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奉父母誠感天地 讀詩書道易功名(2)
- 繡云閣
- 魏文中
- 3061字
- 2015-12-26 18:22:46
三緘行力已憋,方到山腰。腰左一庵,玉砌金嵌,玲瓏奪目。三緘倦甚,竟入庵內暫為息肩。入一二重門,毫無人影,惟見廊下花茸千叢,苔綠如氈而已。三緘詫異曰:“有此美觀,何無守觀之人耶?”復入上重,中坐一貴官,黼黻朝美裳,笑容可掬。三緘揖而詢曰:“此山何名?”貴官曰:“佛頂。”三緘曰:“山巔之閣又何號乎?”貴官曰:“繡云。”三緘曰:“繡云閣內,所居何人?”貴官曰:“以待仙子。”三緘曰:“仙子所居,當名仙府。『繡云』二字,何所取義?”貴官曰:“以云為宮,貴之至也;云也而繡,五彩俱畢,其貴重更可知矣。”三緘曰:“今時所居,屬何仙子?”貴官曰:“今尚無之。”三緘曰:“貴官在此,所司何事?”貴官曰:“奉命來茲,看守是閣耳。”三緘曰:“可許一玩乎?”貴官曰:“他人不許,子則吾當許之。”三緘曰:“貴官可同游否?”貴官曰:“竊所愿也。”三緘喜,緩緩度上,繞閣周視,雕龍刻鳳,美不可言。但四面門楣盡皆緊閉,三緘欲入不得,詢及貴官曰:“閣門胡以緊閉如斯?”貴官曰:“此閣一成,其門自閉,必待仙子到日,門始辟之。”三緘曰:“吾竭力登臨,面墻而立,其中美富不得一觀,心殊歉然。”貴官曰:“待諸異日,自有睹期。”三緘意欲若求以啟閣門,殊掉首回觀,貴官已渺。第聞閣內雷聲震動,頃刻倒地,化為祥云。五色云內一物,似虎非虎,似龍非龍,向三緘直奔。三緘駭極,一驚而寤,所見情景,如在目前。自是心念中又抱游覽之意,然被父母所禁,不敢傲之。
他日奉親庭幃,其母詢曰:“兒顏近日何減,其殆病乎?”三緘曰:“兒身甚安,何病之有?”母曰:“兒無疾而面帶愁容者,必有所思也。其所思者,仍在訪道乎?”三緘曰:“父母尚在,年近衰頹,兒即有訪道之心,亦不忍遠游耳。”母曰:“誠如兒言。彼知求道而不知有親者,是弗識大道之所從出者也。然兒閑游四境已歷數載,年逾十八矣。近鄰某某與兒同庚者,耕焉則富,讀焉則貴,早慰堂上親心。若兒游手好閑,富貴一無所得,吾心憂甚。兒可仍繼前業,奮志雞窗,或博得一官一爵之榮,泥封紫誥,榮及父母,即兒孝也。吾鄉生鶴觀有儒士赫崇忠者,文名聞于遠近,兒速入館受教,以慰親心。不然有子而不知耕,復不知讀,恐貽鄰里笑矣。”三緘曰:“母命兒讀,兒從母命,不敢有違。”母于是謂其父曰:“何日吉星相照,可以入學。”父曰:“明日可也。”果于次日,三緘拜別父母,入生鶴觀而拜師求教焉。三緘乃仙子根基,所讀之書不待講明,而無意弗曉。一日師教他徒“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句,認“逾”為“偷”,認“家”為“冢”,認“墻”為“穡”,認“摟”為“樓”。三緘聆此,向師詢曰:“師所教偷東冢穡而樓其處子,此言何謂也,祈師解之。”師曰:“東冢者,吾前歲,東家年姓,東冢其號也,平素為人吝嗇不堪。那夜盜兒入室偷之,已登其樓矣,彼不知覺,謂為鼠子梭泥,是處子即鼠子,鼠子而不能解,師明告爾,乃耗子也。”三緘曰:“否,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言其暗越鄰家之墻而淫彼女子也,師誤矣。”師怒曰:“爾父母送爾攻書,還欲奸人子女耶?此種頑徒吾不樂教,爾可速去另從他師。”三緘苦苦哀求,師誓不允。三緘無奈,告辭而歸。
或有人謂其師曰:“三緘之家修金必重,而且子弟穎悟,胡不教而逐之?”師曰:“吾少年懶于誦讀,日混一日,忽已成立,孀母只吾一子,溺愛太甚,不知胸中如漆,年年送館,尚望博取功名。吾于此時亦充為滿腹奇才,洋洋得意。罷讀后家遭貧困,設館為師,遇彼目不識丁者送來子弟,隨吾所教,彼不得知,吾即耍些身份,識破無人。至三緘所讀之書,高吾百倍,每見呈書案上,已駭極矣,故乘其隙而逐之。”其人曰:“教學先生都有假耶?”師曰:“而今世上全是假派頭耳,豈止我哉?”三緘歸,乃父詢其所以,三緘托之別故,不忍直斥師非。
