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秋八月，虜酋孛來大舉入寇，自大同、威遠(yuǎn)西擁眾南行。邊將高陽伯李文按兵不敢當(dāng)其鋒。已而，虜眾直抵雁門關(guān)、代、朔、忻州一帶，四散搶掠，炮火徹于京師。人民驚疑，棄家走避， （「棄家走避」，「走避」原作「北走」，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擁入京城莫能止。上初謂此虜窮乏，不過在邊搶牛羊而去。賢見人民驚走如此，乃言于上曰：「京師宜出軍于紫荊、倒馬二關(guān)駐札，非欲與之對敵，一則安撫人民，一則使彼知懼，不致深入久停。」上方欲命總兵者議，會兵部奏，欲遣將統(tǒng)京師軍赴大同殺賊。 （「會兵部奏欲遣將統(tǒng)京師軍赴大同殺賊」，「欲」字原缺，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bǔ)。） 上曰：「緩不及事，徒勞人馬。駐關(guān)之說可行。」于是，遣都督顏彪領(lǐng)兵赴紫荊關(guān)，馮宗領(lǐng)兵赴倒馬關(guān)。然此虜既有所獲，見我兵不動，去而復(fù)來，遂復(fù)敕二關(guān)之軍赴雁門。人民恃此以不恐。上意初不欲，雖勉強(qiáng)而從，終不悅。后見此虜復(fù)來，始以為然。人亦謂賢多言，賢曰：「古之大臣知無不言，今雖不能如此，于此等利害，國家安危系焉，不言可乎？縱得罪疏遠(yuǎn)，不可顧也。」
四年秋，上召賢與王翱于武英殿，曰：「今兵部、工部缺侍郎，卿等擇人用之。」賢謂：「副都御史白圭可為兵部侍郎， （「副都御史白圭可為兵部侍郎」，「白圭」，原作「白珪」，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卷一七二白圭傳改。） 其湖廣巡撫亦暫設(shè)耳。」上以為然。翱曰：「南京戶部侍郎馬諒服制將終，可轉(zhuǎn)工部。」上亦以為然。諒至，適戶部亦缺人，因上召言及諒，賢以為舍正缺而他轉(zhuǎn)，班序反出其下，莫若就命以戶部。上以為然。命下，輿論亦愜。翱亦曰：「如此處置，甚安。」諒自南京府尹升此職，錢谷之事久經(jīng)心矣，賢非一時自定， （「賢非一時自定」，「自」原作「所」，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蓋亦素聞眾論耳。
四年冬，閏十一月十六日早，見月食。欽天監(jiān)失于推算，不行救護(hù)。上召賢曰：「月食人所共見，欽天監(jiān)失于推算如此。」因言：「湯序以禮部侍郎掌監(jiān)事， （「因言湯序以禮部侍郎掌監(jiān)事」，「以」字原缺，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bǔ)。） 凡有災(zāi)異必隱弊不言，或見天文有變，必曲為解說，甚至?xí)兴d不祥字語多自改削而進(jìn)，惟遇天文喜事卻詳書以進(jìn)。且朝廷正欲知災(zāi)異以見上天垂戒， （「且朝廷正欲知災(zāi)異以見上天垂戒」，「上」字原缺，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bǔ)。） 庶知修省，而序乃隱蔽如此，豈臣下盡忠之道！」賢曰：「自古圣帝明王皆畏天變，實同圣意。序若如此，罪可誅也。」上曰：「今有此失，法不可容。」于是收下獄，降為太常少卿，仍掌監(jiān)事。
