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媼赴局控訴云，“業(yè)田十畝，與一媳一孫賴為衣食資。今在所丈河堤之內(nèi)，請為伸理。”委員以空言慰之日：“已丈之地，不能更改，白當(dāng)給汝地價(jià)。”老媼曰：“給價(jià)則無田可種，終非久計(jì)，請另撥田十畝以償之。”委員佯應(yīng)曰；“諾。”久之，老媼復(fù)來，委員仍以空言慰之。久之又來，委員厭其煩瀆，厲聲斥之，復(fù)呼吏役，示將拘執(zhí)加撲責(zé)者，蓋欲懾之使退也。老媼號哭而去，自念失田無以為生，遞赴水死。其媳見其姑死，不知所為，亦抱其子投水死。此事惟委員以下知之，而督辦與總辦皆不知也。明年，盧太守權(quán)正定府篆，大病幾危，忽若有持帖來請者，隨往一處，則府城隍廟也。城隍神迎謂之曰：“去歲有一事，君知之乎了”因舉其顛末。且見老媼及一少婦一小兒跪階下，作訴冤狀。太守辭以實(shí)屬不知，城隍神曰：“我亦知君不知也。此事在陽間不過失察處分，雖得小咎’尚無大譴。彼為委員者，經(jīng)老溫屢次申訴，而置之不理，又不以告君。貧民恃田地以資衣食，若坐視其衣食將絕，而漠然不動，于彼豈有不死之理？在委員不過偷懶一時，而致死三命，絕人之祀，是委員雖無欲殺人之心，不能不科以抵命之罪也。”
言未既，聞呼號聲甚慘，則見兩委員執(zhí)縛在階下，鬼卒以炭火灼其遍體，身無完膚，奄奄垂斃。太守一驚而醒。既卸篆晉省，則聞一委員已遍體生瘡，潰爛而卒，一委員亦生瘡焴甚劇，胸腹已穿，臟腑流出，頃之亦卒。
山東某生夢游地獄
山東某生者，老儒也，以授徒為業(yè)，博通古今，性鯁直，好任俠，見世間有不平事，則眥裂發(fā)指。少時讀《左氏春秋》及《史記》，至楚穆王事，輒拍案呼曰：“嗟乎！商臣罪惡如此，而獲保首領(lǐng)，子孫有楚國者數(shù)百年，尚得為有天道乎”至為廢食泣下。其后讀史，至不平之事，輒郁郁不樂，搔首問天，或飲酒至醉，頹然就枕，鼾聲如雷。一日方寢，忽見一吏役持柬來邀，不覺隨之。至一處，宮殿巍峨，門卒若已豫知，謂吏役曰：“王已坐殿相俟矣o”吏役引某生入殿，見一古衣冠者南面坐，白須頒顏。左右侍立者數(shù)十人，儀仗如王者。吏引某生行參謁禮，王者以手招之，使隅坐于旁，謂某生曰：“汝好善惡惡之心，誠屬可嘉。然汝每讀書輒呼天道無知，使汝徒見之，灰其為善之心，而長其為惡之膽。殊不知造物之理，因人善惡以為報(bào)施，銖兩悉稱。或前世有善惡，而今世報(bào)之。
或今世有善惡，而來世報(bào)之。其它善惡，或本身受其報(bào)，或子孫受其報(bào)。變化萬殊，不可執(zhí)一。若夫汝所不平之事，固有罪大惡極，而身享榮富慶流子孫者，非特汝為之不平，即千古人心夕皆為之不平。今非借汝之口，不足以播告世人，故特召汝一游地獄。”某生懼曰：“某生平無大罪孽，應(yīng)不至入地獄。惟遇憤激不平之事，每呼天道無知，則有之。請從此力改。”王者笑曰：“非欲汝常在地獄夕今遣判官導(dǎo)汝一觀，即送還陽矣．”判官請?jiān)唬骸暗鬲z寒氣慘烈’銷鑠元神，非授以辟冷丹，恐遂不能還陽。”王者付以二紅丸，判官以一粒噙之子口，一粒授某生噙之。導(dǎo)至后園，地面有大石板，判官命鬼卒舁去之。俯視洞穴，黝黑如漆。穴有石磴，判官與某生抬級而下，高呼開門，則見兩石門豁然洞開。