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鬼曰：“吾自冥刑受罷，打在陰山，苦苦修持，始成一游魂，周流天下，豈敢又復(fù)作厲攫人而食乎？常見芒山之巔黑氣迷離，時(shí)有妖魔出現(xiàn)，爾洞所失男女，諒在于此。速往搜尋，或得見之，遲則恐為妖氣逼壞矣。”言畢，毒龍等棄了此鬼，竟向芒山而來。遍山尋余，不見動(dòng)靜。毒龍于是謂赤鯉、蛟、蝦曰：“七竅夫婦不知去向，是山內(nèi)面又無妖跡，爾等將如之何？”蝦妖曰：“以吾愚意，尋得七竅，三緘必來滋事，不如舍卻，各回本洞安身。”赤鯉曰：“不可。吾等忍舍七竅，何忍負(fù)珠蓮乎？想在部衙時(shí)，頻宴爾我厚筵，每宴一次，將七竅托付一次，屈指細(xì)數(shù)，不下百次有余。一旦舍之，死于妖魔手中，怨及幽魂，其心何忍？”蝦妖曰：“如是，吾等在此搜尋不著，又向何地以尋耶？”毒龍?jiān)唬骸霸贋樵敿?xì)尋之，如果不得，且去問大頭鬼焉。”言已，毒龍向東，赤鯉向西，老蛟向南，蝦妖持叉直投山北。遙見一壑，約深數(shù)十余丈。欲入其中，恐有厲妖，力不能勝。意欲不入，又恐七竅夫婦在于壑內(nèi)。躊躇良久，只得將叉舉起，向壑而進(jìn)。剛到是壑之半，現(xiàn)出一洞，其圓如鏡。蝦妖暗想：“有此巨穴，探訪有地矣。”遂大著膽兒竟到洞前，疾聲呼曰：“洞內(nèi)有人否？”卻說此洞一妖系狼修成，凡百里內(nèi)之木怪山精，無不畏服。
蝦妖在外大叫，早已驚之，手執(zhí)龍爪棍兒，出得洞來，黑面紅須，吼聲如雷，曰：“何處妖物，敢來洞前驚動(dòng)吾身？真乃不知死活。”口里言畢，將棍高舉，直打蝦妖。蝦妖著急：“莫忙，莫忙，吾為尋人而來，非與爾斗也。”狼妖曰：“爾有何人到吾山內(nèi)？”蝦妖曰：“吾有一貴官、一夫人被妖攫去，不知所在。其所以犯爾之壑者，特為此耳。”狼妖曰：“是地妖屬，莫不知吾難惹，不說壑內(nèi)無敢觸犯，即系壑外有妖來此，吾必?cái)乐！毖元q未已，蝦妖曰：“吾本無知，誤犯虎威，還祈高見！”狼妖不聽，舉起龍爪棍劈頭打下，蝦妖將叉架住。一時(shí)風(fēng)聲震動(dòng)，走石飛沙。毒龍見得，急尋老蛟、赤鯉而謂之曰：“壑內(nèi)陡起狂風(fēng)，必是蝦妖與山精大戰(zhàn)，吾且與爾前去助之。”二妖聞言，遂偕毒龍，乘風(fēng)入壑而去。
是時(shí)，七竅身居鬼縫，不見天日，陰氣刺骨，豎人毛發(fā)，暗自嘆曰：“吾不知有犯天律何條，落于此地。不惟黑似膠漆，而且腹饑如焚。又不識夫人在于何所，心欲大聲呼喚，恐被鬼物知得，反受啰唣。想起為官王朝，祿享萬鐘，每食千金，尚嫌味不鮮美。孰料今日挨饑受渴，役吏使婢，形影俱無，真所謂：一世榮華，轉(zhuǎn)眼即為餓莩。如得皇天默佑，出此網(wǎng)羅，情愿入山修道，煉成不生不滅之體，以免受苦況于塵寰。”