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化之北九珠山，是多青石，居民燔灰以糞田，名曰石糞。蓋田之瘠以石，而肥以灰，灰有火氣，田得其暖而陽氣乃生。火生于地，地之火不足，以人力之火補之，亦一道也。英德、陽山諸縣，耕石田者十家而九，亦純用石糞。以石而瘠，亦以石而肥，故其田多谷。予有《畬田詩》云：“畬客石為田，田肥宜石糞。英州石太多，燔石無人問。”又云：“火燒土膏暖，陽氣發畬田。盡斬陰陽木，斜禾種絕巔。”

西樵石

西樵諸峰所產石，各各不同。獅腦之石其色白，性剛而粗理。松岡之石其色紫，禾倉之石多青，其用皆可為柱為磚為器。急水之石色紅，性最柔，可斬削為爐或墁地。龍泉之石性堅而理細，色兼紫黑，可為碑及硯，其黃則雜于諸色中。夫以一山而備此諸石，異矣哉。由西樵延亙至王借岡，其下多白石，可垣屋，然久而爛。一種花膏青，粗而稍堅，經雨則白點星星然出，可為柱及礎，性頗耐久。然旦旦鑿之，未免損傷地脈。曩御史屠應坤有疏，謂廣州背嶺面海，左羅浮，右西樵、王借，南服一撮聚也。五嶺西起衡陽，東盡汀漳，朱熹所云第三重案山也，今亦神京之案山也。羅浮、西樵，又五嶺之門戶也。蓋山岳氣完，則人才生而天下治。古者以山崩川竭為不祥，況于自傷殘可乎。且鄉民外名鑿石，內實開礦，聚眾多人為地方之患，不可不禁。

端石

羚羊峽口之東有一溪，溪長一里許，廣不盈丈，其名端溪。自溪口北行三十步，一穴在山下，高三尺許，乃水巖口也。匍匐而入，至五六丈為正坑，從正坑右轉數丈為西坑，坑門最小。從其旁入為中坑，從正坑左轉十余丈為東坑，東坑外即大江矣。坑中水淵停不竭，以罌甕傳水，注槽筧中，水稍竭，乃可下鑿。石有三層，上層者稍粗，中層多鴝鵒眼，下層在水底，多破碎不受斧鑿，凡西、中、東三洞皆然。三洞皆有蕉葉白、火捺，而東洞尤美。其美也以有青花微細如塵，隱隱浮出，或如蟣虱腳者為上，粗點成片者次之。蓋石細極乃有青花，青花者石之精華也。外則有若黃龍文者，朱砂點者，麻鵲斑者，水氣縈折如一道川流者，圓文如水花珠涌有層數者，拖綠纖長如玉帶者，黃若絲縷名金線者，斑蝕如蟲嚙名蟲蛀者，兩旁色赭名為魚之邊者，凡十余種。其火捺以紫氣奔而回礴，又如血暈散開，有若云霧之氣。或小而圓輪若金錢者，蕉葉白以純白成大片者，黃龍文以黃氣散布，鴻鴻者，麻鵲斑以點黃如粟者，朱砂翡翠以紅綠分明者為上。眼大者如五銖錢，小者芥子，以活而清朗有黑睛，非肉非淚非死者為上。眼又貴碧不貴黃，貴圓不貴長，貴陽不貴陰。黃明為陽，綠暗為陰，貴多暈，暈至十余重者。大率暈有奇無偶，然與黃龍金線等紋，皆石之病。火捺、蕉葉白亦乃石皮，而青花粗者，又巖底最下一層，不足貴。大抵上下及四旁者皆不精，上層為天花板，粗燥，最下為沙板，過細又不精。惟中層者，純深秀嫩，一片真氣，如新泉欲流。又如云霞氤氳，溫柔長暖，斯乃石之髓也，得之可以盡廢諸巖石矣。予嘗得其一，名曰水肪，其序云：端石有五質，水質為上，此水之質也。水之精華所結，虛而為云，實而為石，人見以為石，吾見以為水，故以水肪稱之，肪者水之膏腴也。銘曰：“水為石命，火為石性。斯水之精，以玄而圣。其質尚柔，溫然可敬。”

