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書 (2)
- 震川先生集
- 歸有光
- 4344字
- 2015-12-26 17:55:22
然不能不惴惴自懼,恐其有改節易操而有負于合下者。有光之為縣,不敢自附古人。然惟護持小民,而奸豪、大猾多所不便,遂騰謗議。顧今小民之情,不聞于上。故有光之受讒構無已。夫今銓部之所取信者監郡,監郡之刺舉,未盡出于公與明。漢人有言,「陛下以使者為腹心,使者以從事為耳目,尚書之平,而決于百石之吏」,此亦今世之弊也。且監郡所薦舉,無不極其褒美。語其治行,雖古之龔、黃、卓、魯不能有加。然古之吏,皆積久而成。今并布衣諸生少年,遠者僅二載,何治之卓卓如此?夫果能如此,則其縣治矣,何遷代之后,其雕殘猶故也?如此,則考其舉刺,亦有類于謾欺者矣!況監郡之外,復有采取流言飛文,一被口語,無自全者。
合下清德重望,彈壓百吏,凜然風裁,監郡者不敢為欺謾,其刺舉必公與明,其讒說亦無自至于臺省。然唐、虞之世,賢圣在朝,猶有讒說壬人。以周之盛,而寺人畏讒。則雖登明選公,舉世咸仰合下贊翊圣朝之盛,而寧獨無有光前之所論者?念三十余年受知于合下,今仕涂顛隕于鑠金毀骨之日,至合下務委曲而全濟之,此所以有伯樂、卞和之喻也。
又念前世宰相,未嘗隔天下之士。世多議韓退之上宰相書,然退之非重爵祿者。顧三代之盛,上下之交常通,而于吾君吾相,有可以情告者。如王介甫平生高介,天子之所不能屈;當其窮而上宰相之書,自言其勢之所宜憐者不諱也。況有光以合下之素知,若有所隱而不告,不又幾于有負于合下哉?自古一士之不遇至微,而后之人追論其世,乃以一士之故而歸咎于當世之公卿大臣者多矣。
今日之遷,自于銓部,非合下之所及知。第以為縣既已無狀,復勉而佐郡,益違其性。而志氣衰沮,如敗軍之將,沒世不復。欲從合下乞改一文學博士之官,以養老親。顧自初登第時,已有此意,恥于求乞而有所不敢。若至今日乃言之,似近于時窮勢迫,慕戀祿位而不知止;故敢以不肖之軀,求解而去。官雖微,而出處進退宜明,是以竊有求于合下;使知有光之仕宦,雖顛倒狼狽,未嘗有負于合下平日之知。伏惟憐而哀之,使得全其身名以去,不墮落于讒人之口,不勝幸甚。瀆冒威尊,不任惶恐之至。【此文昆山、常熟二本大異。以今觀之,常熟本辭太峻,昆刻當是定本,今從之。中一段抄本與常熟本同,今附錄之。有負于合下者之下云:「昨在京師,今萬宗伯同年鄉舉也。萬公,陽羨人,與有光所治連界。嘗竊問萬公曰:『公以我治縣何如?』萬公曰:『君治縣無他,獨小民無不愛君耳。』有光謝曰:『得一言,可以無愧。』萬公當世賢者,非相欺也。」有此七十四字。而有光之為縣不敢自附古人」至「遂騰謗議」三十字,卻無之。蓋初本改本不同,姑兩存之。】 上高閣老書有光竊惟天下之事變不可測,而其勢之所趨,必有端而可見。古之所謂大臣者,必能默察其微而制之于無跡,故天下常固而不傾。微不能制,制之于既形,事已然而后持之,猶可以力振而不至于亂。夫惟有天下之材與氣,足以運量一世,而不肯隨時委靡者為能然。夫不制之于微者,非其不能也。方其時而任未及我也。迨其既形而及我,不能制之于其微而制之于其形,則視其微者為力尤難,而后見君子之材與氣。夫如是,故天下之勢方且將渙而復濟,其權方且四出而有以收之,天下宴然饗其治安,非古之大臣,何以能此!
