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陸贄、司馬光,其言固皆可以為萬世之所取法,而申鑒之言,亦不能易也。文有博有約,固不得以優劣論矣。執事欲取數子之書,為可垂警誡而備世務者,愚于前所陳,蓋亦得其略矣。昔者嘗誦而論之。雖其言散見于史傳,而天人性命之理出焉,詩、書、禮、樂之道存焉,冶性正身之則著焉,端本善俗之幾昭焉。朝廷之所以順治,百官之所以得職,王化之所以隆,國是之所以定,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系于此也。夫謂意義深義,可為法誡,則劉向山陵之奏,與陸贄、司馬光論天命保業,此其尤諄切者也。至于財賦兵農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狄之大務,諸疏皆有之,以明問之所未及,亦未暇盡述也。
夫此數子者,固皆一代之偉人,其論議著于本朝,載于后世;視小儒齷齪暖姝,勉強綴論,而中無所有者,真秋蟲之鳴也。夫大人之言遠,小人之言隘;正人之言直,邪入之言慝;仁人之言恕,賊人之言刻;智人之言明,昧人之言窒。米鹽博辨,非當施于人主之前也;銖稱寸度,非可以規天下之大也;寥菜成行,瓶甄有堤,量粟而舂,數米而炊,非治萬乘之國也。如此之類,常形于奏牘,則人主之聽覽眊【眊 原刻誤作「目乇」,依大全集校改。】矣。故「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千里,捕鼠不如貍狌,言殊伎也;鴟休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非有天下之才:與天下之識,而忠足以犯人主者,其言必不文,而其行必不遠。噫!安得起諸君子而與之言天下之事哉!愚生狂愚,亦頗有感于今世之務,顧不敢以言未及而言之。然竊有慕于魏相、蘇軾之條陳進讀,不勝忠愛之惓惓也。
問:今河南置省大梁,包鄭、衛、梁、楚、潁川、南楊之地。前代人才之盛,難以盡舉。姑取當時任事為豫、冀之產者,各舉其槩,與諸士子論之。俱逢角逐之秋矣,或運籌帷幄,辭萬戶之封;或崇明王略,拒九錫之議:其心跡何似?并遇戚豎之囏矣,或依違順旨,定左袒之功;或守正嫉邪,嬰滅頂之禍:其道誼孰得?負蒼生之望均也,一以致山桑之衂,一以致淮、淝之捷:其名實孰當?際中興之運同也,一以成述作之能,一以成應變之務:其功名孰優?屬時多難,或負高志,而不能免陳濤斜之敗;或有膽略,而不能拒封丘門之入:其才略孰勝?遭世治平,識量英偉,定社稷之策;臨時果斷,有大臣之風:其德業孰隆?諸士子尚論古人,凡此者固所宜究心,況其鄉之先哲乎?其悉述以對。
任天下之事,貴乎善應天下之變;而非其才德之全,不足以當之。才德純備,是以能受之至大而不驚,納之至繁而不亂;以輔世成治,能使天下不傾,而自居其身于安全之地。其在我者則然,而使其所遭之數有不然者,是固君子之所不能必也。書曰:「若有一囗臣,斷斷兮無他技。」此德之有以兼乎才者也。徒德而已,則椎魯樸鄙之徒也,不可以語才。書又曰:「不敢替厥義德,率惟謀從容德。」此才之本乎德者也。徒才而已,則輕儇疾捷之徒也,不可以語德。夫欲以任天下之事,出于是二者,皆不足以有成。世因以為才德不足以集天下之事,而又求夫小才涼德用之,何怪乎天下事日以廢壞而不振也?
昔成周作洛,謂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詩曰:「嵩高維岳,峻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人才之盛,固有以哉!如伊尹、太公、申伯、仲山甫,卓然為王者之佐;而管仲、子產、百里奚、孫叔敖皆有聞于世,孔、孟蓋論之矣。今特因明問,略舉漢以來遭時遇主,經綸世故,史傅所記者,謹掇拾以對:
張子房當秦、楚之際,以家世相韓,為韓報仇,擇可以委身者,遂從高帝。漢之天下已定矣,子房不受萬戶之封,愿從赤松子游。或謂子房不終事漢者,為韓也。夫誅秦滅項,子房之志已畢,移以事漢,何損于義而必去之?獨其為道恬澹,薄視人世之功名,而有飄然遠舉之志耳。荀文若遭漢室之亂,間關河、冀,以從曹氏,奉迎鑾駕,徙都于許。魏之大業垂成矣,文若不從九錫之議,畢命壽春。或謂文若之死,非為漢也。夫士之死,亦非容易,使其甘為曹氏佐命,何以輕于殺身?獨其為才所役,度天下無可以盡其用者,而自托非所,昧明哲之智耳!蓋世之于子房也,病于予之過;其于文若也,病于絕之深。善乎,史氏之言曰:「智算有所研疏,原始末必要終,取其歸正而已。亦殺身成仁之義也。」其論當矣。
