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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內篇一(2)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4803字
  • 2015-12-26 18:49:39

孟子曰:“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蓋言王化之不行也,推原《春秋》之用也。不知《周官》之法廢而《書》亡,《書》亡而後《春秋》作。則言王章之不立也,可識《春秋》之體也。不知《周官》之法廢而《書》亡哉?蓋官禮制密,而後記注有成法;記注有成法,而後撰述可以無定名。以謂纖悉委備,有司具有成書,而吾特舉其重且大者,筆而著之,以示帝王經世之大略;而典、謨、訓、誥、貢、范、官、刑之屬,詳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為一定之例焉,斯《尚書》之所以經世也。至官禮廢,而記注不足備其全;《春秋》比事以屬辭,而左氏不能不取百司之掌故,與夫百國之寶書,以備其事之始末,其勢有然也。馬、班以下,演左氏而益暢其支焉。所謂記注無成法,而撰述不能不有定名也。故曰:王者跡息而《詩》亡,見《春秋》之用;《周官》法廢而《書》亡,見《春秋》之體也。

《記》曰:“左史記言,右史記動。”其職不見於《周官》,其書不傳於後世,殆禮家之愆文歟?後儒不察,而以《尚書》分屬記言,《春秋》分屬記事,則失之甚也。夫《春秋》不能舍傳而空存其事目,則左氏所記之言,不啻千萬矣。《尚書》典謨之篇,記事而言亦具焉;訓誥之篇,記言而事亦見焉。古人事見於言,言以為事,未嘗分事言為二物也。劉知幾以二典、貢、范諸篇之錯出,轉譏《尚書》義例之不純,毋乃因後世之空言,而疑古人之實事乎!《記》曰:“疏通知遠,《書》教也。”豈曰記言之謂哉?

六藝并立,《樂》亡而入於《詩》、《禮》,《書》亡而入於《春秋》,皆天時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而宰孔之命齊侯,王子虎之命晉侯,皆訓誥之文也,而左氏附傳以翼經;夫子不與《文侯之命》同著於篇,則《書》入《春秋》之明證也。馬遷紹法《春秋》,而刪潤典謨,以入紀傳;班固承遷有作,而《禹貢》取冠《地理》,《洪范》特志《五行》,而《書》與《春秋》不得不合為一矣。後儒不察,又謂紀傳法《尚書》,而編年法《春秋》,是與左言右事之強分流別,又何以異哉?

書教中

《書》無定體,故易失其傳;亦惟《書》無定體,故之者眾。周末文勝,官禮失其職守,而百家之學,多爭於三皇五帝之書矣。藝植於神農,兵法醫經於黃帝,好事之徒,傳為《三墳》之逸書而《五典》之別傳矣。不知書固出於依,旨亦不盡無所師承,官禮政舉而人存,世氏師傳之掌故耳。惟“三”“五”之留遺,多存於《周官》之職守,則外史所掌之書,必其籍之別具,亦如六典各存其副之制也。左氏之所謂《三墳》、《五典》,或其概而名之,或又別為一說,未可知也。必欲確指如何為三皇之墳,如何為五帝之典,則鑿矣。

《逸周書》七十一篇,多官禮之別記與《春秋》之外篇,殆治《尚書》者雜取以備經書之旁證耳。劉、班以謂孔子所論百篇之馀,則似逸篇,初與典、謨、訓、誥,同為一書,而孔子為之刪彼存此耳。毋論其書文氣不類,醇駁互見,即如《職方》、《時訓》諸解,明用經記之文,《太子晉解》,明取春秋時事,其為外篇別記,不待繁言而決矣。而其中實有典言寶訓,識為先王誓誥之遺者,亦未必非百篇之逸旨,而不可遽為刪略之馀也。夫子曰:“信而好古。”先王典誥,衰周猶有存者,而夫子刪之,豈得為好古哉?惟《書》無定體,故《春秋》官禮之別記外篇,皆得從而附合之,亦可明《書》教之流別矣。