陰風(fēng)撲面如刀割，門內(nèi)亦有光，與風(fēng)雪陰晦之天相似。鬼卒倚門而立，皆突目獠牙，形狀可怖。內(nèi)有牢獄十余所，鎖錮嚴(yán)密，某生欲入觀之，判官曰：“此為第一層地獄，凡罪孽較輕者與下層地獄罪孽將滿而減等者居之，數(shù)百年后便可出獄，不必觀也。”導(dǎo)至空曠處，復(fù)有一石板，鬼卒仍舁去之。石磴、石門及監(jiān)牢十余所，皆與前無異。如此旋繞而下，凡經(jīng)十八層。愈下愈冷，漸不可耐，幸口噙紅丸，勉強(qiáng)支持。某生瑟縮不前，謂判官曰：“吾不能復(fù)下矣。”判官曰：“此為最下一層地獄，無復(fù)有冷于此者，汝可放心。’因?qū)в^各獄，鬼卒以鑰開獄門。其一日暴賊之獄。
入其中’則裸身反接者數(shù)百人。鬼卒或鋸其項(xiàng)，或剝其皮，或斷其手足。一鬼卒提五首梟之長竿，判官曰：“此乃朱粲、黃巢、秦宗權(quán)、李自成、張獻(xiàn)忠也。天道以人命為至重，凡殺一人者，必使飲刃一次，殺十人者使飲刃十次，其余皆各如所施于人者以報(bào)之。五賊殺人最多，今在此每日必?cái)厥滓淮危魅蘸掀涫祝嘁岳m(xù)命湯則復(fù)活，乃復(fù)斬之，每年斬首三百六十次。然巢賊殺人八百萬，獻(xiàn)賊殺人千余萬，以一人一日抵之，其罪限正無窮期也。”某生曰：“白起自長平坑卒四十萬外，節(jié)次殺人復(fù)不下四十余萬，今其魂何在？”判官曰：“彼居此二千余年，罪孽甫滿，今出獄不久耳。”復(fù)導(dǎo)觀逆子之獄，則見鐵架排列，數(shù)百人皆裸身反接，倒懸架上。鬼卒以驢糞雜穢水澆之，自踵至頂，淋漓腥臭，令人難耐。及水將滴凈，則復(fù)澆之。架上皆有牌標(biāo)姓名，某生多不省識，惟見楚商臣、匈奴冒頓單于、吳孫皓、宋元兇劭及其弟溶，皆在焉。判官曰：“凡人富貴皆前定。商臣即不弒父，亦可得楚國。陰律凡獲罪而及身未受其報(bào)者，罰加倍焉。子孫未受其報(bào)者，罰又加倍焉。商臣為楚君時，尚無過惡。又在此年代久遠(yuǎn)，本可赦至第十七層獄，然彼得保首領(lǐng)，而子孫又昌熾數(shù)百年，茲所以罰愈久也。”問：“孫皓豈嘗弒父母乎”判官曰：“以弒其叔母朱太后也。’又遙望一小室，有鐵柵，四面冰雪瑩然，一人單衣躑躅于其中，口噤項(xiàng)縮，呼曰：“寒甚。”判官曰：“此隋煬帝也。凡曾為一統(tǒng)天子者，未便施之以刑，但使千百萬年在此寒冷之中，其苦不減于受刑也。”又導(dǎo)觀逆臣之獄，多有三代以前姓名，某生不暇諦視，但就其可記憶者，則寒浞、陳乞、陳恒、華督、王莽、董卓、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石虎、蕭道成、蕭鸞、高澄、高洋、侯景、武三思、安祿山、李希烈、朱溫、石敬瑭、吳升、吳儔、范瓊、胡沙虎、崔立，皆在焉。每數(shù)十人共荷一長枷，復(fù)桎其乎，梏其足．鉗其口，稍一轉(zhuǎn)動，則互相牽掣。判官曰：“此輩生前皆喜專擅權(quán)勢，故死后束縛拘困，使不得自由。”某生曰：“曹操之惡不減司馬懿，胡不在此？”判官曰：“曹操罪惡甚多，然芟刈群雄，使生民不罹兵革，其功亦稍足相抵。且享國未久，其子孫為司馬氏所魚肉，受報(bào)巳慘，故在第七層地獄。若司馬懿陰險(xiǎn)過于曹操，專以狐媚得天下，而東西晉享國至一百六十年，雖其時變亂頻生，仍覺便宜太甚，故受罰于死后倍酷也。”