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癸丑以后，閩中匪亂，無歲無之。蔓延州邑，劫掠公行，雖良善亦附匪自保。張享甫《送史梅叔氵位閩》詩云：“官貪民乃斗，民斗官乃喜。括戶比搜牢，盜賊任竊起。”吏治之污，釀為匪患，非一朝夕之故矣。漸乃攻城扌斬邑，悍然作亂。小刀會匪起，自海澄破漳州，巡道文某、總兵曹某皆遇害。遂連陷漳浦、長泰、廈門、同安、安溪諸廳、縣。既而漳州民勇奉舊令張印川、參將饒廷選起討賊，始收復郡城，漸及旁邑。而賊渠黃德美、黃位據廈門上游自若也。紅錢會匪起自永安，其渠黃有使，籠巖篙師也。而永春武生林俊應之，由延平進陷仙游，攻興化。于是泉州亦告警。鹽法道瑞常興、泉永道來錫蕃，分路進剿不利，匪膽乃益張。嗣巡撫王懿德親出督師，水師提督偕粵將以舟師至，水陸累捷，遂克廈門。黃德美伏誅，黃位浮海遁去。時林俊尚踞仙游，勢猖獗。南安令請募義軍，間道擊之，久不就。至是，官兵乘勝往剿，克仙游，俊遁入山，撫臣遂告班師矣。莆田有烏白旗者，與俊勾結。官軍怵兵禍，一意主撫，益悍不可制。迨乙丑，左文襄遣王德榜軍討平之，余孽始殄。先中丞公從事廈門戎幕，有《亂后感賦》云：“海云如墨障蓬壺，亂后山川風景殊。諸將都應膺上賞，流民誰與繪全圖。田園蕪沒千聚，墟里荒涼一廟孤。聞道行營催轉餉，吏胥火急奉官符。”又《賊退》詩云：“悔禍關天意，旄頭避紫微。么么空壁壘，父老訝旌。創病聊相慰，流亡半末歸。誰從懸磬日，痛哭念民依。”《飲至》云：“臘鼓聲中柏酒香，凱旋飲至止戈堂。書生不敢夸功績，但賦民勞汔小康。”

綠營之敝久矣。承平日久，將不知兵。如古所云蕭娘、呂姥者，固多有之。然躍冶之鋒，未可盡掩。江蘇會匪之圍延平，副將李正芳，武進士也，善用長刀，力戰御賊，賊皆披靡。一夕，賊遣數十人梯城上，守者皆臥，遂移炮內向，欲倒燃以擊城中。一卒起見之，大驚，亟潑粥滅其火。賊怒殺卒，卒與抗，不敵而死。然喧聲遠聞，正芳馳至，揮長刀斬十數人，余眾驚墮城下。未幾圍得解，而正芳以力瘁死。林雪樵為賦《李將軍殺賊歌》，有云：“如猿群寇夜縋城，城上健卒惟鼾聲。前者既登后者繼，躡腳勿使三軍驚。炮車倒移星斗動，全城會作田橫冢。何來一卒獨當鋒，手潑粥糜滅火種。賊怒殺卒卒怒號，將軍夜起揮大刀。刀光過處頭亂落，避而墮者填城濠。將軍報國一腔熱，此刀飲盡賊徒血。神鋒自古有遭逢，不遇風胡亦頑鐵。”正芳事罕見紀載，得是詩可以傳矣。鄭修樓別有《李將軍戰刀歌》、《延平卒歌》，篇長不悉錄。

閩中之亂，守吏慷慨盡節者頗不乏人。茲紀其死事尤烈者：一為徐曉峰觀察。觀察籍維揚，任汀漳龍道。值粵寇汪海洋自浙竄閩入學，復自粵回犯，力攻漳州。徐所部僅練勇二百余，誓眾死守，力盡援絕，被執，大書壁間云：“壯志未酬，君恩未報。取義成仁，寸心皎皎。”又賦《絕命詩》云：“何處更尋春草碧，傷心一片血模糊。”遂賊而死。教授池秋如（劍波）同被執遇害。事聞于朝，贈卻有加，予徐謚“剛毅”。劉蓉舟大令有《吊徐剛毅公》詩云：“巡方拜命迫危時，慷慨精誠見誓師。擊賊壯心存段笏，當官遺愛繼羊碑。寒林寂寞酬恩淚，春草凄涼絕命詞。朱鳥會應招毅魄，漳江風雨下靈旗。”一為金谷生太守（萬清）。太守會稽人，以名進士宰永安，有惠政。既去，而會匪亂作，繼任者不能治。太守上書大吏，語痛切，因檄之往。至則匪盡散去。逾年，擢郡守。時會匪踞九龍山，太守督剿，屢破之。匪遁入山，復追擊，禽其渠，匪眾幾盡。其支黨竄擾建州，勢復張。太守提兵往，累戰不利。以百人與賊數百戰于萬金坑，力竭遇害。偵尸，失其元，以臂有創痕識之，蓋嘗割臂療父疾也。張子瑜挽句云：“未滅寇仇心肯死，兩全忠孝氣如生。”可謂知公者矣。宋己舟挽以《金縷曲》云：“揮盡行人淚。進將來、劍津前畔，多于流水。太息彼蒼何夢夢，釀出千戈滿地。更壞卻、長城萬里。不為溪山留保障，問遺黎、誰作庇囗天下事，可知矣。