《書》無定體,故附之者雜。後人妄擬《書》以定體,故守之也拘。古人無空言,安有記言之專書哉?漢儒誤信《玉藻》記文,而以《尚書》為記言之專書焉。於是後人削趾以適屨,轉取事文之合者,削其事而輯錄其文,以為《尚書》之續焉;若孔氏《漢、魏尚書》、王氏《續書》之類皆是也。無其實,而但貌古人之形似,譬如畫餅餌之不可以充饑。況《尚書》本不止於記言,則孔衍、王通之所擬,并古人之形似而不得矣。劉知幾嘗患史策記事之中,忽間長篇文筆,欲取君上詔誥,臣工奏章,別為一類,編次紀傳史中,略如書志之各為篇目,是劉亦知《尚書》折而入《春秋》矣。然事言必分為二,則有事言相貫、質與文宣之際,如別自為篇,則不便省覽,如仍然合載,則為例不純;是以劉氏雖有是說,後人訖莫之行也。至如論事章疏,本同口奏,辨難書牘,不異面論,次於紀傳之中,事言無所分析,後史恪遵成法可也。乃若揚、馬之辭賦,原非政言,嚴、徐之上書,亦同獻頌,鄒陽、枚乘之縱橫,杜欽、谷永之附會,本無關於典要,馬、班取表國華,削之則文采滅如,存之則紀傳猥濫,斯亦無怪劉君之欲議更張也。

杜氏《通典》為卷二百,而《禮典》乃八門之一,已占百卷,蓋其書本官禮之遺,宜其於禮事加詳也。然敘典章制度,不異諸史之文,而禮文疑似,或事變參差,博士經生,折中詳議,或取裁而徑行,或中格而未用,入於正文,則繁復難勝,削而去之,則事理未備;杜氏并為采輯其文,附著禮門之後,凡二十馀卷,可謂窮天地之際,而通古今之變者矣。史遷之書,蓋於《秦紀》之後,存錄秦史原文。惜其義例未廣,後人亦不復踵行,斯并記言記事之窮,別有變通之法,後之君子所宜參取者也。

濫觴流為江河,事始簡而終鉅也。東京以還,文勝篇富,史臣不能概見於紀傳,則匯次為《文苑》之篇。文人行業無多,但著官階貫系,略如《文選》人名之注,試榜履歷之書,本為麗藻篇名,轉覺風華消索;則知一代文章之盛,史文不可得而盡也。蕭統《文選》以還,為之者眾,今之尤表表者,姚氏之《唐文粹》,呂氏之《宋文鑒》,蘇氏之《元文類》,并欲包括全代,與史相輔,此則轉有似乎言事分書,其實諸選乃是春華,正史其秋實爾。(史與文選,各有言與事,故僅可分華與實,不可分言與事。)

四部既分,集林大暢。文人當誥,則內制外制之集,自為編矣。宰相論思,言官白簡,卿曹各言識事,閫外料敵善謀,陸贄《奏議》之篇,蘇軾進呈之策,又各著於集矣。萃合則有名臣經濟、策府議林,連編累牘,可勝數乎!大抵前人著錄,不外別集總集二條,蓋以一人文字觀也。其實應隸史部,追源當系《尚書》;但訓誥乃《尚書》之一端,不得如漢人之直以記言之史目《尚書》耳。

名臣章奏,隸於《尚書》,以擬訓誥,人所易知。撰輯章奏之人,宜知訓誥之記言,必敘其事,以備所言之本末,故《尚書》無一空言,有言必措諸事也。後之輯章奏者,但取議論曉暢,情辭慨切,以為章奏之佳也,不備其事之始末。雖有佳章,將何所用?文人尚華之習見,不可語於經史也。班氏董、賈二傳,則以《春秋》之學為《尚書》也,(即《尚書》折入《春秋》之證也。)其敘賈、董生平行事,無意求詳,前後寂寥數言,不過為政事諸疏、天人三策備始末爾。(賈、董未必無事可敘,班氏重在疏策,不妨略去一切,但錄其言,前後略綴數語,備本末耳,不似後人作傳,必盡生平,斤斤求備。)噫!觀史裁者,必知此意,而始可與言《尚書》、《春秋》之學各有其至當,不似後世類鈔徵事,但知方圓求備而已也。

書教下

《易》曰:“著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智。”嘗竊取其義,以概古今之載籍,撰述欲其圓而神,記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來,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來擬神也。藏往欲其賅備無遺,故體有一定,而其德為方;知來欲其決擇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為圓。《周官》三百六十,天人官曲之故可謂無不備矣。然諸史皆掌記注,而未嘗有撰述之官;(祝史命告,未嘗非撰述,然無撰史之人。如《尚書》誓誥,自出史職,至於帝典諸篇,并無應撰之官。)則傳世行遠之業,不可拘於職司,必待其人而後行;非圣哲神明,深知二帝三王精微之極致,不足以與此。此《尚書》之所以無定法也。

《尚書》、《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書》無定法,而《春秋》有成例。故《書》之支裔,折入《春秋》,而《書》無嗣音。有成例者易循,而無定法者難繼,此人之所知也。然圓神方智,自有載籍以還,二者不偏廢也。不能究六藝之深耳,未有不得其遺意者也。史氏繼《春秋》而有作,莫如馬、班,馬則近於圓而神,班則近於方以智也。