四年十二月六日。 （「四年十二月六日」，「六日」原作「十六日」，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上于奉天門朝罷召賢曰：「吏部右侍郎不可久缺，況尚書王翱年老，早得一人習(xí)練其事。」命與翱訪其人，得巡撫南直隸副都御史崔恭。明日早于文華殿具奏，上喜，以為得人，以山東布政劉孜代巡撫。因論人才高下，上曰：「若徐有貞，才學(xué)亦難得，當(dāng)時有何大罪？只是石亨、張軏輩害之。寧免后世議論，可令原籍為民。」賢與翱曰：「圣恩所施最當(dāng)。」即傳旨下之戶部。
天順五年正月，大理卿李茂卒。上召賢曰：「大理寺是審錄官法司，囚徒皆從此，平允至為緊要。今雖有寺丞二人，名分猶輕，恐不敢與法司持辨，須得職稍重者一人，卿可擇之。」賢請與吏部尚書王翱議，上曰：「然。」于是議以舊卿李賓最宜，但憂制未終。明日，見于文華殿，上曰：「得其人矣乎？」賢與翱以賓對，遂用之。
五年二月，因錦衣衛(wèi)指揮所行江西弋陽王敗倫事涉虛，上召賢曰：「宗室中豈愿有此丑事？彼初既以為實， （「彼初既以為實」，「彼」字原缺，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bǔ)。） 今卻云無此事，以此觀之，其余所行，枉人多矣。」賢曰：「誠如圣諭。」因言法司明知其枉，畏避此輩，不敢辨理。賢曰：「須旨意付法司， （「須旨意付法司」，「須」原作「若」，據(jù)明古穰文集本、明紀(jì)錄匯編本改。） 但有枉者與之辨理，不許畏勢避嫌。」上曰：「然。」于是召法司戒飭之，人人皆悅。一日，上言及此事，賢曰：「清平之世，若刑獄枉人，實傷和氣，惟陛下明見如此，斯民幸甚至！」
天順五年四月，上召賢謂曰：「今府庫錢糧所入者少，所出者多，奈何？且軍官俸一季關(guān)銀十四萬余兩。」賢曰：「自古國家惟怕冗食，今一衛(wèi)官有二千余員者。」上曰：「一年四季或以一二季支與布錢，如何？」賢曰：「須與戶部議。」一日，上召賢，曰：「同吏、戶、兵尚書議此事。」上曰：「爾戶部奏來，朝廷復(fù)命會議。不然，不惟歸怨朝廷，亦歸怨?fàn)栴惾艘印Ｉ髅苤！官t因言：「在京軍官老弱殘疾者，令兵部漸調(diào)出在外，卻以軍補(bǔ)其缺，以省冗費(fèi)。」上曰：「此事特恐難行。」賢曰：「宜安靜行之，如無事，然使其不覺可也。」上頷之。賢又言：「軍官有增無減，且天地間萬物有長必有消，如人只生不死，無處著矣。自古有軍功者，雖以金書鐵券，誓以永存，然其子孫不一，再而犯法即除其國，或能立功，又與其爵，豈有累犯罪惡而不革其爵者？今若因循久遠(yuǎn)，天下官多軍少，民供其俸，必致困窮，而邦本虧矣，不可不深慮也。」上曰：「此事誠可慮，當(dāng)徐為之。」
自天順?biāo)哪晁疄?zāi)以來，天下米谷皆貴，人民艱難。至五年尤甚，賢深憂之。六月中，因陜西、涼州、莊浪一帶虜寇侵犯，圍困城堡，日久不退，及遣將官仇廉領(lǐng)兵自蘭州過河與莊浪合兵，又被虜賊截路殺退，賊益猖獗，過河搶掠羊馬財物，官軍莫敢與敵，關(guān)中震恐，乞大軍剿殺。于是，以兵部尚書馬昂總督軍務(wù)，懷寧伯孫鏜為總兵官，京師出軍一萬五千，河南、山東調(diào)軍二萬。賢因此事與會昌侯孫繼宗、吏部尚書王翱及馬昂四人言于上曰：「今天下人民艱難，況又起兵，宜寬恤以蘇民困。」上有難色，不得已而允之。太監(jiān)牛玉亦聞下情如此，力贊行之。于是，開寫十?dāng)?shù)條最苦于民者，悉皆停止。
