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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內篇二(2)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4268字
  • 2015-12-26 18:49:39

原道下

人之萃處也,因賓而立主之名。言之龐出也,因非而立是之名。自諸子之紛紛言道,而為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吾道矣。道本無吾,而人自吾之,以謂庶幾別於非道之道也。而不知各吾其吾,猶三軍之眾,可稱我軍,對敵國而我之也;非臨敵國,三軍又各有其我也。夫六藝者,圣人即器而存道;而三家之《易》,四氏之《詩》,攻且習者,不勝其入主而出奴也。不知古人於六藝,被服如衣食,人人習之為固然,未嘗專門以名家者也。後儒但即一經之隅曲,而終身殫竭其精力,猶恐不得一當焉,是豈古今人不相及哉?其勢有然也。古者道寓於器,官師合一,學士所肄,非國家之典章,即有司之故事,耳目習而無事深求,故其得之易也。後儒即器求道,有師無官,事出傳聞,而非目見,文須訓故而非質言,是以得之難也。夫六藝并重,非可止守一經也;經旨閎深,非可限於隅曲也;而諸儒專攻一經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藝之功能,則去圣久遠,於事固無足怪也。但既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則必於中獨見天地之高深,因謂天地之大,人莫我尚也,亦人之情也。而不知特為一經之隅曲,未足窺古人之全體也。訓詁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則以萃聚之力,補遙溯之功,或可庶幾耳。而經師先已不能無牾,傳其學者,又復各分其門戶,不啻儒墨之辨焉;則因賓定主,而又有主中之賓,因非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門徑愈歧,而大道愈隱矣。

“上古結繩而治,後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夫文字之用,為治為察,古人未嘗取以為著述也。以文字為著述,起於官師之分職,治教之分途也。夫子曰:“予欲無言。”欲無言者,不能不有所言也。孟子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後世載筆之士,作為文章,將以信今而傳後,其亦尚念欲無言之旨,與夫不得已之情,庶幾哉言出於我,而所以為言,初非由我也。夫道備於六經,義蘊之匿於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明之。事變之出於後者,六經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言與立功相準。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後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後從而救之,而非徒夸聲音采色,以為一己之名也。《易》曰:“神以知來,智以藏往。”知來,陽也。藏往,陰也。一陰一陽,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逆已往,陰也。理闡方來,陽也。其至焉者,則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則主適不偏,而文乃衷於道矣。遷、固之史,董、韓之文,庶幾哉有所不得已於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辭,其人不足道已。即為高論者,以謂文貴明道,何取聲情色采以為愉悅,亦非知道之言也。夫無為之治而奏薰風,靈臺之功而樂鐘鼓,以及彈琴遇文,風雩言志,則帝王致治,賢圣功修,未嘗無悅目娛心之適;而謂文章之用,必無詠嘆抑揚之致哉?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蓋夫子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未嘗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與天道,不可得聞;而曰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也。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不明著此性與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禮能言,殷禮能言,皆曰“無徵不信”。則夫子所言,必取徵於事物,而非徒空言,以為明道也。曾子真積力久,則曰:“一以貫之。”子貢多學而識,則曰:“一以貫之。”非真積力久,與多學而識,則固無所據為一之貫也。訓詁名物,將以求古圣之跡也,而侈記誦者,如貨殖之市矣。撰述文辭,欲以闡古圣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異端曲學,道其所道,而德其所德,固不足為斯道之得失也。記誦之學,文辭之才,不能不以斯道為宗主,而市且弄者之紛紛忘所自也。宋儒起而爭之,以謂是皆溺於器而不知道也。夫溺於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則欲使人舍器而言道。夫子教人博學於文,而宋儒則曰:“玩物而喪志。”曾子教人辭遠鄙倍,而宋儒則曰:“工文則害道。”夫宋儒之言,豈非末流良藥石哉?然藥石所以攻臟腑之疾耳。宋儒之意,似見疾在臟腑,遂欲并臟腑而去之。將求性天,乃薄記誦而厭辭章,何以異乎?然其析理之精,踐履之篤,漢唐之儒,未之聞也。孟子曰:“義理之悅我心,獨芻豢之悅我口。”義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於一,庶幾哉周、孔之道雖遠,不啻累譯而通矣。顧經師互詆,文人相輕,而性理諸儒,又有朱、陸之同異,從朱從陸者之交攻,而言學問與文章者,又逐風氣而不悟,莊生所謂“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悲夫!

邵氏晉涵曰:“是篇初出,傳稿京師,同人素愛章氏文者皆不滿意,謂蹈宋人語錄習氣,不免陳腐取憎,與其平日為文不類,至有移書相規誡者。余諦審之,謂朱少白(名錫庚。)曰:此乃明其《通義》所著一切,創言別論,皆出自然,無矯強耳。語雖渾成,意多精湛,未可議也。”

族子廷楓曰:“叔父《通義》,平日膾炙人口,豈盡得其心哉?不過清言高論,類多新奇可喜,或資為掌中之談助耳。不知叔父嘗自恨其名雋過多,失古意也。是篇題目,雖似迂闊,而意義實多創辟。如云道始三人居室,而君師政教,皆出乎天;賢智學於圣人;圣人學於百姓;集大成者,為周公而非孔子,學者不可妄分周孔;學孔子者,不當先以垂教萬世為心;孔子之大,學周禮一言,可以蔽其全體;皆乍聞至奇,深思至確,《通義》以前,從未經人道過,豈得謂陳腐耶?諸君當日詆為陳腐,恐是讀得題目太熟,未嘗詳察其文字耳。”

