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愚妄為執事者計之:其一曰,復官布之舊。乞查本縣先年案卷,官布之征于三區,在于某年;其散于一縣,在于某年。祖宗之成法,文襄之舊稅,一旦可得而輕變,獨不可以復乎?今之賦役冊,凡縣之官布,皆為白銀矣。獨不思上供之目為白銀乎,猶為官布乎?如猶以為官布,則如之何其不可復也?古之善為政者,必任其土之所宜以為貢。文襄之意蓋如此。即今常州府有布四萬疋,彼無從得布也,必市之安亭。轉展折閱,公私交敝。有布之地,不征其布,而必責其銀;無布之地,不征其銀,而必責其布。責常州以代輸三區之銀,則常州得其便;責三區以代輸常州之布,則三區得其利。此在執事言于巡撫,一轉移之間也。其二曰,復稅額之舊。牽耗之法,系蘇州一郡之事,生愚未敢僭及。姑言今日之易行者。前王公已定耗法,均攤之田,三斗三升五合。歉薄之田,二斗二升。既而會計本縣,薄田太多,而三十六萬之外,乃增余積米數千。王公下有司再審,歉薄之田,均攤數千之米。此王公之意,欲利歸于下也。有司失于奉行。如三區者,終在覆盆之下,而所存余積之米,遂不知所歸。欲乞查出前項余積,作為正糧,而減三區之額,復如其舊。此則無事紛更,而又有以究王公欲行而未遂之意矣。夫加賦至三斗,而民逋日積,實未嘗得三斗也。復舊至五升,而民以樂輸,是實得五升也。其于名實較然矣。既減新額,又于逃戶荒田,開豁存糧,照依開墾荒田事例,召募耕種。數年之間,又必有蘇息之漸也。其三曰,修水利之法。吳淞江為三吳水道之咽喉,此而不治,為吾民之害未有已也。先時言水利者,不知本原,茍狥目前,修一港、一浦以塞責而已。必欲自源而委,非開吳淞江不可。開吳淞江,則昆山、嘉定、青浦之田皆可墾。議者不究其本,因見沿江種蘆葦之利,反從而規取其稅。自甪直浦、索路港諸地,悉為豪民之所占。向也私占而已,今取其稅,是教之塞江之道也。上流既壅,下流安得而不閼乎?生愚為三區之田而欲開吳淞江,似近于迂。然恐吳淞江不開,數年之后,不獨三區,而三州之民皆病也。若夫開瓦浦,溉十一、十二保之田;開徐公浦,溉十三保之田;此足支持目前,下策也。生愚聞之:古之君子,為生民之計,必不肯拘攣于世俗之末議,而決以敢為之志。況此三區,本縣蕞爾之地,在明侯之宇下,得斗升之水,可以活矣。伏愿行此三策,庶幾垂死而再蘇之。其有德于吾民甚大。
又今旱魃為災,明侯昔日車馬所過,瀕河人跡所至之處,禾稼僅有存者;至于腹里,無復青草。近經秋潦,往往千畝之田,枯苗數莖,隨水蕩漾而已。救荒之策,免租之議,此如拯溺救焚,尤不可緩者。又今三區無復富戶,所充糧役,不及中人之產。賠貱之累,尤不忍言。乞念顛連無告之民,照弘治間例,及太守南岷王公新行事例,免其南北運庫子馬役解戶之類,此亦可以少紓目前之急也。唯明侯留意焉。
與傅體元書
昨見子敬寄來丁田文字。不論文之工拙,但依違兩可,主意不定,不曾說得向來本意,有負使者郡太守采訪之盛心。更望足下與子敬從老吏根究利害,作一議,借前箸籌之,或尚可濟。
天下之事不在大。此法起于一二小夫淺見,街談巷語。顧九和在告,熟聞此言。后來入閣,銳意更變。霸州出其門下,特承迎之。主意原不好,吳民被其流毒二十年。今不攻其本,卻從枝葉上說,殊不可曉。即如撥役時,必不能復使之出銀;今出銀,便禁不得他撥役。祖宗以來一百七十年,不見有司于撥役外增一役。如何議書冊,不過二十年,乃至增銀自七厘七毫至四分有奇!此亦易曉,原本實在變法。光甫如何卻極口稱贊他「取于下有漸而不偏,用于上有經而不過。」如此,又何容別議耶?如此論新法,而反回護金陵也。
