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熊分司水利集并論今年水災事宜書有光生長東南,祖父皆以讀書力田為業,然未嘗窺究水利之學。聞永樂初,夏忠靖公治水于吳,朝廷賜以水利書。夏公之書,出于中秘,求之不可得見。獨于故家野老搜訪,得書數種,因盡閱之。間采其議尤高者,匯為一集。
嘗見漢世,國家有一事,必令公卿大臣與博士議郎雜議。始元中,諸儒相論難鹽鐵。及宣帝時,桓寬推衍之至數萬言,而盛稱中山劉子、九江祝生之徒,欲以究成治亂,定一家之法。有光所取水利論,僅止一二。然以為世所傳書,皆無逾于此者。
郟大夫考古治田之跡,蓋浚畎澮距川,潴防溝遂列澮之制,數千百年,其遺法猶可尋見如此。昔吳中嘗苦水,獨近年少雨多旱,故人不復知其為害,而堤防一切廢壞不修。今年雨水,吳中之田,淹沒幾盡。不限城郭鄉村之民,皆有為魚之患。若如郟氏所謂塘浦闊深,而堤岸高厚,水猶有大于此者,亦何足慮哉?當元豐變法,擾亂天下,而郟氏父子,荊、舒所用之人,世因以廢其書。至其規畫之精,自謂「范文正公所不能逮」,非虛言也。
單君鍔本毘陵人,故多論荊溪運河古跡、地勢蓄泄之法。其一溝一港,皆躬自相視,非茍然者。獨不明禹貢三江,未識松江之體勢,欲截西水入揚子江上流,工緒支離,未得要領。揚州藪澤曰具區,其川三江,蓋澤患其不潴,而川患其不流也。今不專力于松江,而欲涸其源,是猶惡腹之脹,不求其通利,徒閉其口而奪之食,豈理也哉?
近世華亭金生綱領之論,實為卓越。然尋東江古道,于嫡庶之辨,終猶未明。誠以一江泄太湖之水,力全則勢壯,故水駛而常流;力分則勢弱,故水緩而易淤。此禹時之江,所以能使震澤底定,而后世之江,所以屢開而屢塞也。松江源本洪大,故別出而為婁江、東江。今江既細微,則東江之跡滅沒不見,無足怪者。故當復松江之形勢,而不必求東江之古道也。
周生勝國時,以書干行省及都水營田使司,皆不能行。其后偽吳得其書,開浚諸水,境內豐熟。迄張氏之世,略見功効。至論松江不必開,其乖謬之甚有不足辨者。尋周生之論要亦可謂之詭時達變,得其下策者矣。
有光迂末之議,獨謂大開松江,復禹之跡,以為少異于前說。然方今時勢財力,誠未可以及于此。伏惟執事秉節海上,非特保鄣疆圉,且之生養吾東南之赤子,生民依怙之者切矣。邇者風汛稍息,開疏瓦浦。五十余年湮沒之河,一旦通流,連月水勢泛濫,凡瓦浦之南相近二十余里,人皆向北而流。百姓皆臨流嘆誦明公之功德。蓋下流多壅,水欲尋道而出,其勢如此。不得其道,則彌漫橫暴而不制。以此見松江不可不開也。松江開,則自嘉定、上海三百里內之水,皆東南向而流矣。
頃二十年以來,松江日就枯涸。惟獨昆山之東、常熟之北,江海高仰之田,歲苦旱災。腹內之民,宴然不知。遂謂江之通塞,無關利害。今則既見之矣。吳中久乏雨水,今雨水初至,若以運數言之,恐二三年不止。則仍歲不退之水,何以處之?當此之時,朝廷亦不得不開江也。
天下之事,因循則無一事可為;奮然為之,亦未必難。明公于瓦浦,實親試之矣。且以倭寇未作之前,當時建議水利,動以工費無所于出為解。然今十數年,遣將募兵,筑城列戍,屯百萬之師于海上,事窮勢迫,有不得不然者。若使倭寇不作,當時有肯捐此數百萬以興水利者乎?若使三吳之民,盡為魚鱉,三吳之田,盡化為湖,則事窮勢迫,朝廷亦不得不開江矣。
弘治四年、五年大水。至六年,百姓饑疫死者,不可勝數。正德四年亦如此。今年之水,不減于正德四年,尚未及秋,民已嗷嗷矣。救荒之策,決不可緩。欲望蚤為措置米谷,設法賑濟?;蛴们叭酥?,召募饑民,浚導松江。姑且略循近世之跡,開去兩岸茭蘆。自昆山慢水江迤東至嘉定、上海,使江水復由蹌口入海。放今年渟潴之流,備來年洊至之水,亦救時之策也。
有光蹇拙,非有計慮足以裨當世。獨荷執事知愛,盡其區區之見,或有可備末議者。伏惟裁擇之,幸甚。
寄王太守書
昨承明府論及水利,匆遽辭別,不及盡言。有光非能知水學者,然少嘗有意考求。見盧公武郡志,止抄錄事跡,略無綱要。今新志因之。而近來言水利者,不過祖述此耳。
嘗訪求故家野老,得書數種。獨取郟氏二三家,斷以為專門之學,遂匯錄成書,非能特有所見也。唯以三吳之水,潴于太湖;太湖之水,泄于松江。古今之論,無易此者。故著論以暢前人之旨。嘗又讀禹貢,注三江者訖無定論。惟郭景純及邊實之論為是。故定以為三江之圖。
明府見諭,謂吳淞江與常熟縣無預。有光所論三吳之水,非為常熟一縣之水也。江水自吳江經由長洲、昆山、華亭、嘉定、上海之境,旁近之田,固藉其灌溉,要之吳淞江之所以為利者,蓋不止此。獨以其直承太湖之水以出之海耳。今常熟東北,江海之邊,固皆高仰。中間與無钖、長洲、昆山接壤之田,皆低洼多積水。此皆太湖東流不快之故。若吳淞江開浚,則常熟自無積水。然則吳淞江豈當與許浦、白茅并論耶?