言畢，以手捫之，則石如筍豎，身稍轉(zhuǎn)側(cè)，其勢欲墜。試踏以足，似乎有人在下，發(fā)軟如綿。七竅俯首低聲詢曰：“下面何人？”其人答曰：“妾乃爾妻也。”七竅曰：“爾何在吾足下耶？”珠蓮曰：“惡妖攫吾等來時(shí)，舉目視之，似一石縫。妾立不穩(wěn)，忽墜一層，黑不見天。未審大人墜在何處，思欲呼喚，恐觸妖怒，為彼所吞。朝日納悶心中，不意大人猶在妾首上也。”七竅曰：“吾等在衙，晨午稍遲，辱罵家婢。而今饑至三日，一滴不得，看看已將莩死矣。”言至此，悲聲大放。
地祗知之，化作一仆一婢，攜醒泉一盂，放出毫光，閃閃而至。七竅曰：“燈光閃閃，自下升上，豈吾等下面尚有居室，吾且呼之。”珠蓮曰：“郎君勿呼，如惡妖知之，性命難全。不若待彼燈光將近身旁，問之未晚。”七竅曰：“諾。”待不一刻，燈光果近。七竅極目，乃一仆一婢，手提一筐。七竅詢曰：“爾二人何往？”仆婢曰：“特與大人送得水漿一盂，以救饑渴。”七竅喜曰：“如是，快快獻(xiàn)來。吾饑甚矣！”仆婢即揭筐蓋，將盂取出，獻(xiàn)與七竅。七竅不辨好歹，捧著即食，其甘如飴。食了半盂，似醉而飽。隨以所剩交與若婢曰：“吾足底尚有夫人，可與食之。”婢捧盂下。珠蓮食畢，仆婢欲行。七竅牽衣泣曰：“祈爾二人救吾夫妻出此苦海。”仆婢搖首曰：“爾此日尚不能出也。”七竅曰：“為何？”仆婢曰：“因爾逆了師命，不習(xí)大道，陰幽之罪，還有數(shù)十日未曾受滿。吾送爾食，限定三日一輪。俟期滿時(shí)，自有救爾人來，毋容多慮。”言罷，持燈竟去。七竅聞此，遂與珠蓮危坐其間，以待時(shí)日。
且說三緘因蝦妖吐出黑霧，蔽了天日，云頭升上，俯視下面，其霧如漆，將一座都城遮得無影無形。霧散后，云頭按下。
來在部衙。耳聞鬧攘紛紛，言到今日不知過何妖物，狂風(fēng)大卷，都中屋宇雖未倒折，瓦僅存半。待到風(fēng)停霧散，吏部衙中不見了大人夫人，真是怪事。三緘聞此言語，知毒龍等已將七竅攫去，設(shè)或傷了性命，化導(dǎo)未成，反害彼軀，吾心何忍？不如升高一視，看彼落于何所，以好救之。計(jì)已，祥光催動(dòng)，望天空以緩行。俯視野徑荒山，煙霧迷離，不知何地有妖，何地是七竅藏身之處，周詳審視，其人不得。暫將祥光止著，立于云際，四顧躊躇。
紫霞默會知之，亦乘彩云而來，與三緘云頭相對。三緘曰：“前面何仙阻吾去路？”云內(nèi)應(yīng)曰：“吾乃爾師紫霞也。”三緘聞是仙師，忙忙扭轉(zhuǎn)云頭，上前參拜。紫霞曰：“弟子乘云天半，所為者何？”三緘曰：“為度七竅，與毒龍等大戰(zhàn)數(shù)次。
諸妖戰(zhàn)吾不過，吐出黑霧，迷了天地。待霧散后，七竅不知何所。因而乘云空際，四方覓之。”紫霞曰：“七竅為蝦妖負(fù)去，安置毒龍洞內(nèi)。毒龍等外出，又被大眼鬼攫七竅于鬼縫，慘無天日可見，是乃罰其背道之心也。俟七七滿日，爾到芒山鬼縫之中，將彼夫婦救出。即在山左化一小小茅屋，屋內(nèi)化一叟一嫗，尋些苦楚事，磨及二人，堅(jiān)彼道心，然后收入門墻，傳以大道焉。師言如斯，爾其謹(jǐn)記。”三緘拜謝指示。紫霞將彩云扭轉(zhuǎn)，冉冉而去。
