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曰:“朝貴俱尚宋詩,先生宜少貶高論?!贝鹪唬骸皡挸O残?,舉業則可,非詩所宜。詩以《風》、《雅》為遠祖,唐人為父母,優柔敦厚,乃家法祖訓。宋詩多率直,違於前人,何以宗之?作宋詩城勝於瞎盛唐,而七八十歲老人改步趨時,何不于五十年前入復社作名士?且人之出筆,定是宋詩,余深恨之,而犯者十九,何須學耶?”
韋仲將發蔡中郎冢,乃得用筆之不。常熟老人傳筆法於張旭,旭傳於顏魯公,魯公傳於懷素,書家固有授受秘意。太白以詩法授韋渠牟,則詩家亦有之矣。晚唐人猶有司空圖,至宋初不及百年,而風氣大異,豈非五代兵革時失其授受乎?許渾作實語死句,唐人即痛斥之,詩眼猶在也。宋詩十之九落實語死句,無一覺者,詩眼已亡也。明不以詩取士,宜乎不工。宋詩乃舉業,而亦不同於唐,杜撰故也。
唐人詩被宋人說壞,被明人學壞,不知比興而說詩,開口便錯。義山《驕兒》詩,令其莫學父,而于西北立功封侯,興以言己之有才而不遇也。葛常之謂“其時兵連禍結,以日為歲,而望三四歲兒,立功于二十年後,為俟河之清?!闭`以為賦,故作寐語。
唐人工于詩而詩話少,宋人不工詩而詩話多,所說常在字句間。
詩于唐人無所悟入,終落死句。嚴滄浪謂“詩貴妙語”,此言是也。然彼不知興比,教人何從悟入?實無見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語,說詩、說禪、說教,俱無本據。
比興非小事也。宋詩偶有得者,即近唐人。韓魏公罷相判北京,作《園中》詩云:“風定繞枝蝴蝶鬧,雨馀荒圃桔槔?!泵鞯馈洞河巍吩娫疲骸拔错毘钊漳?,天際是輕陰。”皆用比義以說朝事。子瞻擬陶云:“前山正可數,後騎且勿驅?!奔嬗帽扰d以道己意,即迥然異于宋詩。
葛常之謂“興近于訕,今人不敢作”。詩不優柔,乃墮於訕,何關興事?吾不知宋人以何者為興?“打起黃鶯兒”,“忽見陌頭楊柳色”,未見其訕也。
陳無己云:“春風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浪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焙技撕唬骸安灰姰斈甓×钔?,看來處處是相思。若將此恨同芳草,卻恐青青有盡時?!币槐纫慌d,卻自深婉,不類宋詩。
賦義極易而極難。如君實之“清茶淡飯難逢友,濁酒狂歌易得朋”,則極易。如子美之“側身天地更懷古,回首風塵甘息機”,則極難。宋詩多賦,于難易何居。
邵堯夫《三皇》、《五帝》等吟,全不似詩體。有云:“誰信畫前原有《易》,自從刪後更無詩?!眲t道理亦謬。說畫前之《易》,是自比伏羲,而文王、周公、孔子不足數也。刪後無詩,將陶、杜風雅之句俱蔑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