內(nèi)官吉祥居禁庭最久，為人惟喜私恩小惠，招權(quán)納賄，擅作威福。嘗往云南、福建殺賊，帶去達(dá)官軍能騎射取功，因而收于部下，加以恩澤，為腹心。天順初，呼召此輩迎駕，俱升大職。此輩亦感吉祥之恩。后石亨事發(fā)，冒官者俱革去，此輩又為吉祥所庇不動。吉祥初以迎駕功，貪圖富貴，以榮一家，弟侄俱各得大官。又賣官鬻獄，瀆貸無厭。 （「俱各得大官又賣官鬻獄瀆貨無厭」，原無，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bǔ)。） 上初不得已而從其所欲，后不能堪，稍疏抑之。吉祥輒壞異志，令其侄昭武伯欽糾集所恩之人謀為不軌。會兵部尚書馬昂、懷寧伯孫鏜統(tǒng)官軍往陜西殺賊，于五年七月二日早辭，欽等乘機(jī)欲殺馬昂、孫鏜等，就擁兵入內(nèi)為變。幸而孫鏜等先覺，二鼓時即報于內(nèi)，禁門不開。欽兄弟與同惡者先詣錦衣衛(wèi)指揮逯杲宅前，遇杲方出，斬其首，碎其尸。蓋杲亦吉祥所恩之人，后朝廷委任行事， （「后朝廷委任行事」，「委」原作「奏」，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且言欽非理之事，所最恨者，先害之。然后分布于各禁門，待其開擁入。三鼓至門，欽兄弟四五人俱在東長安門。
予四鼓到朝房， （「予四鼓到朝房」，「到」原作「列」，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聞?chuàng)岏R驚亂，以為出征之軍。及入房，聞呼：「錦衣衛(wèi)指揮焦壽、郭英等拿住」，予亦不知何如。俄，人呼予官名，曰：「尋李學(xué)士。」予方恐，即出房至門前，見披甲持刀者數(shù)人，一人砍予一刀，又打一刀背。曹欽適至，見予不忍殺，連呼尊長，執(zhí)予手曰：「毋恐。」叱退持刀者，且告曰：「我父子兄弟盡忠迎駕復(fù)位，今被逯杲譖毀，反欲相害。」提杲頭示予曰：「誠為此人激變，不得已也。」予曰：「此人生事害人，誰不怨恨。既除此害，即可請命。」欽曰：「就與我寫本進(jìn)入。」即令人防予，至吏部朝房尚書王翱處借紙筆寫成，予拉翱同行，于門縫投進(jìn)。欽見門不開，乃舉火焚，且復(fù)欲害予，令持刀者同予尋尚書馬昂，得翱等解之。及天明，上馬呼眾，馳往東安門，又令披甲持刃者一人馳馬尋予，翱等復(fù)解之。忽有孫鏜領(lǐng)官軍襲而圍之，予乃得脫。時恭順侯吳瑾、左都御史寇深俱被殺死，予被傷。
在吏部，至晚大雨不止，聞官軍圍欽等于其宅， （「聞官軍圍欽等于其宅」，「聞」原作「又」，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盡誅之。予慮其脅從者不寧，即投本進(jìn)入，請急宣圣旨， （「請急宣圣旨」，「請」字原缺，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bǔ)。） 脅從者罔治，以安反側(cè)之心，然后詔之天下，布寬恤之恩。一切不急之務(wù)，悉皆停罷，與民休息。吉祥已正典刑，蓋此亂臣賊子肆行反逆，天地鬼神所不容。當(dāng)時若不早覺，各門既開，此賊擁入縱橫， （「此賊擁入縱橫」，「此賊」二字原無，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bǔ)。） 一時不能御之，其禍不可勝言，畢竟就戮，被其傷害多矣。幸而早撲滅之，此實宗社之福也。
自天順元年石亨竊弄威權(quán)，恨御史楊瑄攻其家人侵占民田，謂賢與徐有貞主使，被其誣害，言官方欲劾其不法，亨先知之，即言御史聽有貞主使，排陷大臣，遂將都御史耿九疇等置于獄，十三道掌道御史盡置于法，從此言路閉塞，近侍、風(fēng)憲無一人敢言者。由是權(quán)奸得志，肆行無忌，相繼反逆。賢因言于上曰：「自古治朝未有不開言路者，慮臣下不肯進(jìn)言，有設(shè)敢諫之鼓、誹謗之木者，或?qū)е寡裕蛟O(shè)不言之刑以懼之。有直言者，或旌異之、褒獎之、賞勞之，升用以勸其言， （「升用以勸其言」，「言」原作「一二」，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然后臣下始肯進(jìn)言。且進(jìn)言者不過言君德之虧欠、刑政之闕失、天下生民之利害、文武百官之貪暴奸邪，皆是有益于國家之事，于己無益也。不但無益于己，又恐觸上之怒而得罪焉。圣帝明王有見于此，故惓惓求言，惟恐不得聞其失也。惟奸邪之臣，惡其攻己，務(wù)欲塞之以肆其非為，莫敢誰何，由是覆宗絕嗣而不悟也。」上曰：「此事吉祥、石亨、張軏、楊善實塞之，今宜速開，可于詔書內(nèi)列之。」賢曰：「此宗社之福，蒼生之幸也。」于是，言路方開。