母見三緘,怒形于色曰:“兒欲逃學,仍然遠游乎?”三緘曰:“兒不敢矣。”母詈之曰:“爾自去尋師學儒,求道之言休為提及。”三緘領命,訪諸鄉鄰。鄉鄰曰:“東崖觀中雪如銀者,奇才也。爾欲從師,此真儒門巨擘。”三緘訪得,恐觸親怒,次日拜辭父母,即入館參師后師。后師嚴,咿唔之聲旦夕不輳三緘性最聰敏,師為講解,則隨解隨得。師甚喜曰:“以子聰敏如斯,高掇巍科,只在舉頭一轉。但毋自暴自棄,致誤前程,師之望也。”三緘謹凜師教,伏案功課。功課暇時,思及求道一事,誦讀之意未免淡然。東崖觀左有張士林者,雪如銀之高弟也。適得王朝拔擢,親授進士職,歸家祭祖,紅旗紫蓋,夾道相迎。路側女男,無不迭肩贊嘆。三緘見此榮貴,心已歡欣,又兼鄉人夸彼父母善教,方得海內名揚,羨慕之聲達乎四境。
三緘于是求道心念,又為功名所移。
時至秋分,師謂三緘曰:“爾功課再造,可以試矣。第試期匪遙,須盡爾心,以求上進。”三緘曰:“承師教誨,但恐弟子功夫淺陋,不能勝人。”師曰:“以爾文才,尚不居乎人下。”三緘暗計,倘得進取,榮入士林,一則以慰父母之心,一則以如吾師之望。未幾試期已臨,三緘辭別高堂,入試而去。
紫霞在宮,默會得知,嘆曰:“紅塵世界,真所謂迷人坑坎也。”復禮子曰:“師何所見而云然乎?”紫霞曰:“如虛無子修道數十劫,成一真仙,宜其蒂固根深,不落塵世圈套,俟道闡明,仍返仙班。乃始而求道心誠,訪友四境,雖山妖木怪,水精邪魔,累擾其身,皆賴仙真護持,不能壞及。求道已有經矣,后被白馬莊老叟動以情緣,忽然念起思親,急歸閭里。此固造道根本,斷不可缺。夫何道易詩書,又為功名所炫,求道之志化作冰消。可見富貴迷人,更甚于諸精諸怪也。”復禮子曰:“如是何能破彼迷途?”紫霞曰:“非使彼功名遂意,不克淡其富貴之心。待心淡富貴時,然后徐徐引之,方可造功成道耳。”復禮子曰:“仙子降世入道如是之難,無怪俗子凡夫,墜獄如是之眾。”紫霞聞言,微微默首,黯然不語者久之。
復禮子出,暗想:“吾師言及三緘迷卻本根,若此其甚,吾且化一年少道士,以試彼入道之心,恐不盡如吾師所言亦未可料。”計定,移步換形,儼然一妙齡小道,直上陽關大路,急急趨奔。遙見三緘走馬途中,徜徉自得。復禮子且前且后,不離不即,待三緘止于旅舍,竟與之同舍而宿焉。
晚餐已過,復禮子來至寢所,假為世故周旋,詢及三緘曰:“相公何往?”三緘曰:“朝廷遴選人材,吾欲入試,一奪錦標耳。”復禮子曰:“奪得錦標何用?”三緘曰:“上而三代受封,下而妻子蒙蔭,一呼百諾,榮誰如之?”復禮子曰:“榮則榮矣,吾見自古及今學士文人,名不可及,爵不可及,一旦泰去否來,半沒于形罰之中。即能謹守官階,得保首領,而人生斯世,壽算有幾,剛見少年得志,貴重可欽,轉眼而須發如銀,身纏疾病,牀頭朝臥,不絕呻吟,一氣弗通,已作黃泉之鬼。如在世稍知積德,尚能得轉人身;如于貴顯時造下罪孽無邊,沒入陰曹,罰變禽獸,豈不以至貴之體轉而為至賤之物哉?”三緘曰:“如爾所言,富貴皆屬無用,人生天地,不幾無事可為乎?”復禮子曰:“人身有三寶:曰精,曰氣,曰神。能將三寶熔成一片,可以拔宅飛升,不轉輪回。以吾言之,習道為妙。君子而能深造,即不望飛升天府,亦可多延壽算,百載猶存,比之富貴榮華、暫得暫失者,為何如也!”三緘曰:“使天下人人盡入道中,人人盡成仙品矣,安得有人倫乎?聆爾言詞,皆野道迷人,在所當誅之列。爾其急退,吾慵與爾談焉。”復禮子見言不入,出戶飄然。
三緘次早催促仆從,與同入試諸生前途造發,念念已在名場之內,再不作游山訪道之人。大抵念切功名,其意不無貪齲三緘再戰再敗,見彼同儕得志,甚不服于乃心。旋納一太學生赴都入試,得頂鄉薦,榮耀歸來,父母欣然,自不必說。然科名既為,父母雖喜之深,而婚配未成,父母又憂之甚。于是遍托親友,親諸名門巨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