自古天下無二百年無事者。先皇帝厭代,新天子承統繼緒,四海之內,忻然望治,此世道升降之機也。若求其微而制之,則當在先皇帝之世矣。今不敢論其微而論其形。夫天下神器,不可失也。天子之大臣能為天子持其權,不使至于旁落,朝廷清明,宮府一體,而后天下之事,使之左則左,使之右則右,惟吾之所為,以求承平之理。若其權稍落而不收,則天下之事無一可為者矣。天子新即位,進用二三大臣,而明公為首,天下莫不翹跂以望明公今日之所弛張錯注。而今天下之勢已形矣,天子端冕深宮,而以萬幾責成臣下,圣度曠然,有天道「為而不宰」之盛德。然其權恐有窺竊于其旁者。書曰:「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又曰:「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此所望于明公朝夕陳戒于吾君者。明公一日釋位而去,天下愀然失望,以為天下之勢,莫能為天子持之也。
且今天下之治體可知矣。世之說者,以為三代各有所尚,而我國家之政尚嚴。蓋未有考其實者。太祖承勝國之后,其嚴有時而用。自永樂以后,大抵朝廷之政,日趨于寬。歷五圣,至于孝宗,仁恩淪浹,號為本朝極盛。武宗之時,宦佞盈朝,盜賊陸梁,強藩竊發,天下號稱多故。而元氣未索,則以國家百余年至我孝皇培養之深也。先皇帝威福自操,廷臣時有誅戮,而天下之治,未嘗不在于寬。今天子仁恕慈愛,天下莫不聞。而朝廷之政,反若急促而無聊,近衰世之風,此不可不憂也。
夫祖宗之法,未有可以輕變者。宋至熙寧之世,承積弊之后,當宜改弦更張之日,神祖以英睿間世之資,銳然有為,始用王荊公為新法,而天下之士羣起而爭之。君臣力行不顧,沿至紹圣以后之紛紛,而國勢遂不可為。今日朝廷遵守成憲,未嘗下一令,更一事,而使者所至,日求變法,遂至朝令夕改,國異家殊。凡祖宗均田賦役之政,著在令甲者,悉非其舊矣。宋之君臣,相與力排天下之議以求變法,以天子宰相之勢,終不能以力勝天下而刼持以必行。今一使者輒能改祖宗之法,行之一省,天下傳相慕効,國家典憲蕩然,生民惶惶,未有所定。且廷臣建言者,爭出一事為新奇可喜之論,鉆求刻盩,無所不至。公卿懼違其意,每輒下所司行之。大氐皆希合當世,以為迫促之政,民何以堪之!
嘉靖累數十年不赦,改元一赦,此天地解而雷雨作,曠世之恩也。有司拘牽文義,罪人不得赦者什五。免租之文虛被,而遣使旁午,誅求更甚于前。謂之理財,而財愈乏;謂之治兵,而兵愈耗;謂之馭吏,而詼詭佞捷、奸諛嵬瑣者,爭先而為謾欺。有廉察之虛名,而售排陷之險計;有薦舉之浮詞,而致結納之私情;有干辦之小能,而行速化之謬巧。今天下之勢既未有所持,而政之紛紛如此。一切歸于刻盩,而財匱兵弱吏弊。而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狄窺伺,盜賊縱橫,率束手而無策。徒以支吾目前,為不終月之計。故有光謂今天下之勢,不能制之于微而制之于形,必有天下之材氣,負天下之重望如明公,而后能當之。今明公優游謝事,以坐觀天下之變,是豈天子所以首擢明公,與天下之所以望之之切乎?