《尚書》一變而為左氏之《春秋》,《尚書》無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緯經也。左氏一變而為史遷之紀傳,左氏依年月而遷書分類例,以搜逸也。遷書一變而為班氏之斷代,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就形貌而言,遷書遠異左氏,而班史近同遷書,蓋左氏體直,自為編年之祖,而馬、班曲備,皆為紀傳之祖也。推精微而言,則遷書之去左氏也近,而班史之去遷書也遠;蓋遷書體圓用神,多得《尚書》之遺;班氏體方用智,多得官禮之意也。

遷書紀、表、書、傳,本左氏而略示區分,不甚拘拘於題目也。《伯夷列傳》,乃七十篇之序例,非專為伯夷傳也。《屈賈列傳》所以惡絳、灌之讒,其敘屈之文,非為屈氏表忠,乃吊賈之賦也。《倉公》錄其醫案,《貨殖》兼書物產,《龜策》但言卜筮,亦有因事命篇之意,初不沾沾為一人具始末也。《張耳陳馀》,因此可以見彼耳。《孟子荀卿》,總括游士著書耳。名姓標題,往往不拘義例,僅取名篇,譬如《關雎》、《鹿鳴》,所指乃在嘉賓淑女,而或且譏其位置不倫,(如孟子與三鄒子。)或又摘其重復失檢,(如子貢已在《弟子傳》,又見於《貨殖》。)不知古人著書之旨,而轉以後世拘守之成法,反訾古人之變通,亦知遷書體圓而用神,猶有《尚書》之遺者乎!

遷《史》不可為定法,固《書》因遷之體,而為一成之義例,遂為後世不祧之宗焉。三代以下,史才不世出,而謹守繩墨,待其人而後行,勢之不得不然也。然而固《書》本撰述而非記注,則於近方近智之中,仍有圓且神者,以為之裁制,是以能成家,而可以傳世行遠也。後史失班史之意,而以紀表志傳,同於科舉之程式,官府之簿書,則於記注撰述,兩無所似,而古人著書之宗旨,不可復言矣。史不成家,而事文皆晦,而猶拘守成法,以謂其書固祖馬而宗班也,而史學之失傳也久矣!

歷法久則必差,推步後而愈密,前人所以論司天也。而史學亦復類此。《尚書》變而為《春秋》,則因事命篇,不為常例者,得從比事屬辭為稍密矣。《左》、《國》變而為紀傳,則年經事緯,不能旁通者,得從類別區分為益密矣。紀傳行之千有馀年,學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飲饑食,無更易矣。然無別識心裁,可以傳世行遠之具;而斤斤如守科舉之程式,不敢稍變;如治胥吏之簿書,繁不可刪。以云方智,則冗復疏舛,難為典據;以云圓神,則蕪濫浩瀚,不可誦識。蓋族史但知求全於紀表志傳之成規,而書為體例所拘,但欲方圓求備,不知紀傳原本《春秋》,《春秋》原合《尚書》之初意也。《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紀傳實為三代以後之良法,而演習既久,先王之大經大法,轉為末世拘守之紀傳所蒙,曷可不思所以變通之道歟?

左氏編年,不能曲分類例,《史》、《漢》紀表傳志,所以濟類例之窮也。族史轉為類例所拘,以致書繁而事晦;亦猶訓詁注疏,所以釋經,俗師反溺訓詁注疏而晦經旨也。夫經為解晦,當求無解之初;史為例拘,當求無例之始。例自《春秋》左氏始也,盍求《尚書》未入《春秋》之初意歟?

神奇化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解《莊》書者,以謂天地自有變化,人則從而奇腐云耳。事屢變而復初,文飾窮而反質,天下自然之理也。《尚書》圓而神,其於史也,可謂天之至矣。非其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於馬、班,蓋自劉知幾以還,莫不以謂書教中絕,史官不得衍其緒矣。又自《隋經籍志》著錄,以紀傳為正史,編年為古史,歷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紀傳而乙編年。則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悅、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為旁庶矣。司馬《通鑒》病紀傳之分,而合之以編年。袁樞《紀事本末》又病《通鑒》之合,而分之以事類。按本末之為體也,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濫。文省於紀傳,事豁於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斯真《尚書》之遺也。在袁氏初無其意,且其學亦未足與此,書亦不盡合於所稱。故歷代著錄諸家,次其書於雜史。自屬纂錄之家,便觀覽耳。但即其成法,沉思冥索,加以神明變化,則古史之原,隱然可見。書有作者甚淺,而觀者甚深,此類是也。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復化為神奇,本一理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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