不知不覺，四十九日之期已滿。三緘乘云直到芒山。果見山崩一縫，其深無底。心中暗計(jì)：“縫深若此，如何救法？且在上面一呼其名，彼已久困陰幽，聞呼必答，方知身在何地，縋索救之。”暗計(jì)停妥，遂臨石縫以呼曰：“內(nèi)面有七竅其人乎？”七竅久處縫中，不堪悶絕。忽聞縫外有呼己名者，喜極而應(yīng)曰：“七竅雖在內(nèi)面，如何得出耶？”三緘曰：“吾有索縋下，爾可乘之而上。”七竅曰：“奈縫黑如漆，不能得見何？”三緘曰：“爾側(cè)耳細(xì)聽，其索垂下，自然有聲可聞。爾以手捫之，捫得時(shí)，兩手吊著，吾在縫外將索拉上，乃能得睹天日也。”七竅如命，果聞索掛石壁，細(xì)細(xì)作響。乘勢探去，倏爾得索。
恐其或失，急以兩手抓定。三緘問曰：“爾可抓定索兒乎？”七竅曰：“已抓定矣。”三緘于是緩緩拉上，七竅隨索以出，得見天日，心甚歡欣，舉目視之，乃一老叟，白須白發(fā)，古貌岸然。七竅拜謝畢，又跪而求曰：“石縫內(nèi)小子還有一妻，懇祈老翁一恩再恩，并為援救。”叟曰：“俗語云：『大限來時(shí)，各自高飛。』只要爾脫此苦惱，何必念及爾妻？”七竅曰：“結(jié)發(fā)情深，烏得不念？”老叟曰：“夫婦為人倫之首，念爾于患難中尚不棄夫糟糠，且將索兒再下縋之。爾在縫外呼之，老拙實(shí)不便也。”七竅依其言，片時(shí)已將珠蓮拉出縫外。七竅喜甚，謂珠蓮曰：“吾夫婦俱承老叟縋索救出，爾速拜謝宏恩。”珠蓮拜已，老叟曰：“此地荒涼，少人行走，兼之虎狼出入，覓人吞噬，爾夫婦須尋一安身之所。如此露宿荒郊，必系虎狼口里物也。”七竅曰：“到此生疏地界，安知何處可以棲身？還望老叟垂憐，再為設(shè)法。”叟曰：“吾室倒還容得二人，但爾夫妻乃宦門人兒，恐嫌蓬蓽不美耳。”七竅曰：“止求棲身有地，安擇華陋乎？”老叟聞言，遂導(dǎo)二人，紆徐曲折，至一茅屋。內(nèi)出一老嫗，見而詢之叟曰：“與爾同來者為誰？”老叟息定，將石縫內(nèi)縋索所救，一一告之。老嫗曰：“彼與我家無親，爾欲容之，吾不樂也。”老叟于是謂七竅曰：“如此，則難容爾二人矣。”七竅沉吟良久，曰：“吾夫婦拜在膝下，可乎？”叟告之嫗，嫗首肯。七竅夫婦即拜二老為父母焉。
第一○九章 任采薪夫婦受苦 思死路鬼物頻臨
七竅夫婦在茅篷內(nèi)拜叟嫗為父母，以為安居有所，別無他慮。豈料老叟系三緘所化，老嫗系三緘指木而化，立意琢磨七竅以及珠蓮，而七竅不知，珠蓮亦不知也。
一日，老嫗謂老叟曰：“是地荒涼，無多出息。爾又好事，救得一男一女來吾家下，拜爾我為父母。雖未曾生育于他，然既在石縫中救其性命，甚如重生伊等一樣。吾與爾壽已八秩，彼不念及堂前親老，采薪汲水，尚要吾二人勞力供之，其孝安在？”老叟曰：“彼夫婦身處石縫，幽陰已久，縱要彼役任采汲，再待安閑數(shù)日，亦不為遲。”