吾等心知其害,承有司虛心訪問,又不端言,與小民同其喑啞,甚為可嘆。平生為時文,不肯學黃口兒語,以致困窮。.今垂老,無用世之望,已矣。諸公壯年,于天下事不可不隨事究心,庶他日立朝為有用之學也。
與王子敬書
寄來文字皆看過,但說丁田,開口便不是。病源只因王太守變亂,其勢必至有今日之弊。今皆說其法盡善,止為后來行之不善,卻是附和書冊,非當時與諸公原議。不若察院原來文書,反無偏主。便可依他說松、常、鎮用舊法,如何民無他議,惟此何故紛紛,利害便見矣。不攻其本,止就末流上說,甚好笑。縱如新太守復舊七厘八毫,不點差;只恐一二年后,點差增加,復如今日也。
朱子嘗言,論新法者不為不多,能識其本原,中其要害者甚少,宜介甫詆以為俗也。論天下事多類此,如何可哉?只是吾輩說不出,官是西北人,如何曉得?欲入城商議,為往來不便,亦懶作文字,姑俟月盡相見議之。
論御倭書【代】
某廢棄山林之日已久,天下之事,非分之所宜言者。顧自以世受國恩,身在江湖,不敢一小而忘魏闕之下。況今倭奴,逆天悖暴,實吾父兄子弟百年之仇恥。辱明公惓惓下問,一得之愚,敢不自竭。
伏見天子哀憫元元,誕布德音,明公以股肱耳目之重臣,膺茲簡命。俾執玉帛,告祭東海之神,精誠昭格,百靈效順。龜鱉小丑,當知無遁逃之所矣。昔裴晉公、李中丞嘗受視師之命,不旋踵而元濟就擒,劉稹授首,克成淮、蔡、澤、潞之功。況我圣朝之威靈,萬萬于有唐,而明公之所以自待者,豈自處裴、李之下哉?固宜詳延博采,不遺于蒭蕘之賤也。某不敢為泛說以瀆明聽,姑就今日用兵之勢言之。
自倭奴入寇,于今三年。虔劉我人民,淫污我婦女,焚蕩我屋廬。有司嬰城而自保,軍衛莫之誰何。盼盼焉視彼重裝滿載,得氣而去。徒諉曰無兵,猶可也;今各省之兵四集,無慮十萬,屯聚境上。區區殘息游魂,滅此而朝食可也。而至今相持,未見有必戰之計。老子曰:「師之所處,荊棘生焉。」故善者果而已矣。孫子曰:「久暴師,則國用不足。鈍兵挫銳,屈力殫財,則諸侯乘其敝而起。」「故兵聞拙速,未覩巧之久也。」今若是,不幾于鈍乎?豈老子之所謂果乎?議者謂此寇不宜與之戰,在坐而困之,此固一說也。然窮天下之精兵,散甲士于海上,曠日彌月而久不決,則所謂困者在我矣。是不可不察也。則今日之計,宜于速戰而已。
然兵有分有合,徒厚集其眾于一,而不為之列屯要害,廣布形勢,則賊之所出,必視吾無備之處而為之走集。是宜觀地之要,以擬其潰。吳、越之地,瀕于大海,海口之可通者,數路而已。既不能把扼而使之突入;三江、五湖之間,要害之可守者,數處而已,又不能按據而使之橫潰。則將何為而可也?某以為賊在川沙,兵之所向,能保其敗于東,不潰于西耶?攻其外,不潰于內耶?故太湖之口可屯也,三泖之口可屯也,吳淞江之中道可屯也。某嘗循行江上,問所謂滬瀆壘者,知昔人御寇之遺跡。即如此壘,正在蘇、松二府之中,賊得至此,則蘇州、松江諸縣,無日不危也。故為屯壘,不獨可以拒賊之入路,又可以為州縣之聲援也。昨者黃岡涇之捷,斬首之多,以前所未有。然賊復東出。則賊鋒雖挫于五湖之上,而蠻煙復接于九峯之間矣。由此言之,分屯其可后乎?
