竹林院小堂,張公踞床而坐,曰:筆法玄微,難妄傳授,非志士高人,詎可與言哉。書之未能,且攻真草。夫平為橫,子知之乎?仆思以對之曰:嘗蒙長史令為一平畫,皆須縱橫有形象,豈此之謂乎?又曰:直為縱,何也?曰:謂直者必勿令裒曲乎?曰:均為間。曰:間不容光之謂乎?密為際。謂筑鋒下筆皆須宛成,不令其疏乎?鋒為末。謂末以成畫,使其鋒健乎?力為骨體。謂趯筆則點畫皆有筋骨,字體自然雄媚乎?輕為曲折。謂鉤筆轉角折鋒輕過,亦謂轉角為暗過乎?決為牽掣。豈不謂掣者決意挫鋒,使不怯滯,令峻絕而成乎?補為不足。謂點畫或有失趣者,則以旁點畫救之乎?損為有馀。謂趣長筆短,常使意勢有馀,點畫若不足乎?巧為布置。謂欲書先預想字形,布置令其平穩,或意外生體,令有異勢乎?稱為小大。謂大字促之令小,小字展之令大,兼令茂密乎?長史曰:子言近之矣。梁武帝觀鍾書十二意曰:字外之奇,文所不書。世之書者宗二王,元常遺跡,曾不睥睨,羲之之言,未為篤論。元常謂之古肥,子敬謂之今瘦。古今既殊,肥瘦頗反,如自省覽,有異眾說。芝、繇巧趣精細,殆同機神。肥瘦古今豈易致言,真跡雖少,可得而推。逸少至學鍾書,勢巧形密,乃其獨運,意疏字緩,猶楚音變夏,不能無楚。子敬之不逮逸少,猶逸少之不逮元常。學子敬者如畫虎也,學元常者猶畫龍也。夫運筆斜則無芒角,執手寬則書緩弱,點掣短則法臃腫,點掣長則法離澌,畫促則字橫,畫疏則形慢,拘則乏勢,放又少則,純骨無媚,純肉無力,少墨浮澀,多墨太鈍,此自然之理也。若抑揚得所,趣舍無違,值筆廉斷,觸勢峰郁,揚波折節,中規合矩,分間下注,濃纖有方,肥瘦相和,骨力相稱,婉婉媛媛,視之不見,棱棱凜凜,常有生氣。程邈所以能變書體,為之舊也,張芝所以善書者,學之積也。既舊既積,方可肆其談。余雖不習,偶見其理,倘有巧思,思盈半矣。真卿前請曰:幸蒙傳授筆法,敢問工書之妙,如何得齊古人?張公曰:妙在執筆,令得圓轉,勿使拘攣。其次識法,謂口傳手授之訣,勿使無度,所謂筆法也。其次在于布置,不漫不越,巧便合宜。其次紙筆精佳。其次變通適懷,縱舍規矩。五者備矣,然后齊于古人。敢問執筆之理?長史曰:予傳筆法,得之老舅陸彥遠,后聞于褚河南,曰用筆當須如印印泥,如錐畫沙。思所以不悟,后于江島偶見沙地平凈,令人意悅欲書,乃以利錐畫之,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始悟用筆如錐畫沙,使其鋒藏畫乃沉著,當其用鋒,常欲使其透過紙背,此功成之極矣。子其書紳。余再拜逡巡而退。梁武帝姓蕭名衍,字叔達,善篆隸行草,嘗與袁昂評諸家書。)
雖索靖之銀鉤蠆(丑邁反。)尾,
(索靖,字幼安,晉敦煌人。官至尚書郎、后軍將軍。善八分、行草。與衛灊及其子恒俱學于張伯英。瓘自言:我得伯英筋,恒得伯英骨,靖得伯英肉。靖矜其書,名為銀鉤蠆尾法。)
顏清臣之屋漏,懷素之壁路
(懷素,字藏真,唐長沙人,為沙門。善草書。與鄔彤為兄弟。嘗從彤受筆法,彤曰:張長史私謂彤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自是得奇怪,草圣盡于此矣。真卿曰:師亦有自得乎?素曰: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嘗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真卿曰:何如屋漏雨?素起握公手曰:得之矣。)
及釵股諸法,不若是之明且要也。
(折釵股亦張長史筆法也。)
或曰:李斯憸人也,書奚傳?曰君子不以人廢言。歐陽永叔曰:天下之事,固有出于不幸,茍可以用于世,不必皆圣賢之作也。蚩尤作五兵,紂作漆器,不以二人之惡而廢萬世之利也。
(按歐陽永叔至之利也五十一字,原本誤作注,今改正。)
顏氏之書,李重光曷議之?
(問魯公書。)
曰多見其不知量也。
(重光名煜,南唐后主也。嘗曰:真卿之書有楷法而無佳處,正如叉手并腳田舍漢耳。)
李氏之書可乎?
(問后主書。)
曰使天下塞其兌閉其門可也。
(兌,目,門,口也。李后主書述曰:書有七字法,謂之撥鐙。自衛夫人及鍾、王家傳于歐、虞、褚、陸等,流于此日,世人罕知其道者。孤以幸會得受誨于先王,非天賦其性,口授要訣,然后研功覃思,則不能窮其奧妙。所謂法者,擫、押、鉤、揭、抵、導、送是也。黃魯直曰:書家傳右軍筆意有十許字,而江南李主得其七。以余觀之誠然。然其字用法太深刻,乃似張湯、杜周,豈若張釋之、徐有功之雍容得法,意有縱有奪,皆愜當人心者哉。)
唐藪宋史何伙(胡火反。)乎?
(問墨藪、書史之多言。)
曰未修之書也。
(唐墨藪,不知何人編。其書博取漢魏迄唐諸家筆法字論。宋鄭昂,字尚明,號董山,福州人。作書史,起伏羲,終五代,凡二十五卷。其序略曰:書史之作,蓋憫古書之衰絕,而惜人才之無聞也。述作之體,規模正史,紀以載帝王,志以述法訓,表以著名跡,傳以敘人倫。世代久遠,法書磨滅,高下之品,不可復定,姑因成說而謹錄之。以評品為論,以書賦為贊,而間證定其異同耳。若夫宋朝,以俟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