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顧伯剛書
有光頓首,伯剛足下:比承厚意,非言所能謝。更辱教誨以順應之說,捧讀數過,深用嘆服。論語之書,孔子與其門人論學者最詳。其答諸子之問仁,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曰:「其言也讱。」「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皆自其用處言之,未嘗塊然獨守此心也。易大傳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人心本與天地為一。三代以后,直為不能易簡,不能與天地相似,日用動作,至于所以為天下國家,往往增私長智,用計用數,無非吾性之贅疣。故其治也,非三代之治;而其亂也,其極至于三代之所未嘗有。來教推順應之說,而以禪授放伐言之,可謂發明無遺蘊矣。
但以忠恕于一貫,有精粗之異,竊恐猶有所未安。所謂「吾道一以貫之」,孔子之所以為一者,蓋特有所指而未發,其實指忠恕而為言也。曾子因門人未達,始復明言之,若言夫子之道,只是忠恕一件以貫之耳,無他道也。子貢問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恕所以終身行之,即忠恕所以一以貫之也。豈可區別為圣人之一貫而謂之精,學者之忠恕而謂之粗哉?忠恕本無圣賢之別,而在學者工夫分界,自有生熟之殊。賢人所以近于圣人,圣人之所以與天為一,即此忠恕而已。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我亦欲無加諸人。」此子貢能服膺夫子之教而行之。故夫子深喜之,而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先儒乃以為非子貢所及;忠恕之事,茍子貢不能及,而何望于后之學者?
道之在天下,易簡而已。圣人則從容自中乎道,學者則孳孳修復乎此,均之盡乎心而已,所謂充拓得去。天地變化,草木蕃,其實一忠恕也。故一以貫之,而后可以終身行之。豈可斷截忠恕二字,顓獨以為學者之事耶?
承下問懇懇,并以鄙見請質焉。有光白。
與潘子實書
有光頓首,子實足下:頃到山中,登萬峯,得足下讀書處,徘徊惆悵,不能自歸。深山荒寂,無與晤言;意之所至,獨往獨來。思古之人而不得見,往往悲歌感慨,至于淚下。
科舉之學,驅一世于利祿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極。士方沒首濡溺于其間,無復知有人生當為之事。榮辱得喪,纏綿縈系,不可脫解,以至老死而不悟。足下獨卓然不惑,痛流俗之沉迷,勤勤懇懇,欲追古賢人志士之所為,考論圣人之遺經于千百載之下。以仆之無似,至僅誨語累數百言。感發之余,豈敢終自廢棄?
又竊謂經學至宋而大明,今宋儒之書具在,而何明經者之少也?夫經非一世之書,亦非一人之見所能定。而學者固守沉溺而不化,甚者又好高自大,聽其言汪洋恣肆,而實無所折衷。此今世之通患也。故欲明經者,不求圣人之心,而區區于言語之間,好同而尚異,則圣人之志,愈不可得而見矣。足下之高明,必有以警憒憒者。無惜教我,幸甚。
示徐生書徐生倬,學于余四年矣。世學之卑,志在科舉為第一事。天下豪杰,方揚眉瞬目,羣然求止于是。生非為科舉文,不以從予;予不為科舉文,亦無由得生。然予之期于生者,世未之知也。
今年正月,予游金陵。生為書數百言,汲汲乎恐其志之不遂,而憂予之去而失所助也。予未有以答。及是,予將計偕北上。生愈不自聊賴,復為書乞所以為學者。