昔者嘗奉明公之教,謂讀易而深有得于消長進退之理。竊謂明公以此行于一身,可也。若六十四卦,天道之運,周環無窮,而干、復、姤、坤,一否一泰,一損一益,世道之升降在明公,不可辭也。有光仕進屯蹇,九試于禮部,晚為明公所甄錄;而黽勉為吏,以古人自期,不敢負明公之教。行之二載,湖山夷鬼之鄉,頗知信向。而動與時忤,排構乘之。明公嘗語及往時興化守之被讒,至廷論以發小人之奸狀。今讒口方張,孤危之跡,無大人君子以為之依;自分無所復用于世,已投劾而歸,欲以余年發明先圣之遺書。又面受明公論春秋之大旨,即當從事此書,稍加論述。俟有所成,重趼造門,以求是正。惟明公不拒而進之。方遣人赴都,求請敕命,并上乞骸骨疏。特迂道候起居。輕瀆威重,無任隕越惶恐之至。
上趙閣老書
有光自應舉,連蹇不遇。常恨生當太平之盛,徒抱無窮之志,而年往歲徂,煢然無所向往。時張文隱公知之,時時稱之于人。張公垂歿,以不能薦達為恨。然有光嘗侍于公,間聞公論當世之士,獨亟稱明公,謂不惟于文章絕出,他時為國家建弘業者,終有賴焉。有光之鄉人在明公門下者,亦頗言鄙人姓名,為明公之所垂記。雖以文隱公之故,然士固有相知者,則有不待付授言語相屬而相契合者矣。
會明公忤時宰,屏居西蜀者十余年。有光始獲舉進士,在京師,思明公而不可見。徒念岷、峨之高,江水之長,悵然而嘆。幸與明公生同時,而顧無由一見;以為今世則已矣,徒若讀書而慕古人于百世之下。夫古之人往矣,而以為能知我者,何也?蓋以我之知之,而知古人之生于今,必能知我也。明公之知之,則且同時矣,而不得一見,猶若異世然。此有光之所嘆恨也。
既而為吏越中,明公始復登朝。及入覲,以為可以得見矣,而明公又以南邁。有光時尚在京師。一日,天子忽出手詔,還明公于朝。是時海內之士試都下者四五千人,皆嘆天子之明圣能知人如此;明公能自結于天子之知如此。有光又私自喜:道之將行也,文隱公之知人不謬也;有光之羈窮,得所依歸也。當是時,官程迫促,又不能迎拜明公于馬首。
昨春自越還,遇瞿文懿公于鄉,言入朝時,與明公嘗以鄙人為薦,有惑于流言者,從中毀之。瞿公因言今世薦士之難:「吾與趙公知子深矣,力足以薦士矣,尚格而不行!」語畢,黯然不樂者久之。夫瞿公,鄉里游從之舊,耳目日相接,固宜其不能忘。明公在萬里之外,偶知于數十年之前,其不能忘而汲汲如此。求之于古,未有其比也。茲以入賀來,聞京師人皆道明公數相薦引之語,乃益自感傷,以為百世之下士之不遇,而聞明公之于有光如此,亦當有感慨而悲泣者矣。
今以有光數十年之向慕,一旦得見,令人不復徒念岷、峨之高,江水之長矣。此生幸甚!第以日月逾邁,若弗云來。自顧其中枵然,無可以為世用者。而州郡之職,又非其所任。孔子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有光于今日,益恐有負于明公之知,進退惶悸,伏惟明公有以處之。
又竊謂君子之所以無求于世者有二:蓋不知我者,不當以求。既不知我矣,強求之,未有能知也。知求之而無益,故不求也。知我者,不必以求。既知我矣,無待于求之。茍待于求之,則非知也,故不必求也。夫然,則明公已知之矣。今所以復有言者,以往年為吏,差知自愛,亦自謂能使鰥寡孤獨不失其所。顧不惟勞効不得上聞,而持衡之人,用一人之言,格天下之士,使士之有志不負朝廷、為生民計者,徒以不能詭隨趨附,橫被中傷,乃令晻蔽歿世而不見。使后之欲為循良者以為戒。何以厚天下風俗,而返漢代長者之風?此尤可痛也。
人才之在世,有難言者。以小才而議大謀,必厚訾。以邪人而察莊士,必重誣。如使賈誼、董仲舒、陸贄之徒,生于今之世,必不能與時文薄仗爭長矣;汲黯、鄭當時之治郡,必以無能見罷矣。惡直丑正,羣飛刺天。屈子之直行而受謗,荀卿之大儒而逃讒,蕭望之之經師而拘持,必不免矣。巧捷者自進,長厚者自詘,寡淺者自升,崇竑者自晦:此卓犖奇偉之士所以不見于世,而天下之所以憂乏才者以此。
茲者天子特以明公為相,復改任銓部,詔旨皆從中出。天下想望豐采,士莫不鼓舞踴躍自矜奮。明公必有以把握天下之大機,與二三元老,經綸密勿,同心一德。凡所施為注措,上以仰答圣天子之知,下以慰天下士大夫生民之望。若古之巫咸、傅說,回斡元化,昭揭日月,光輔中興,流聲名于史策。時者難得而易失,遭時際會,亦何容易!有光自度已無用于世,而區區所見如此,略為明公陳之,非為一身之進退也。若身之進退,則在明公而已矣。若使貍搏牛,使虎捕鼠,固所不可。至謂憐其無用,姑使之茍一日之祿,如先王之世所以處侏儒、戚施、聾瞽之人者,亦非有光之所安也。君子伸于知己而詘于不知己,是以冒瀆而忘其僭越焉。【此文舊刻刪去五十余字,今從鈔本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