老嫗曰：“叟言差矣。嘗聞教子?jì)牒ⅲ滔背鮼怼１硕思捶菋牒ⅲ瞧涑鮼碚咭病２挥诖穗H立個(gè)規(guī)矩，倘一放縱，任其性情，恐反以官勢自矜，將吾二老為仆婢。所以人世之姑息其子者，愛而勿勞。久之，驕傲養(yǎng)成，稍不順意，性如火發(fā)，不詈父即罵母。父母愛憐太甚，一次隱忍，二次隱忍。然爾雖忍之，以為愛子之誠，而子反以父母畏彼，輒被挾制。由挾制而凍餒父母、擊弒父母者，自此始焉。當(dāng)此之際，父母方懷怨恨，咒詛其子。上天厭之，而雷擊瘟誅之，要皆父母所害也。胡弗于子?jì)牒ⅲ谙背鮼頃r(shí)，事事予以規(guī)矩，稍有錯(cuò)失，好言教導(dǎo)，教之不聽，加以夏楚，總期勞以全愛，俾子弟能勤能儉，能孝能悌乎？誠如是也，有其肖子，供奉必厚；有此肖子，家業(yè)必發(fā)；有此肖子，瓜瓞必綿。是即教子良方，亦即愛子正道。世之為父母者，奚不照此而行之？”老叟曰：“爾言可為人世龜鑒，吾決不如是姑息，害彼二人。”言畢，手持小斧，竟上山去。去約半日，荷薪而返。
老嫗手?jǐn)y器具，亦汲水歸。七竅夫婦見之，心甚不安。意欲代肩此任，恐被茅茨刺傷手足而止。
復(fù)住數(shù)日，老嫗呼而謂曰：“爾夫婦見吾二老如此勞苦，其心安乎？”七竅曰：“不安之甚。”老嫗曰：“既不安矣，何不思一勝其任？”七竅曰：“奈吾二人在衙日久，享福已極，難任采薪汲水之役何？”老嫗怒目曰：“真不識時(shí)務(wù)也。在衙為官，彼一時(shí)也；而今落于荒野，無衣無食，傍吾二老而居，是又一時(shí)也。以窮困之時(shí)，居然而享富貴之福，抑思富貴已不在爾躬乎？自明日始，宜以窮困而作窮困事焉。男也采薪，女則汲水。如傲吾命，立即逐出蓬廬，俾爾為虎狼口之物。”七竅聞此，不敢再言。
到了詰朝，老嫗以汲水之器交珠蓮，以伐薪之斧交七竅。
二人得其驅(qū)使，懶步而前，出了蓬廬，且行且泣，七竅曰：“此日遭窮所為何？”珠蓮曰：“皆因大道起風(fēng)波。”七竅曰：“部衙富貴今安在？”珠蓮曰：“且任微軀受折磨。”泣畢，各任其事，分路而去。七竅上得山嶺，極目四顧，林木茂密。歇息片刻，持斧砍之。無奈茅茨縱橫，不刺手時(shí)，即傷其足。勉強(qiáng)采了二束，負(fù)下山來。而任重難勝，兩肩有如錐刺，或三五步一歇，或十余步一歇，約及半日，始到蓬門。老嫗見其薪束無多，口中刺刺不休，與珠蓮汲水先歸一般情景。老叟曰：“不必過咎。今已午矣，胡弗炊煙？”老嫗遂呼珠蓮曰：“爾不炊煙為食，還望著老嫗乎？”珠蓮不敢傲，當(dāng)即入廚。然彼雖郝相女兒，乃蚌精靈魂所投，不諳作食，粟尚未熟，而抬于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