夫圣人之道,其跡載于六經,其本具于吾心。本以主之,跡以征之,燦然炳然,無庸言矣。心之蒙弗亟開,而假于格致之功,是故學以征諸跡也。跡之著,莫六經若也。六經之言,何其簡而易也!不能平心以求之,而別求講說,別求功效,無怪乎言語之支,而蹊徑之旁出也。生其敏勵以翼志,靜默以養實,檢約以遠恥,凝神定氣于千載之上,六經之道,必有見乎其心矣。茍唯浮逞嘩曄,與庸同事,而口舌是恣,曰「吾有以異于人人」,則非獨生欺予,予亦欺生也。因書以勉生,且以貽二三子。
山舍示學者
有光疏魯寡聞,藝能無效。諸君不鄙,相從于此。竊以為科舉之學,志于得而已矣。然亦無可必得之理。諸君皆稟父兄之命而來,有光固不敢別為高遠,以相駭眩。第今所學者雖曰舉業,而所讀者即圣人之書,所稱述者即圣人之道,所推衍論綴者,即圣人之緒言。無非所以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事,而出于吾心之理。夫取吾心之理而日夜陳說于吾前,獨能頑然無概于中乎?愿諸君相與悉心研究,毋事口耳剽竊。以吾心之理而會書之意,以書之旨而證吾心之理,則本原洞然,意趣融液。舉筆為文,辭達義精。去有司之程度亦不遠矣。
近來一種俗學,習為記誦套子,往往能取高第。淺中之徒,轉相放效,更以通經學古為拙。則區區與諸君論此于荒山寂寞之濱,其不為所嗤笑者幾希。然惟此學流傳,敗壞人材,其于世道,為害不淺。夫終日呻吟,不知圣人之書為何物,明言而公叛之,徒以為攫取榮利之資。要之,窮達有命,又不可必得;其得之者,亦不過酣豢富貴,蕩無廉恥之限,雖極顯榮,祗為父母鄉里之羞。愿與諸君深戒之也。 【舊刻入書類。錢宗伯移置別集尺牘中。今按此蓋榜示學者,非書牘也。然無所附麗。以其旨與前二首相類,姑仍舊。】與陸太常書
前在京師,天下士待選吏部者,幾千人。莫不相慶幸,以為當今選用至公,請托不行,士以賕通者無道進,海內清平可望;以陸公之在銓曹也。及執事為太常,尋以言罷。天下之士,莫不觖然失望。
仆山野迂愚之人,居京師,不知造請。而吏部門第嚴扃,雖有敬仰之心,亦無繇而至焉。幸拜今命,于內庭始得望見,又得隨行于露寒、鳷鵲之間。執事不鄙,為道生平相知之素,及相汲引之意。言雖不行,而受執事之賜多矣。
執事又過稱其文有司馬子長之風。子長更數千年,無人可及,亦無人能知之。仆少好其書,以為獨有所悟。而怪近世數代之史,卑鄙凡猥,不足復自振。嘗有志規摹前人之述作,稍為刪定,以成一家之言。而汩沒廢棄。今老矣,恐此事遂已也。瞻望咫尺,未遑詣見。歲忽云暮,感愴知己之言,特人申候,草草不盡。
與趙子舉書
丁未歲,龍老主考。吾兄在刑曹,得承款晤。至庚戌,吾兄以艱去,遂不復相見。龍老復主考,撤簾后,仆見之里第。時孫祭酒在坐,相與嘆息。臨送出門,有不能相舍之意。京師諸公皆云「龍老兩主試,不以子為拙,而每以失子為恨。」此古人之所難矣。
龍老云逝,以龍老之心為心者,惟有吾兄而已。不自意間闊如此。二十余年來,如墮淵海,沉沒至底。平生倔強,亦無有望世人相憐之意;而不能忘情于兄者,思龍老不得見也。自別后,龍老既亡,以為大戚。而妻子相繼夭歿。江上之居,尋遭倭奴剽掠,遂棄之荊棘中。薄田歲不收,重有輸糧之累。祖父土尚未即窆,而先人復以去年四月中沒,五內痛割。齊斬之不葬者,殆至五六。亦人世之所未有也。
獨愛嗜古人書,今皆已荒廢。嘗于汴中得周易集解,因悟古人象數之學,微見其端,亦復不能究竟。近世多欲重修宋史,以為其簡帙之多。夫茍辭事相當,理所宜多,何厭于多?仆于此書,頗見其當修者以為不在于此。有志數年,而書籍無從借考,紙筆亦未易措辦,恐此事亦遂茫然矣。
玉城兄有滇南之行,道經貴陽,必獲相見。托此為問。鄉里故舊,如玉城長者,亦不可多得。吾兄奉璽書,殿此南服,有「分陜」之重。望譽日隆,不日當膺簡召。非鄙人之所敢贅述者。伏惟為國自愛,不宣。 答朱巡撫書