又聞夷羿、趙鞅、田和、王鳳、梁冀、孫綹、王敦、桓溫、桓元、王世充、史思明，在此上一層，即第十七層獄也。又望見冰室兩處，如隋煬帝所居，判官指之曰：“此為隋文帝。此明永樂皇帝也。夫隋文帝毫無功德，欺外孫以篡其國，而殺機(jī)深險(xiǎn)，至盡滅宇文氏之族。明之燕王不過吳王濞、趙王倫之徒，僥幸篡奪，而屠戮忠良，用心慘刻，絕無人理。此二人自隋、明既亡之后，拘到此間。隋文帝陰毒尤甚，故使坐針棘之上，每一動則痛徹心骨，燕王罪孽尤重，故其冰室四旁，獨(dú)置糞缸百余，俾萬古熏蒸于惡臭之中，罰亦酷矣。”言未已，陡遇腥風(fēng)一陣，濁臭難忍，某生幾至嘔吐，亟掩鼻疾趨而過。忽聞冰室中呼曰．“某生救我！我往時一逞雄心，罪惡滔天，后悔無及。所尤難受者，此百畬缸皆系驢糞，臭氣沁我心脾，于其為我遍告世人，世上多一人知，我亦得早一日離此也。”判官笑謂某生曰；“燕王至此方悔，已晚矣。”生未及答，忽聞左邊呼痛聲甚慘，則隋文帝也。遙視其室，則四周皆以赤棘為藩，針長數(shù)寸，令人心悸。又導(dǎo)觀讒佞奸臣之獄，人數(shù)不下數(shù)千。某生所記憶者，則潘崇、費(fèi)無極、豎牛、伯譏、郭開、江充、主父偃、息夫躬、賈充、蕭遙光、元韶、王偉、虞慶則、楊素、李義府、許敬宗、周興、來俊臣、李林甫、高尚、嚴(yán)莊、盧杞、柳璨、呂惠卿、章惇、蔡確、蔡卞、邢恕、蔡京、王時雍、徐秉哲、黃潛善、汪伯彥、張俊、萬俟崗、韓詫胄、賈似道、胡惟庸、陳瑛、石亨、焦芳、江彬、嚴(yán)嵩、嚴(yán)世蕃、趙文華、魏廣微、顧秉謙、溫體仁、崔呈秀、許顯純、楊嗣昌、馬士英、阮大鋮，皆在焉。大抵割舌斷腕之罰為最多，以其好用筆舌陷入也。亦每日一次，鬼卒各執(zhí)一氣筒，以生氣煦之，則復(fù)連續(xù)。某生問：“秦檜何在？’判官曰：“此人跪在岳墳前，使萬目昭彰，眾口唾罵，且日飲過客之溺數(shù)十百次，厥味無奇不有，使彼嘔逆眩暈，奇苦萬狀，亦奸臣受罰之變格也。’又導(dǎo)觀淫妒悍逆婦人之獄，則園圃一大區(qū)，其中多毒蛇猛獸惡鳥，而人數(shù)不下萬余。鬼卒皆褫其衣，以陳醋灌其背，諸鳥獸聞臭味即來，或吞或啄。明日隨鳥獸糞溺而出，鬼卒復(fù)以氣筒吹之，須臾，復(fù)變?yōu)槿诵危瑒t復(fù)為鳥獸所食，循環(huán)不窮。聞妹喜、妲己、褒姒、趙合德等，皆在其中，而未及睹。有兩婦匍匐階下，忽有豹來恬破其腹，先食其腸胃臟腑，再食其身體。
判官曰：“此晉之賈后，及明天啟乳母客氏也。”復(fù)指一大釀甕，有一入浸在酒中，掩面啜泣，腥臭難近。判官曰：“此唐之武后也。此甕即彼浸死王皇后之甕，陰司收其甕與酒之余魄，積年愈久，酒愈臭敗，今己隔千余年，故腥穢若此。武后常浸此中，每閱三日，有一蟒一虺一梟輪流食之。食而復(fù)生，終不離此甕。”某生曰：“王皇后何在？”判官曰；“上帝憐其質(zhì)直柔婉，慘遭殘虐，巳列名仙籍矣。”導(dǎo)出獄門，歷過酷吏之獄，逃將之獄、貪夫之獄、悍仆之獄、猾隸之獄、陋醫(yī)之獄、奸商之獄，判官謂某生曰：“汝來此已久，恐不耐冷，無庸一一細(xì)觀矣。”
又過淫賊之獄、兇僧之獄，某生曰：“此中最著名者何人？”判官曰：“淫賊以北齊主高湛、金主完顏亮受罰為最重；兇僧以楊璉真伽、姚廣孝受罰為最重。”最后過奸閹之獄，聞內(nèi)有呼號聲甚厲，判官曰：“此魏忠賢方受炮烙之刑也。”問：“此中尚有何人？”則云：“趙高、曹節(jié)、李輔國、仇士良、王振、劉瑾，皆在焉。”于是周覽既畢，判官導(dǎo)由原路旋繞而上。