往賊攻州而府不救,攻縣而州不救,刼掠村落而縣不救。府如無州,州如無縣,縣如無村落。僅僅自保于一城之中。如與人鬬而束其手足,絕其黨而孤立,如之何能自存也?幸而此賊在于抄掠而已,設有長驅之志,孰能御之?是唇齒俱亡,首尾衡決矣。即使徒以保城為功,而置百里生民于度外,為人父母,何以為心?況京畿千里之地,蕩然無藩籬之限,兵之失勢,莫甚于此。此其不可一也。
凡王者之師,未有不分別其逆順,離散其黨與者。今閩、浙亡命,與諸島之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固所必誅。若吾民所在被其系累,而髠之以為前行,以餌吾師。嘗聞我軍斬首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二百余,其間止有一二為真賊者。則臨陣之際,豈可不辨其真偽,明購賞格,開示丹青生活之信?古之用兵,能使賊為吾用,而今驅之使為賊。此其不可二也。
聚天下之兵,而軍政不立,斷斬不行,鹵掠不禁。前者方陷陣,后者已奔佚。是民有百走退死之心,而無一前進生之計。且所謂營壘、行陣、間諜、兵械,與夫分數、形名、虛實、奇正之說,兵家之所常言,悉置而不講。此其不可三也。
故今日之兵在于決機,而分屯以佐其勢。又當戒飭州縣之吏,不宜以閉塞城闉為上策。百姓之逃歸者,不可逆以奸細而禁錮誅戮之。至于誅賞,軍令之大,今之所調,雜以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獠,宜示中國之紀律,不可為蠻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所笑。如是而戰不勝、賊不滅者,未之有也。 然今雖以殄滅為期,而經略措置,非數十年不能安寧。且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性貪狠,狃于鹵獲之利,雖有懲艾,不能保其不來。夫自正統以來,殆將百年,及今而發。如人之疾病,一旦發作,豈得遽止?故宜考求宣德、正統之間,前之所以侵盜而無已,后之所以頓息而不來,則有以知其故矣。永樂中,廣寧伯鎮守遼東,筑城金線島之西北;夜見東南海島中火光,即知寇至,邀擊之,擒斬無遺,以是寇不敢入境。蓋彼懸度大海,經以旬月,非風候不行。又不能多赍糧餉,賊未到岸,往往饑罷。兵法無負于水而迎客,無迎水流。獨于御倭,宜反而用之。必迎水逆擊,不使上岸,此必盡之術也。舍是,則由外海而入內海,由海入港,由港入城郭,如今日必至之害矣。謂宜振飭祖宗之法,自廣、閩、浙、淮,以至遼東,修沿海列衛之政,則兵不必別調也。舉都司備倭之職,則將不必別選也。不然而恃客兵,客兵不可久居;設使撤還,賊將復至。周旋不已,是兵無時而息也。而民亦殫矣。
議者又謂宜開互市,弛通番之禁,此尤悖謬之甚者。百年之冠,無端而至,誰實召之?元人有言:「古之圣王,務修其德,不貴遠物。」今又往往遣使奉朝旨,飛舶浮海,以與外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互市,是利于遠物也。遠人何能格哉?此在永樂之時,嘗遣太監鄭和一至海外,然或者已疑其非祖訓禁絕之旨矣。況亡命無籍之徒,違上所禁,不顧私出外境下海之律,買港求通,勾引外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釀成百年之禍。紛紜之論,乃不察其本,何異揚湯而止沸?某不知其何說也!唯嚴為守備,鴈海龍堆,截然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夏之防,賊無所生其心矣。某身罹寇難,以與鄉 邑父老熟計之,此言或有近于理。幸賜采擇而行之。
上總制書竊惟我明有天下,幾二百年。諸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恭順,四邊寧謐,足稱盛治。惟北寇【北寇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時或猖狂,然其氣雖猛悍,性尚蠢直。弓矢之外,別無利兵。中土頑民,固亦有為之向導羽翼;而衣食好尚,大相殊絕。又北地苦寒,無物產,不通貿易,故亦不過千百之什一耳。所以來去倏忽,無久安常住之想。而京師輦轂之下,聲勢甚重,防衛甚嚴,官屬眾而儲偫富,號令一而賞罰明,凡所猷為,罔不如意,然猶不能不僅宵旰之憂。庚戌之事可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