明府又謂:揚子江、錢塘江,何與于吳中水利?愚意特欲推明三江之說。蓋自來論吳中之水,必本禹貢「三江既入」之文。自孔安國以下,以中江、北江為據,既失之泥;班固、韋昭、桑欽近似而不詳;故皆從郭景純。唯三江之說明,然后吳中之水可得而治也。經曰:「三江既入,震澤底定?!瓜热逡嘌匀匀耄饾勺远?,文不相蒙。然吳淞一江之入,震澤底定,實系于此。經文簡略不詳耳。誠恐論者不知此江之大,漫與諸浦無別,不辨原委?;蚰鄰埵毓?、顧痍之論,止求太湖之三江,用力雖勞,反有支離湮汨之患也。但欲復禹之跡,誠駭物聽。即如宋郟亶時之丈尺,時力亦恐未及。而水勢積壅為害,欲求明府先令所在略據今日河影,開挑茭蘆,使自昆山夏駕口至嘉定柵橋尋入海之口,則江水有通流之漸矣。今春量撥賑饑之谷,召募饑民,或可即工。又旁江之民,積占茭蘆,皆以告佃為名。所納斗升之稅,所占即百頃之江。兼之漲灘之稅,亦多吏胥隱沒,官司少獲其利。昔宋時圍田,皆有禁約。今奸民豪右,占江以遏水道,更經二三年,無吳淞江矣。若責所占之人,免追花利,止令隨在開挑,以復舊跡,則官不費而奸有所懲矣。
有光二十年屏居江上,未嘗敢獻書當事者。異日呂公有意水利,然以平日非相知,不敢有所陳。前以分司舊識,因開瓦浦問及,而明府親屈二千石之重,敦行古誼,虛懷下接,且惓惓以吾民之魚鱉為憂,故特有言耳。然區區所望于明府,有大于此者。昔魏王召史起問:「漳水可以灌鄴田,子何不為寡人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為也。」王曰:「子誠能為寡人為之,寡人盡聽子矣?!故菲鹁粗Z,言之于王曰:「臣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籍臣。臣雖死籍,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雇踉唬骸钢Z?!故怪疄猷捔?。史起因往為之,鄴民大怨,欲籍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由此言之,興一世之功,不當恤流俗之議也。區區之見,要以吳淞江必不可不開。即日渡江,違離節下,豈勝瞻戀。因還舡附此,不宣。
遺王都御史書【代】
某屏居山野,不敢復自通于當世士大夫。雖承明公顧念,不遺衰棄,而亦不能少伸候謝之情,負罪何可言。茲輒不自量,以鄉里細民之情冒有陳瀆,惟明公采擇焉。
往歲,漕卒與嘉定之民哄。時巡院適在彼境,見其不直,頗加懲艾。遂至負恨,以單詞赴臺陳訴。其糧米不無糠粃之雜,而亦不盡然也。明公以軍國重計,不容有所縱貸;然猶顧恤民隱,不加深究。吳人莫不忻歡鼓舞,嘆頌明公之德矣。邇者檄下,欲以嘉定縣糧赴郡治交兌,民情頗有不便。譬之驕兒之于慈母,有不得其所欲,不能不號呼而隨之。此某之所以不自量而代為之言也。嘉定負海,去郡治二百里所,往來以潮汐為候。又經歷太倉、昆山而后至。此法一行,民間又增轉搬折耗之苦,將來之弊,有不可勝言者。
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為都,輸將徭使,遠者不出五百里而至。諸侯地方百里,中之為都,輸將徭使,遠者不出五十里而至??贾碡暎胖敯倮锒倮?,蓋所必計也。今江南為國家奉地,歲漕自所在水次達于京師,三四千里,費無不出于民。雖假之漕卒,其實民輸之三四千里也。今又加之二百里,又比古之天子諸侯之輸矣。夫漕卒舊法,領兌于嘉定,彼以泛舟之便,無分毫之損也。而嘉定交兌于蘇州,復有雇船之役,增數倍之費矣。