原學上

《易》曰:“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學也者,效法之謂也。道也者,成象之謂也。夫子曰:“下學而上達。”蓋言學於形下之器,而自達於形上之道也。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希賢希圣,則有其理矣。“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圣如何而希天哉?蓋天之生人,莫不賦之以仁義禮智之性,天德也;莫不納之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倫,天位也。以天德而修天位,雖事物未交隱微之地,已有適當其可,而無過與不及之準焉,所謂成象也。平日體其象,事至物交,一如其準以赴之,所謂效法也。此圣人之希天也,此圣人之下學上達也。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后,使先覺覺後覺也。”人生稟氣不齊,固有不能自知適當其可之準者,則先知先覺之人,從而指示之,所謂教也。教也者,教人自知適當其可之準,非教之舍己而從我也。故士希賢,賢希勝,希其效法於成象,而非舍己之固有而希之也。然則何以使知適當其可之準歟?何以使知成象而效法之歟?則必觀於生民以來,備天德之純,而造天位之極者,求其前言往行,所以處夫窮變通久者而多識之,而後有以自得所謂成象者,而善其效法也。故效法者,必見於行事。《詩》、《書》誦讀,所以求效法之資,而非可即為效法也。然古人不以行事為學,而以《詩》、《書》誦讀為學者,何邪?蓋謂不格物而致知,則不可以誠意,行則如其知而出之也。故以誦讀為學者,推教者之所及而言之,非謂此外無學也。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夫子斥以為佞者,蓋以子羔為宰,不若是說,非謂學必專於誦讀也。專於誦讀而言學,世儒之陋也。

原學中

古人之學,不遺事物,蓋亦治教未分,官師合一,而後為之較易也。司徒敷五教,典樂教胄子,以及三代之學校,皆見於制度。彼時從事於學者,入而申其占畢,出而即見政教典章之行事,是以學皆信而有徵,而非空言相為授受也。然而其知易入,其行難副,則從古已然矣。堯之斥共工也,則曰:“靜言庸違。”夫靜而能言,則非不學者也。試之於事而有違,則與效法於成象者異矣。傳說之啟高宗也,則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高宗舊學於甘盤,久勞於外,豈不學者哉?未試於事,則恐行之而未孚也。又曰:“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說雖出於古文,其言要必有所受也。夫求多聞而實之以建事,則所謂學古訓者,非徒誦說,亦可見矣。夫治教一而官師未分,求知易而實行已難矣;何況官師分,而學者所肄,皆為前人陳跡哉?夫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又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夫思亦學者之事也,而別思於學,若謂思不可以言學者,蓋謂必習於事,而後可以言學,此則夫子誨人知行合一之道也。諸子百家之言,起於徒思而不學也。是以其旨皆有所承稟,而不能無敝耳。劉歆所謂某家者流,其源出於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為某家之學,其失而為某事之弊。夫某官之掌,即先王之典章法度也。流為某家之學,則官守失傳,而各以思之所至,自為流別也。失為某事之弊,則極思而未習於事,雖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能知其行之有病也。是以三代之隆,學出於一,所謂學者,皆言人之功也。統言之,十年曰幼學,是也。析言之,則十三學樂,二十學禮,是也。國家因人功力之名,而名其制度,則曰鄉學國學,學則三代共之,是也。未有以學屬乎人,而區為品詣之名者。官師分而諸子百家之言起,於是學始因人品詣以名矣,所謂某甲家之學,某乙家之學,是也。學因人而異名,學斯舛矣。是非行之過而至於此也,出於思之過也。故夫子言學思偏廢之弊,即繼之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夫異端之起,皆思之過,而不習於事者也。

原學下

諸子百家之患,起於思而不學;世儒之患,起於學而不思;蓋官師分而學不同於古人也。後王以謂儒術不可廢,故立博士,置弟子,而設科取士,以為誦法先王者勸焉。蓋其始也,以利祿勸儒術,而其究也,以儒術徇利祿,斯固不足言也。而儒宗碩師,由此輩出,則亦不可謂非朝廷風教之所植也。夫人之情,不能無所歆而動,既已為之,則思力致其實,而求副乎名。中人以上,可以勉而企焉者也。學校科舉,奔走千百才俊,豈無什一出於中人以上者哉?去古久遠,不能學古人之所學,則既以誦習儒業,即為學之究竟矣。而攻取之難,勢亦倍於古人,故於專門攻習儒業者,茍果有以自見,而非一切庸俗所可幾,吾無責焉耳。學博者長於考索,豈非道中之實積,而騖於博者,終身敝精勞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於屬文,豈非道體之發揮?而擅於文者,終身苦心焦思以構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義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義理虛懸而無薄,則義理亦無當於道矣。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學問。”人亦盍求所以然者思之乎?天下不能無風氣,風氣不能無循環,一陰一陽之道,見於氣數者然也。所貴君子之學術,為能持世而救偏,一陰一陽之道,宜於調劑者然也。風氣之開也,必有所以取;學問文辭與義理,所以不無偏重畸輕之故也。風氣之成也,必有所以敝;人情趨時而好名,徇末而不知本也。是故開者雖不免於偏,必取其精者,為新氣之迎;敝者縱名為正,必襲其偽者,為末流之;此亦自然之勢也。而世之言學者,不知持風氣,而惟知徇風氣,且謂非是不足邀譽焉,則亦弗思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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