陳丞相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歸高祖,常出奇計,以救紛糾之難。迨諸呂擅王,無能有所匡正,而阿意順旨,呂氏之權,由此以起。然能將相合謀,因間而發,遂定宗廟。蓋其從高祖在兵間,不憚為詐,卒以此成功,可謂應變合權矣。夫所貴于成天下之事,使皆若王陵之言,未必能逆折其勢,不過謝疾杜門而已,其后將何以有為哉?陳仲舉處桓、靈之時,有清世之志,樹立風聲,抗論惛俗,為天下正人所依歸。而宦豎操弄國權,濁亂海內;仲舉與聞喜合謀誅廢,以清朝廷,天下雄俊,莫不延頸企踵,以思奮其智力。而謀之不遠,致太后有云臺之遷,兇豎得志,士大夫皆喪其氣,而邦國殄瘁矣。徒能死天下之事,而智不足稱也。夫戶牖功成,而不免于譎;仲舉身殞,而不失于正。善乎,史氏之言曰:「以仁為己任,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民心,漢世亂而不亡百余年,數公之力也。」其論卓矣。
段深源識度清遠,為風流談論所宗。屏居不就征辟,而時人擬之管、葛,以其出處卜江左興亡。及其入秉國鈞,乘季龍之殂歿,實關河蕩平之機也。而出領中軍,師次山桑,曾無御虜 【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之策,蹙國喪師,華夏鼎沸。豈非名之浮于實者乎?謝安石高臥東山,本無處世之意。而諸人每恨其不出,為蒼生憂。及見登用,鎮以和靜,御以長算。符氏率眾百萬,次于淮、淝,京師震恐,夷然無懼色。指授將帥,大致克捷,勁寇土崩,中州席卷,江左奠安。豈非實之能副其名者乎?雖然,深源之清徽雅量,固自為眾議所歸。而桓溫尤忌之。溫亦謂人曰:「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儀刑百揆,朝廷用違其才耳。」斯言不誣矣。或以安石比王導則誠然,而以深源并王衍,不無少貶也。
張燕公于玄宗,最為有德。及太平用事,納忠惓惓,所與秘謀密計甚眾。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善用人之長,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澤典章,成一王法。天子尊尚儒術,開置學士,修太宗之政,皆公有以倡之。開元文物彬彬,公之力居多,故天下稱其文。姚元之尤長吏道,決事無淹思。三為宰相,常兼兵部,屯戍斥堠,士馬儲械,無不諳記。帝方躬萬機,朝夕詢逮,他宰相畏威謙憚,惟獨元之佐裁決,以得專任。承權戚干政之后,紀綱大壞,而能先有司罷冗職,修制度,擇百官各當其才,故天下稱其通。雖然,元之雖善應變,以成天下之務,然天資權譎,計出張說于相州,罷魏知古為尚書,而東都壞廟之對,幾于佞矣。故燕、許并稱,其文章真為無媿,而姚、宋齊名,君子不容無優劣也。
房管自成都奉冊靈武,亟見任用。以天下為己任,知無不為,參決機務,諸將相莫敢望。既而以賀蘭之譖,分軍討賊,師敗于咸陽。唐世名儒皆稱其有王佐之材,然將兵固非所長,一與賊遇,遂至喪師。前史稱其「遭時承平,從容帷幄,不失為名宰;而用違所長,遂陷浮虛比周之罪」。桑維翰事晉,當草創之初,藩鎮多不服。維翰勸其主推誠棄怨以撫之,訓卒繕兵,務農通商,以安中國。羽檄從橫,從容指畫,神色自若。當時齊王舍維翰之謀,信景延廣之狂策,遂被俘虜。抑維翰屈意事虜,所謂毛羽未成,不可以高飛,蓋其勢不得不然耳。又嘗讀唐史,稱管之廢,朝臣多言管謀包文武,可復用。雖管亦謂當柄任,為天子立功。其喪師,亦以監軍之促戰,非其罪也。惜夫一跌而遂不復振,人比之王衍、陸機,謬矣!桑維翰兩秉朝政,出楊光遠、景延廣于外,一制指揮,節度使十五人無敢違者。使居平世,都將相,其勛業豈小哉?嗚呼!士之不幸,遭逢阨會,身名俱殞者,則房、桑二子是也。
宋自仁宗之世,天下號稱治平。韓、富二公,與范希文、歐陽永叔,一時并用,世謂之韓、范、富、歐。魏公嘉佑、治平間,再決大策、以安社稷。當朝廷多故,處危疑之際,知無不為,而與范、歐同心輔政,百官奉法循理,朝廷稱治。富鄭公為相,守典故,行故事,傅以公議,無心于其間,而百官稱職,天下無事。史臣稱魏公相三朝,立二帝,垂紳正笏,不動聲氣,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又稱國家當隆盛之時,其大臣必有耆艾之福,推其有余,足芘當世。富公再盟契丹,能使南北之民數十年不見兵革,與文潞公皆享高壽于承平之秋;至和以來,共定大計,功成退去,朝野倚重。由此言之,二公之功名,蓋相當矣。嗚呼!士之幸而遭際太平,福德俱全者,則韓、富二公是也。
抑中州之人才,此特因執事所問及者言之。若賈生之通達,蔡邕之文學,張衡之精思,卓茂之循良,李膺之高節,黃憲之雅度,鄧禹之功勛,有不可一二數者。孔子嘗在衛,則衛多君子;光武起南陽,則南陽多功臣。至如程氏兩夫子,傳千載不傳之道統,而許文正公自得伊洛之學,有開世太平之功,皆今河南境內之產也。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愿因程氏以求觀圣人之道,而志伊尹之所志也。謹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