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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書 (3)

若今倭寇之變,則大有不然者。性鷙而狡,兵巧而利。高皇謝絕朝貢,今上禁通市舶,慮至深遠矣。夫何官絕私通,交往習熟,向導羽翼,反數倍之?中原虛實,瞭在賊目,故敢于深入。自壬子歲三月,繹騷至今。繇淛抵吳,直犯淮、揚,燒刼奸淫,眇無忌憚,誠有國之大辱也。乃今因糧于墟落,藉兵于僨軍,筑舍鑿河,略無去意。其聞風效尤者,日增月益。警報洶洶,滋不可聞。而有司類皆庸懦,方其臨逼,即束手兢兢;幸其稍退,便高枕泄泄。豈惟無使之只輪不返之意,雖欲驅之出境,不可得已。況兵燹之余,繼以亢旱,歲計無賴,萬姓嗷嗷。顧又加以額外之征,如備海防,供軍餉,修城池,置軍器,造戰船,繁役浩費,一切取之于民。議及官帑,輒有擅專之罪。然此亦適中有司之計。蓋官帑有限,而取之于民者無盡藏,得以恣其侵漁耳。

夫東南賦稅半天下。民窮財盡,已非一日。今重以此擾,愈不堪命。故富者貧,而貧者死。其不死者,敝衣枵腹,橫被苛斂,皆曰:「與其守分而瘐死,孰若從寇而幸生?」恒產恒心,相為有無,無足怪者。若非頃者大為蠲除,恐此輩不外而倭即內而盜矣。未必皆斯民之過也。

某頃以試事在留都,聞寇自蕪湖邐迤南下,直抵安德門。舉城鼎沸,某時亦不免周章。及詢之,不過逋寇五十余人而已。不覺仰天浩嘆,椎胸飲泣者久之。夫留都自府部科道而下,庸流冗員,姑置勿論。其雕轂華韉,錦衣肉食,平日自謂高出羣類,莫可仰視者,奚啻千人?乃亦寂無善計,惟知填關閉門,追夫守垛,與窮鄉下邑無異。自此之外,一切以為迂談。

以愚見言之:大內雖多重寶,終自遺宮。若孝陵,則我高皇帝體魄所藏,神羣所寧。萬一土城失守,少有侵蝕,百司庶府,將安用哉?況京軍除孝陵及江北諸衛,雖殘缺之后,尚有十二萬丁。而官舍軍余數當倍之。既不使之出戰,又不使之守城。徒令市井貧民,裹糧登陴。一夫每日官給燒餅二枚,計費銀一百余兩。每夜自備油燭七條,計費銀七百余兩。典鬻供備,常從后罰。冤號之聲,溢于衢路。則平昔養軍,果為何耶?

及某淪落東歸,則聞此寇復竄吳界。凡諸有司,名雖統兵出境,實皆各自擁護,殊無互為策應之意。間有奮勇前驅者,豈真具有成筭,非迫于嚴刑,則誘于重賞。而文武官屬又皆在數里外,并未嘗有臨陣督戰者。故往往以孤懸取敗。卒亦不聞有不相赴援之誅。是進者死而退者生,前者苦而后者樂。號令之不一,賞罰之不明,承襲蒙蔽,一至于此!可不為之痛心哉?

議者咸謂窮寇致死,吳民柔脆,且不知兵,本難為敵。嗚呼!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今將既不選,兵復不練,其于陣法奇正,懵然無知,而漫使之格鬬,是誠所謂驅羣羊而攻猛虎也。今日之責,惟君侯為重;今日之權,亦惟君侯為重。指顧之間,勇怯立異;呼吸之際,勝負頓殊。惟君侯其圖之。

且東南財賦,出于農田;農田繇于水利。某嘗謬撰一書,及承渥州侍御委纂圖考,其源流利害,亦頗究竟。今以倭寇往來,乃于湖流入海之道,悉行堰壩,冀為梗塞。殊不知此寇離海深入,原不甚賴舟楫。而清流既壅,渾潮日漲。水利不通,農田漸荒。外患雖除,內亂必作。有憂國憂民之深念者,恐不當若是之舉一而廢百也。