唐宋古硯，大率老坑、新坑等十余種，落墨而不發墨，雖有墨痕繡蝕，古色可愛。然不費水不費筆墨，未有如水巖之美者。他若黃坑、錦云、梅花坑、屏風背、宣德巖、朝天巖諸石，率燥濕，渴筆飲墨，久用輒成鏡面。惟水巖古停墨不干，墨著筆端即起，積痕細薄，披之盡脫，以姜及浮炭片磨洗宿墨，復堅細浮潤如故。墨如云氣蒸涌，少研輒滿，其體重而輕，質剛而柔，摩之寂寂無纖響，按之若小兒肌膚溫軟，嫩而不滑，秀而多姿，握之稍久，掌中水滋，蓋《筆陣圖》所謂浮津耀墨，無價之奇者也。水巖在老坑之內，宋治平中于此采硯，東坡所謂千夫堰水，挽綆汲深，篝火下縋，百夫運斤而得之者。初從頭洞至水坑，自高而卑，二里許，魚貫而入，不得昂首直腰。中有軒有竇，或盤或援乃得至。以豬脂漬布燃照，沿洄曲水而行，行皆向東。初至者為西洞，其石無眼。又入為下巖，宋所開坑，名曰康子巖者也。此巖最寒，能傷人。又入為東洞，康子之前為南洞，多蕉葉白。其后為北洞，石彌純粹水彌深，近外江水，久必有穿漏之患。昔人取石留數柱，虞其頹圮，今名為東留柱、西留柱，亦取之，以木柱代矣。凡石外皆有粗石，粗石內連膘，剖膘乃得石。火捺者，石之堅處，血之所凝，故其色紅紫或黑。蕉葉白者，石之嫩處，膏之所成，故其色白。其一片純潔無斑，真紫碧青，微有青花，如秋云綿密，或如水波微塵，視之不見，浸于水中乃見，必須心如毫發，乃知其妙。此石乃在窮淵，水之所凝，云之所成，玉而非玉，冰而非冰。水為其氣，云為其神，其石之質欲化，而冰之體已堅，此真端溪之精英，其價過于瑤瓊者也。凡香有結，石亦然，香木之結者為香，端石之結者為硯。其石大至數尺，去其不結者，取其結者，僅得掌許，故硯之大而佳者最難得。通水巖中，石之結者無幾，非片片皆精好也。

端溪之南第一峰，第一條坑為水巖，第三條為文殊坑，當中一條為虎坑。水巖之上為屏風背，為朝天巖，為新坑，為巖仔，為宣德巖。宣德巖久已無石，西洞今亦鑿穿，江水入焉，不可以復鑿，即鑿亦僅容二斧四人而已。中洞尚可容六斧十二人，東洞可容四斧八人，更番鑿之。此巖自宋治平四年重開，有內官魏封勒名其上，封當與江西石匠數十人，被巖裂壓死洞中。今巖口有魏太監墳，葬其客魂而已。石匠常為怪，叫呼擲礫以嚇人，入洞者毛發凜然，憂鬼魅之為害，或亦山靈不欲精華盡出于人間也。他若亞婆坑在峽北，從第一條坑而入，黃坑在峽南，從龍華寺后而入，石皆有眼，而色紫質粗。梅花坑在峽口東，從沙步典水村而入，石亦多眼。眼大而暈重，不甚分明，質青亦粗，則山靈之所不甚吝惜者也。當宋時，水巖未開，皆于七星巖北將軍嶺之下，名為將軍坑者取石。其石色黑無眼，質亦粗，至今黃岡硯估尚取之。然諸坑石皆易取，惟水巖積水淵氵亭，非具大力者不能取。取必于冬始，于春終。天寒江落，峽水淺，乃可列炬而入，杓泉而出，金錢之費雖不貲，然得佳石無幾。蓋天地之精華有盡，一卷之多，與蛟螭爭于水府，崖壁一坼，性命齊捐。噫嘻，可不畏哉。大抵佳石之得，良有命焉，不可以人力強求。予少頗畜硯，以熊制府所開石為最，次則某藩王所開石，今時石皆不如昔，蓋端溪精華亦已盡矣。嘗從友人得一硯，名之曰大璞，有《乞硯行》，頗能形容其美。辭云：“羚羊峽東惟端溪，水巖之口臨江低。石師匍匐下絕磴，中穿四洞先東西。使君最嗜紫云片，腳踏青天割為硯。青花細細似微塵，蕉葉白中時隱見。空雨氣成黃龍，欲散不散浮水面。豬肝淡紫方新鮮，帶血千年色未變。中間火捺暈如錢，半壁陰沉望似煙。翡翠朱砂非一種，斑斑麻鵲點多圓。斯是水巖石中髓，水之精華結淵底。就中純粹含乾德，紛紛脂玉慚肌理。入手溫然暖若春，浮動心花兼意蕊。姑射冰凝總在神，昭儀膏滑那濡水。玉骨雖剛按似柔，生氣周身無不靡。鴝鵒何須活眼多，霞亦是空天滓。使君命匠細磨礱，中有三方最高美。其余浸潤水盤中，水碧金膏盡糠秕。分我東洞一大臠，似方非方非石子。縱橫六寸甚端厚，蕉葉青花相間起。前者兩片琢未成，贈我已與瓊瑤似。使君割愛本非常，不貪為寶吾難已。”而《大璞銘》云：“水巖一角，天然大璞。自成圭璋，不用追琢。蕉葉白凝，火痕丹渥。文圣之純，潛龍之確。水涌云蒸，書成不覺。一氣氤氳，其元在朔。與我心華，殷勤浣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