有光備員下吏,實荷曲成。頃者叨冒內補,系銜冏寺。僚長牽率,以姓名通。方以僭越悚惕,蒙俯賜報答。茲又承手札,捧函,不任感戢。今天下第一所患,爭出意見以求革弊,而弊愈生。數年以來,士大夫殆成風俗。夫水,澄之則清,撓之則濁。以撓求清,必無此理。明公以寬靜坐鎮之,此吳民之福也。下吏愚鄙,所以盡忠門下,且為桑梓之計,不過如此。伏乞采納,幸甚。
上王中丞書
前歲自吳興還,即求解任。其為疵賤淺鮮,于進退比數于當世士大夫,真如所謂江湖之雀,渤澥之鳥,曾何足以為多少?豈宜辱聞于門下?然以明公之在位,欲使天下之士,皆得其所。有光又受生平之知,使若甘自錮于明時,不一言以受其汶汶,亦為大愚而有負于明公矣。
顧前所為書,言語粗鄙,不知忌諱。乃辱俯賜教答,不惟不加之按劍之疑,而復有抱玉之喻。捧函跪讀,不勝感嘆。今世王公大人之于貧賤之士,與之相答應如響者少矣。于今世而復見古人,使有光之為書者,亦遂不愧于古人。真足以為有激于天下也。敬受誨言,勉自策勵。
于五月內,已至邢治。頗詢訪其職司之所宜為;則校牧之事,縣皆有令,以與民相親,而能知其疾苦。且今邢之馬政,頗便于民,而令實能辦之。郡不過以文移為所由而已。郡若欲有事,反為擾民,而徒委之縣,則無一事,而民與有司皆安之,此乃以無事為事者也。因自喜其職之易稱。顧官舍迫隘,又無書齋。連日積土為室,編蓬為戶,度曲柳為架,亦可庋書數千卷。庭中鞭笞不行,簿書稀簡。可以終日閉門,怡神養性。賴明公在位,使得茍祿,免于罪戾以去,為幸甚大。因遣人受所得誥命,附此候謝,無任惶恐。
與曾省吾參政書
沈比部過浙,奉短啟,想已得達。不才為縣無狀,付之天下公論;不敢因緣故知,以求蓋覆。有如公論不明,天下之責,亦有所歸;不肯擾擾置之胸中,而復向人哀鳴也。
今猶有瀆聒左右者,向去縣時,縣學諸生保留,朱大順以為首被斥,此尤可笑。陽司業出道州,太學生李償、何蕃舉旛闕下,集諸生三百余人乞留。如此,李償、何蕃可盡斥耶?王莽時,吳章得禍,弟子多更名他師。云敞獨自劾歸,殮葬之。莽最兇暴,猶以敞有義,擢為諫大夫。今之為暴者,何甚于莽?然彼非有仇于朱生,惟于鄙人加嫉惡之甚,故無所不至也。
明公掌憲越中,豈容一夫濫冤?如令朱生還業,亦可使東海無大旱矣。若區區則惟所處之。詩云:「伊誰云從,惟暴之云。」暴公不敢斥也。伏惟諒察。
與林侍郎書
昨進造,承款待過厚,忘其隆貴,而念三十年故人,極增感嘆。有光蓋有所欲言者,自以有涂污之負,而不可以瀆高明之聽,因含嚅以退。
還別以來,又自悔恨。士固有所托,茍以謂素知者而不告之急,非也。自為縣,奮勵欲希古人。喁喁之民,稍慰拊之,知向風矣。蓋不必以威刑氣勢臨之,從之者如此之易也。獨其異類,莫可馴擾。其在上者,旨意各殊,雖強與之歡,而若以膠合,終不可附麗。以故往往多謬,始知今世為吏之難在此。
昨得稍遷,何敢薄朝廷之官爵,而知其所繇來有不善者,以故謹避之。方覺心閑而無事,可以自安于田里。而彼土之為不善者猬起。小民有尸祝之情,而有司起羅織之獄。姑以吏胥為名,微文巧詆,實行排陷之計。昔韓潁川以循吏而推校蕭長倩之放散官錢,吏被迫脅,以自誣服。馬季長儒者,為梁冀書李子堅獄辭,則李公死有余辜。今彼爰書出于豪猾怨仇之手者,何所不至?故士欲以廉名,則以貪污之;欲以仁名,則以殘敗之。信口而言,信手而書,幾無全者矣。使下得以誣其上,賢者為不肖之噬嚙,人情風俗以得勝為雄高,而閭閻之情無所自達,此可大懼也。
古之圣賢,論出處之義,歸于自潔其身。有光何能黯黯以受此?莫公,省中大官,于鄙人亦雅知之。更藉左右重言,庶幾其可信。非敢望營進,而期于潔其身,此亦士之自處也。伏乞諒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