伏惟君侯德高望重,謀深慮淵。昔秉文衡,多士欽式;今本兵柄,萬師協心。恩敷如春,威行如秋。東南之民,如離水火而登衽席,脫仇讎而依父母。更生之望,端在今日。某本韋布諸生,不當冒越。第曩曾以文藝濫辱獎與,今君侯專制武備,正某等先后疏附之時。矧目擊危變,身罹艱虞,黔廬赭山,剝膚傷骨。亦嘗冒風雨,蒙矢石,躬同行伍者四十余晝夜,頗能發縱。昔李白自謂「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亦竊有焉。公怒私憤,義不容默。故壬子之秋,.妄作備倭議;癸丑夏五,更作紀事實錄。不識忌諱,多所觸忤。冀以裨時政之萬一。有司間亦行之,而未能盡也。茲敢復綴所聞見,僭溷崇覽。伏惟君侯少霽按劍之威,亮其懃懇之衷,不計蕪陋之詞,得賜少垂察焉,則曷勝幸甚。 【按是書作于甲寅歲。時府君以孝廉家居,今云以試事在留都,似是代人作者。后又云撰水利書、纂圖考,作備倭議,及「韋布諸生不當冒越」等語,又似自署名者。諸刻既不之及,鈔本但稱某而不書名,今姑從之。 】

與沈養吾書

來書,極荷相念之至。山妻在殯,便欲權厝,又大草率。以此遲疑累日,幸少平靜,而賊勢日橫。十一日,始攢于西園。方工未訖,前晚有沙船泊市中,市人皆驚恐,夜走不絕,天明始定。今亦惴惴然如在邊塞,望候風塵,即為走計耳。宅內生聚,不下百口。一舉足,皆有流離之苦,不得不稍鎮定之。所論賊勢正如此。

東南承平日久,吏無知兵者。若使知古方略,一太守、縣令能辦之矣。今嬰城自保,不發一矢,忍以百萬生靈餌賊;令賊得氣,將來蔓衍未知其所極也。聞蔡操江奏,倭寇不過三四十人,皆蘇、松人欲反耳。徐閣老以闔門百口保無此事。又聞近日任少府獲賊帥于蔡衙前,未知信否?有便,更乞寄示。

賊據新城,陷上海,今其意在南翔。專候若到南翔,即攜家行矣。匆匆殊不盡。東倉之勝,足以少創之。昨日焚燒上海略盡,其勢未已也。欽甫時相見否?并為致意。

昆山縣倭寇始末書

倭寇之變,起自上年三月初旬。雖絡驛無虛日,亦惟騷動緣海,尚未敢深入,猶懼歸途之有梗也。乃今糾合既眾,向道既明,又知吾民不素習,兵不預備,遂眇無忌憚。今年四月初七日,警報直抵昆山。官民哄然,方填門塞關,為城守之計。而都司梁鳳適承撫按文檄,統處兵八百,來守茲土。士民倚為長城。詎意其貪懦無狀,坐受宴犒。托言屯扎該境,遙為聲援,竟爾招搖遠去。分兵四逸,半從鹽鐵,半從周市,沿途剽掠,吾民驚竄,自是要害無守。