至第三層，適過一逆子之獄，判官曰：“此中亦有一冰室。”某生問：“何人？”判宮曰：“唐宣宗皇帝也。”某生曰：“宣宗乃唐賢主，何以在此？”判宮曰；“以其弒嫡母郭太后也。且宣宗以瑣屑治天下，不達(dá)人體，始兆衰亂，伺賢之有？”頃之，已至殿上，王者笑問：“汝來此頗增識見否？”某生曰：“某今始知天道之果不爽也。”王者命吏役送還其家，為吏所推，一跌而醒，則厥去已半日矣。覺寒冷特甚，亟煮姜湯飲之，數(shù)日始復(fù)常度。
某生常語門人：“妒婦之獄，未見呂后，或者在第十七層以上，惜未一問判官也。”
此篇大有功于名教。須看其用筆虛實(shí)繁簡，精心營度處，文法故自井然。
江南某生神游兜率天宮
相傳前明萬歷年間，江南某生游幕山西，忽接家書，抱斷弦之戚。某生固翩翩年少，品高學(xué)博，而其妻尤以端麗著于里黨。于歸之日，見者皆驚嘆曰：“天人！天人！”忽有樹尼入告曰：“此兜率天宮仙女降凡也。八年后，當(dāng)返其真。”既而其宮果驗(yàn)。某生感悼不巳，因念神尼之言，有求仙訪道之意。
居停與河南濟(jì)源為鄰境，因往游王屋山，搜奇探勝，冀有所遇。尋至巖穴幽處，夕陽在山，獨(dú)憩神祠，見一偉丈夫昂然直入，土偶神像皆下迎之，稱曰大仙。某生膝行而前，以左手捉其右臂，緊握不舍，呼曰：“大仙度我！”偉丈夫始而堅(jiān)拒，繼而熟視之曰。“子尚有夙因，吾當(dāng)攜汝一游天宮，姑坐毋躁。”
乃于神座前席地坐談，謂某生曰：“我鍾離祖師也。汝因喪妻之故，意在求仙。汝妻本天宮仙女，汝亦天宮之人，偶謫此地，俾了塵緣。汝妻今已歸天，我數(shù)日前游天宮，見其與諸仙女散步玩月也。”某生問曰：“竊觀蒼蒼者，實(shí)系清虛之氣，而仙佛諸家皆有天宮之說，何也？”祖師笑曰：“汝所謂拘墟之見也。今吾與汝所履之大地，周圍凡九萬里，浮于太空’僅如滄海之一粟。地面以上有清氣包裹，再上則愈清愈輕。人但望見蒼蒼者則謂之天，不知皆地之清氣所浮也。離地百數(shù)十里之外，并蒼蒼者而無睹矣。蓋太空無外，固是空之又空。
而觀日與地之森布太空，則空者未嘗不實(shí)。夫地之所以浮于空中而不墜者，以日之陽力吸之也。今吾與汝所仰之日，其力能吸二百數(shù)十之大地于空中，終古旋繞不息。而日之陽力，又能自浮空中而不墜，所吸之地，其大有千百倍于吾地者，其小亦有千百分子吾地者。而太空中之日，雖有善算者，亦不能計(jì)其數(shù)。而在吾輩目力所及，九重天之內(nèi)，共有八百余日，其大有千百倍于吾所仰之日者，其小亦有千百分于吾所仰之日者。而一日之力，皆能吸引千百之地球，佛家所謂三千大干世界也。汝試仰而視天，其光熒熒者，一星即一地也．地何以有光？日之所照也。又或星體較大其光熊熊者．日也。
日離吾地過遠(yuǎn)，光不能燭吾地，故視之若星也．而其所吸引之地，大者視如微茫之星，其較小且遠(yuǎn)，為人目力所不及者，又不知幾幾也。夫一地即一星，是一地即一天。佛家所謂三十三天，不過就其苦樂等級言之。儒家所謂九重天，就目所能見略分遠(yuǎn)近言之。其實(shí)此地之上下四旁，雖擴(kuò)之千重萬重萬萬重，皆曰也，皆地也，即皆天也。吾不能究其所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