國初,罷海運為轉運。其始直隸蘇松常、浙江杭嘉湖之糧,送至淮安;鎮江、廬、鳳、淮、揚之糧,送至徐州;徐州、山東兗州之糧,送至濟寧;而以里河船遞送至京師,此所謂轉運也。當時民以為不堪,故改定于淮安、瓜州水次,增加船腳耗米,對船貼兌,與軍領運,此所謂兌運也。民猶以為不堪,故又改定于本府州縣附近水次交兌,而增加漕卒過江腳耗,自此民不復送至瓜、淮,而漕卒自至所在州縣支運,此所謂長運也。國家立國,歷一百余年。因革損益,務求以便民。蓋至于長運而其法始定,疑未可以輕改也。此法一動,恐后之議者以蘇州不可,復議瓜、淮,瓜、淮不可,復議徐州、濟寧,未知今日之民,可以堪此否也?夫以米石加兌五六斗,是以石五六斗而運一石也。況過江腳價,日增月益,不知其幾,而后乃以長運代民之兌運。民之所以得宴然于境內而使軍自至者,非能役之也,實增加耗之米雇之也。軍之所以不得不至者,實厚受其雇而為之役也。明公考求其故,必不肯容易改易于其間者矣。若夫糧米插和,及爭訟小節,明公稍加振飭,所在孰敢不奉令?況戶部每年奏差主事監兌,奉有專敕。監兌能舉其職,則明公可以無問矣,亦不至啟長運為兌運之漸也。
國家殫天下之力以養兵,一旦有事,兵者至于無所用,而獨驅民以戰。而天下之民,竭蹶以奉天下之兵,不知其已也,是固有可痛者矣。漕卒琥暴,賴所在有司與之抵牾,僅可少支。今明公意有所偏重,即異日之放縱無所不至。有司承風,莫敢誰何。民猶以羊而御狼也。瀕海州縣,自經倭奴剽掠之余,十室九空。而加編海防,賦調日廣。至辛酉之水,吳中千里皆為巨浸,為百年所未有之災。當時撫院不曾奏蠲,至今易銀征賠未已。鄉民離農畝,日在官府聽候比較,晝夜捶楚,流血成溝。質鬻妻兒,投命貴室;廬舍折毀,蒿萊遍野,蓋有所不忍見者。明公甘棠之愛,在于吾民。今日領天下財賦,百姓嗷嗷,尚望于常格之外,加以曠蕩之恩。而嘉定之民,如以驕子得罪于慈母,可以少戒,而不可以深懲之也。況兌運一事,所系非淺,是以少效狂瞽之言。伏惟矜恕,幸甚。
論三區賦役水利書
有光再拜,謹致書明侯執事:竊承明侯以本縣十一、十二、十三保之田土荒萊,居民逃竄,歲逋日積,十數年來,官于茲土者,未嘗不深以為憂,而不能為吾民終歲之計。明侯戚然于此,下詢蒭蕘。有光生長窮鄉,譚虎色變,安能默然而已。
竊惟三區雖隸本縣,而連亙嘉定迤東沿海之地,號為岡身。田土高仰,物產瘠薄,不宜五谷,多種木棉。土人專事紡績。周文襄公巡撫之時,為通融之法,令此三區出官布若干疋,每疋準米一石。小民得以其布上納稅糧,官無科擾,民獲休息。至弘治之末,號稱殷富。正德間,始有以一人之言而變易百年之法者,遂以官布分俵一縣。夫以三區之布散之一縣,未見其利;而三區坐受其害,此民之所以困也。夫高阜之地,遠不如低洼之鄉。低鄉之民,雖遇大水,有魚鱉菱芡之利。長流采捕,可以度日。高鄉之民,一遇亢旱,彌望黃茅白葦而已。低鄉水退,次年以膏沃倍收;瘠土之民,艱難百倍也。
前巡撫歐陽公與太守王公行牽耗之法,但于二保、三保低湮水鄉,特議輕減。而于十一、十二、十三保高阜旱區,卻更賦。前日五升之田,與概縣七、八等保膏腴水田,均攤三斗三升五合。此蓋一時失于精細,而遂貽無窮之害。小民終歲勤苦,私家之收,或有不能及三斗者矣。田安得不荒?逋安得不積?此民之所以困也。
吳淞江為三州太湖出水之大道,水之經流也。江之南北岸二百五十里間,支流數百,引以灌溉。自頃水利不修,經河既湮,支流亦塞。然自長橋以東,上流之水猶駛。迨夏駕口至安亭,過嘉定、清浦之境,中間不絕如線。是以兩縣之田與安亭連界者,無不荒。以三區言之:吳淞既塞,故瓦浦、徐公浦皆塞;瓦浦塞,則十一、十二保之田不收;徐公浦塞,則十三保之田不收。重以五六年之旱,溝澮生塵,嗷嗷待盡而已。此民之所以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