十三日午時,賊船五十余只,賊徒三千余人,徑泊新洋江口。直犯東門,肆力攻圍,煙焰燭天,哭聲動地。其接踵而至者,又無慮二三四倍。夜則桅燈如列星,旦則吹螺舉號,蜂附云集。較之他處,猖獗尤甚。而梁鳳乃于十六日自常熟復入郡城,若不與聞者。十七、十八等日,賊遂造云梯二十余乘,攻擊東北二城,勢極危迫。賴官民悉力拒守,幸以不破。當夜,鄉士大夫蠟書,募敢死士縋城而下,自間道往,請救于代巡孫公。十九日,即蒙復委梁鳳提兵應援。而梁鳳又復遷延六日,方至昆山縣西九里橋。索取軍需,聲言每名要銀五兩,乃始進兵。奈此時民窮斂急,本縣素乏羨余,不能一時卒辦。意不相愜,復退屯兵真義地方。偶與賊遇,勉強一戰。貪其輜重,反致大敗。火藥銃炮,半被鹵去。而遺落田野,為村民俞辟等所埋藏者,又不可勝數。設使天不佑民,盡以藉寇,其聲勢又何如也?是日又復遁入郡城,誑言吾軍一至,賊徒盡散,民不被殺,屋不被燒,麥盡刈而苗盡栽矣。一時上官咸謂信然,遂不復以昆山為意。

賊覘知援絕勢孤。二十四日,復以云梯三十余乘,攻東南、東北二門。是時不獨燕尾劍棱勁鏃,加以佛郎鉛錫大銃,一時合發。城中辟易,危急十倍于前,不得不再行請救。而孫公惑于梁鳳先入之言,頗有難色。差官張國維,頓首號泣,具道梁鳳不才之狀;乃益以沂、邳及山西兵三百余人,本府義勇二百人,復遣梁鳳統之以行。其答鄉士大夫書,則有「兵雖可用,將官懦怯,某再三責以大義,而翁公則有促之不進,為之奈何」等語。愚意其使貪使過,責后效以蓋前愆,未可知也。時太倉陶指揮所募款兵適至。又命二守督率并進,意在刻期剿滅。而梁鳳逗留如昔,自初七日受檄出師,越四日,尚駐維亭。本縣既備糗糧,旋復臭腐。且動以「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為詞。雖張公亦莫得而誰何也。賊乘此間,又于初八日聚眾四千余人,云梯無數,布列東西城下,百計沖突,傷害甚多。而官民拒守益力,殺死賊徒,數亦相當。至昏時,賊始稍退,復移屯城西林中。蓋富室佳園,惜不忍毀,故遂為賊巢耳。

次蚤,皆負門扇接造飛梁,碾駕沖車,直逼城中,發掘甃石,鐵椎扣門,聲如雷震。百萬生靈,命在頃刻;而人心愈奮,爭出死力。用生芻、松脂、麻油,燒毀沖車。更從樓上穿板,灌注灰湯墜擊。殺其魁名二大王者,及伙賊數人,賊始退去。是時闔城士女,搖動驚惶,縊溺而死者數人。引領援兵,復不見至。

初十日夜分,生員龔良相、徐倬、傅繼善奮義冒死請兵。十一日黎明,遇梁帥于六市鋪西,距縣尚三十余里。反復哀懇,而梁鳳驕蹇有加。賴張公督促前進,款兵踴躍東向,氣雄志烈,不負狼名。梁帥徐徐既至,有司選地扎營。梁鳳仍稱該地四面阻水,不可遏敵。復退屯九里橋外。款兵孤懸,勢難野宿。姑納城中,待梁并進。府縣文牒祈請再三方至。開門延入,欲加慰勞。已先計縱沂兵逸去,為媒孽之地矣。方議出攻,乃又妄申本縣按兵不發。于是憲符嚴責。十五日,張三府督梁鳳合兵大舉。本縣義勇導引款兵,直搗賊窟。血戰方酣,而諸兵遙望賊來,即麾奔潰。多自溺水,甲騎鎧仗,半為賊有。款兵益進,殺傷賊徒二十余人。而后援不繼,致有陣亡擠水之禍。于是更令逃軍造為厚款薄沂之謗,欺罔上官,致使是非不明,功過莫辨 【辨 原刻誤作「辦」,依大全集校改。】。假令有司誠有厚薄,亦不過視上官意向。而士卒得以厚薄為去留,則將焉用彼帥哉?其失機誤軍之罪,恐不可推托于厚薄也。

儀部王主政,不忍官民罹此荼毒,受此萋菲,挺身冒險,仗義執言,乃至暴沒。皆憤憤不平之所致也。人之云亡,邦國殄瘁。時事如此,可勝嘆哉!其原蓋始于當道先有款兵,防衛無錫,以厚其故人,而梁鳳亦不欲強顏再入昆境,各戾初心,遂相構煽。殊不念昆山之與無錫,均為朝廷根本之地。況上游土崩,下流瀾倒,又必然之勢也,豈宜有所偏重哉?