感恩況更叨知己。但自愧、西臺碎竹，招魂無計。雪壓重關丹冷，枉是英雄蓋世。只博得、如斯而已。熱血一腔空欲灑，灑難成、兩個傷心字。嗚咽處，暮云紫。”是時閩匪遍地，上游箐密山深，尤萑苻之所出沒。其得以少安者，實太守之力。故談者皆深惜之。若州、縣之殉寇難者，韓湛、孫翹江，皆一時良吏，前已述之。孫字蘭皋，滇人，有子年十三，罵賊從殉，尤可憫也。他若建安令何蕓樵（鎮之），以督民團出剿，力戰死。一子從殉。崇安令莫勵堂（自逸），夙得民心，誓眾固守，賊不能犯，且屢援鄰境。戊午之役，被圍日久，糧盡城陷，死之。韶安令趙仁麟固守危城，誓與城并命，卒死之。是皆無忝青史者。乃至丞悴之末，則有候補縣丞李子馥、嵐下縣丞汪連茹。偏裨之微，則有甌寧千總江禹鈞，皆以力戰死。浦城守備許某者，城陷被執，罵賊不屈，賊怒，縛之樹，舉鳥槍叢擊之，至死不絕囗。其事尤烈。惜名不著。符雪樵詩云：“愧煞人間牙纛輩，徒聞風節屬卑官。”鄭修樓詩云：“偏裨亦自知忠孝，始信人間有丈夫。”誠有慨而言也。其以儒官殉職者，更有武平教諭林書甫（丞英）、浦城教諭丁樸夫（汝恭），皆衣冠賊。林與生徒七人，俱遇害。丁斷臂，尋卒。二君皆劬學。丁有《感事》句云：“委瑣沙蟲空自化，模糊風鶴漫相驚。”蓋死志早決矣。先輩見危授命，豈必限于守土者哉。

咸豐癸丑，戶部以軍興費繁，始鑄大錢，如當十、當百之類，議通行于天下。然都市大錢已壅滯，物價因之騰涌。前卷已略述之。高茶庵明經有《當十錢》詩，海墓周觀察有《窮民行》，皆痛言其弊，惜未及采錄。嗣又推行鐵錢。魏子安《陔南山館詩話》述及梁禮堂《鐵錢行》，今其詩亦不著。又舉三山樵叟《竹枝》詩注，謂鐵錢一千，重十觫零，每銀一兩，可易錢十余千，計之得鐵百觫以上。于是外人多購以鑄炮，內地業冶者亦競購以鑄鍋。馴至現錢匱乏，僅存空紙。蓋南唐覆轍，不幸而復蹈之。閩為瘠鄉，困累滋甚。故葛香雨《除夕》詩云：“寇警已如此，杞憂仍枉然。軍書頻募勇，國帑久糜邊。市儈持錢價，窮檐突煙。中原殷望歲，收復果何年。”雖在閩言閩，實當日通患也。戊午三月，遂有福州南臺窶民，持鐵錢糾眾入城，挾鉅紳尚書某，闖入總督署，攀轅呼吁，勢洶洶。幸將軍某公至，開誠撫慰之，眾心稍平。制府亟頒示，限以三折，事乃息。孫墨林孝廉（燕貽）紀詩云：“事前空執桓寬論，事后誰憐趙臺窮。今日十州余鐵在，有何鑄錯問群公。”時值軍事方殷，計臣束手，出此下策，事屬權宜，未幾遂罷。

梁芷鄰中丞詩云：“大府風聞曷可當，承流太守亦堂堂。流丸自向甌臾止，但笑蚍蜉撼樹狂。”自謂為舉商一事而發。且云：被舉之家，橫加疑謗于己，故為此詩以自明，見所著《歸田瑣記》。舉商者，閩鹽引課久疲，或建議舉富民為商，責以清理舊逋，則官課可充，商困亦釋。劉玉坡制府（韻珂）甫氵位閩，率爾行之。被舉富紳，竭蹶賠墊，多傾產者。一時目為苛政。何午樓《行路難》末章頗詳其事，詩云：“水客貨鹽活其身，市價平允交易均。曾幾何時作法新，貨鹽倡議招富民，輸金轉運稱商人。商人專大利，曬鹽曬官地。禁私猛虎狼，獻金飽胥吏。家聚百夫餐，日費萬錢易。子弟習豪奢，貲本漸益匱。課稅積累累，勢窮蹶而躓。一商疲，眾商瘁。一商傾，眾商累。官又稱貸以益之，揚湯止沸火更熾。官曰吾能調劑救疾之良方，吾能招募殷實之新商。舉國聞者驚若狂，前車脫輻后車償。妻子泣于房，吏役哄于堂。愿者免汝殃，違者枷鎖聲瑯。如縛豕，如牽羊，甜言不入苦刑張。熬煎焚炙民莫當，小民敢不刮脂抉髓罄爾橐囊。新商舉，誰惜汝畏沮，疲商積欠今間汝。吁嗟乎，南路西路日奔浪，依舊將錢買囹圄。”所述有不忍卒誦者，亦杜老《石壕》、次山《舂陵》之遺意也。同治間，吳桐云以鹽法道氵位閩，創行就商按包徵課之法，餉舉而商不累，差為得之。然論者猶以鹽規未滅，鹽厘復增，引為疵議。以視今之鹽課，則何如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