都御史寇深被賊害之，上顧賢曰：「此職非輕， （「此職非輕」，「職」原作「地」，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須得其人。」賢曰：「宜命六部共舉。」既而舉三人，以南京刑部尚書蕭維禎居首。上命賢用一人，賢以居首者對。上曰：「此人曾在吉祥處通情，吉祥力薦之，非端士也。」復(fù)詢六部，皆曰：「但以其曾居此職，遂謂老成，不知其所為如此， （「不知其所為如此」，「為」原作「謂」，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誠不可。」上復(fù)問，賢曰：「大理卿李賓年雖少，容止老成，久典刑名，可當(dāng)此任。臣所見如此，須從眾論。」上召王翱等詢之，皆曰：「可。」 （「上召王翱等詢之皆曰可」，「曰」字原缺，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bǔ)。） 遂升右都御史。
八月十六日，上敕吏部曰：「學(xué)士李賢為賊所傷，乃能力疾供事，忠勤可嘉，特加太子少保，如敕奉行。」賢即具本辭免。上曰：「官以酬勞，朝廷自有公論。卿宜承命，所辭不允。」明日，上召問曰：「先生何故懇辭？」賢曰：「臣實不敢受此加秩，乞容臣辭免。今再進(jìn)本。」上曰：「先生勞心國事，非他人比，雖進(jìn)本十次亦不允。」賢不得已，受之。客來必曰：「僉謂先生受此職視前任者士望尤未滿也。」 （「僉謂先生受此職視前任者士望尤未滿也」，「滿」原作「允」，據(jù)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予曰：「朝廷名器不可多用，徒多兼美秩，不思所干之事稱否。若能盡職務(wù)，雖不兼官亦有光，不然，雖兼十官亦非美，祇取士林之譏誚也。且景泰間，任其自擇好官兼之，累至五官，太子太保一升十員，名爵之濫至于此，不三數(shù)年，革之一空，能免誅謫以禮去官者兩三人耳。韓子所謂『必有天殃者也。』士大夫宜以此為戒，不可貪一時之榮，而忘遠(yuǎn)慮也。」
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早，上召賢至文華殿，因說吉祥事曰：「此輩放縱，前日見吉祥敗，稍收斂，近來又放縱。朕每戒曰：『汝等不可如此，且如吉祥，非無功勞，一旦犯法，不可留矣。且朕在南城時，汝輩如何過來？今日不可忘了。朕今在位五年矣，未嘗一日忘在南城時。』此等言語，常時告戒，先生豈知？」賢曰：「古昔圣賢之君，正是如此。安樂不忘患難之時，又以此戒左右之人，最善。」
上言：「朕一日之間，五鼓初起拜天，雖或足疾不能起，亦跪拜之。拜畢，司禮監(jiān)奏本，一一自看。朝廟行拜禮，入廟皆然。出則視朝，退去，朝母后畢，復(fù)親政務(wù)。既罷，進(jìn)膳，飲食隨分，未嘗揀擇去取。衣服亦隨宜，雖著布衣，不以為非天子也。」賢曰：「 如此節(jié)儉，益見盛德。若朝廷節(jié)儉，天下自然富庶。前代如漢文帝、唐太宗、宋仁宗皆能節(jié)儉，當(dāng)時海內(nèi)富庶。惟耳目玩好不必留意，自然節(jié)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