是時我軍雖未收全功,而款兵聲已詟服賊膽,遂相引去。殺遺民,燒遺屋,數十里煙火不絕者,又四五日,以泄其余憤。蓋自四月初七日至五月廿五日,孤城被圍凡四十五日。臨城攻擊,大小三十余戰。以不教之民,當日滋之寇,內無張巡、許遠之略,外無蚍蜉蟻子之援,城之不陷,皆天也。其六門并攻,被殺男女五百余人,被燒房屋二萬余間,被發棺冢計四十余口,是皆就耳目之所睹記者言之。其各鄉村落,凡三百五十里,境內房屋,十去八九,男婦十失五六,棺槨三四,有不可勝計而周知者。君門萬里,未能遽達;雖密邇當道,豈皆盡得其實哉?互相蒙蔽,以期遠罪,賊何幸而民何辜也?彼梁鳳若始能不離該境,則賊安敢遽爾深入?中能力戰不退,則賊豈敢直搗郡城?終能如期急難,則賊豈敢沖城鑿穴?貽昆山之禍者,梁鳳也。乃又飾詞駕罪,欺天乎?欺人乎?

更有大可怪者,其款兵先登歿陣,其渰死者,皆緣邳、處二兵爭先奔潰,擠入洪流,性不善水,又甲重不能振拔,遂至胥溺,非汨水而被渰者。此情可矜,法所應恤。彼二兵正當正其望風奔潰之罪,以示懲勸。乃今與款兵一體加厚,何其顛倒之甚耶?嗚呼!處敗軍若此,良民無故被殺者,流血成川,積骸如山,又將何以待之哉?

嘗考吾昆自有國以來,未嘗被兵燹,有生聚而無教訓。故今遭此,皆錯愕相顧,束手無策。不得已,為堅壁清野之計。縱賊猖狂,莫之敢抗。其受禍亦獨慘于他處。今之急務,莫若廣濠塹,造月城,筑弩臺,立營寨,集鄉兵,時訓練,鑄火器,備弓弩,積薪米,蓄油燭。其周回近城林木,須斬去里許,以絕埋伏。塋冢有礙城隍者,宜量給地價,為遷葬之費。而十家為甲之法,尤所當嚴。其男子十五歲以下,凡成丁者,盡令編報,排門粉壁。每甲推長一人,稽其出入。若有面生可疑,雖系商賈,非累年土著,無父兄承傳者,亦須根究。庶使內賊不出,外賊不入,而奸宄之徒,無從造釁矣。

至于撫疲民,蠲逋稅,勘荒田,尤時政之大端;而動支官銀,又便宜之要術。蓋事有常變,有輕重。處常,則倉庫為重而武備為輕;處變,則軍旅為重而財用為輕。況居官行法,自有大體。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無。所謂公罪者,正今日動支官銀以濟時艱,而為法受惡之類是也。況既上官文移,則操縱由己,雖不宜冗濫,又何必拘拘常格而自取窘縮哉?且安富之道,周官所先。勸借可暫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以有限之大戶,而欲應無窮之巨寇,「吾不知所稅駕矣?」

凡此數事,果能斷自乃心,豫有成筭;則用足兵強,形勢險固,人心堅勵,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賊來犯境,便當橫出四郊,與之一決。又何必填門塞關,懸懸外援之望,不獲其用而反受其害,如今日之冤憤哉?愚忝與守城,與賊來去之日相終始。目擊慘毒,所不忍言。姑記其始末,以備他日邑乘之紀錄。其它處置,略具備倭議中。有民社之寄者,尚其鑒此衷悃,毋以出位為罪。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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