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錄四
序記說
別三子序(丁卯)
自程、朱諸大儒沒而師友之道遂亡。《六經》分裂于訓詁,支離無蔓于辭章業舉之習,圣學幾于息矣。有志之士思起而興之,然卒徘徊咨嗟,逡巡而不振;因弛然自廢者,亦志之弗立,弗講于師友之道也。夫一人為之,二人從而翼之,已而翼之者益眾焉,雖有難為之事,其弗成者鮮矣。一人為之,二人從而危之,已而危之者益眾焉,雖有易成之功,其克濟者亦鮮矣。故凡有志之士,必求助于師友。無師友之助者,志之弗立弗求者也。自予始知學,即求師于天下,而莫予誨也;求友于天下,而與予者寡矣;又求同志之士,二三子之外,邈乎其寥寥也。殆予之志有未立邪?蓋自近年而又得蔡希顏、朱守忠于山陰之白洋,得徐曰仁于余姚之馬堰。曰仁,予妹胥也。希顏之深氵,守忠之明敏,曰仁之溫恭,皆予所不逮。三子者,徒以一日之長視予以先輩,予亦居之而弗辭。非能有加也,姑欲假三子者而為之證,遂忘其非有也。而三子者,亦姑欲假予而存師友之餼羊,不謂其不可也。當是之時,其相與也,亦渺乎難哉!予有歸隱之圖,方將與三子就云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遺風,求孔、顏之真趣;灑然而樂,超然而游,忽焉而忘吾之老也。
今年三子者為有司所選,一舉而盡之。何予得之之難,而有司者襲取之之易也!予未暇以得舉為三子喜,而先以失助為予憾;三子亦無喜于其得舉,而方且憾于其去予也。漆雕開有言:“吾斯之未能信”,斯三子之心歟?曾點志于詠歌浴沂,而夫子喟然與之,斯予與三子之冥然而契,不言而得之者歟?三子行矣,遂使舉進士,任職就列,吾知其能也,然而非所欲也。使遂不進而歸,詠歌優游有日,吾知其樂也,然而未可必也。天將降大任于是人,必先違其所樂而投之于其所不欲,所以衡心拂慮而增其所不能。是玉之成也,其在茲行歟!三子則焉往而非學矣,而予終寡于同志之助也!三子行矣。“深潛剛克,高明柔克”,非箕子之言乎?溫恭亦沉潛也,三子識之,焉往而非學矣。茍三子之學成,雖不吾邇,其為同志之助也,不多乎哉!
增城湛原明宦于京師,吾之同道友也,三子往見焉,猶吾見也已。
贈林以吉歸省序(辛未)
陽明子曰,求圣人之學而弗成者,殆以志之弗立歟!天下之人,志輪而輪焉,志裘而裘焉,志巫醫而巫醫焉,志其事而弗成者,吾未之見也。輪、裘、巫醫遍天下,求圣人之學者間數百年而弗一二見,為其事之難歟?亦其志之難歟?弗志其事而能有成者,吾亦未之見也。
林以吉將求圣人之事,過予而論學。予曰:“子蓋論子之志乎?志定矣,而后學可得而論。子閩也,將閩是求;而予言子以越之道路,弗之聽也。予越也,將越是求;而子言予以閩之道路,弗之聽也。夫久溺于流俗,而驟語以求圣人之事,其始也必將有自餒而不敢當;已而舊習牽焉,又必有自眩而不能決;已而外議奪焉,又必有自沮而或以懈。夫餒而求有以勝之,眩而求有以信之,沮而求有以進之,吾見立志之難能也已。志立而學半,四子之言,圣人之學備矣。茍志立而于是乎求焉,其切磋講明之益,以吉自取之,尚其有窮也哉?見素先生,子諸父也;子歸而以予言正之,且以為何如?”
送宗伯喬白巖序(辛未)
大宗伯白巖喬先生將之南都,過陽明子而論學。陽明子曰:“學貴專。”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寢忘寐,目無改觀,耳無改聽。蓋一年而詘鄉之人,三年而國中莫有予當者。學貴專哉!”陽明子曰:“學貴精。”先生曰:“然。予長而好文詞,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鳩焉,研眾史,核百氏。蓋始而希跡于宋、唐,終焉浸入于漢、魏。學貴精哉!”陽明子曰:“學貴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賢之道。弈吾悔焉,文詞吾愧焉,吾無所容心矣。子以為奚若?”陽明子曰:“可哉!學弈則謂之學,學文詞則謂之學,學道則謂之學,然而其歸遠也。道,大路也。外是,荊棘之蹊,鮮克達矣。是故專于道,斯謂之專;精于道,斯謂之精。專于弈而不專于道,其專溺也;精于文詞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廣矣大矣,文詞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詞技能為者,去道遠矣。是故非專則不能以精;非精則不能以明;非明則不能以誠。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專,一也。精則明矣,明則誠矣。是故明精之為也,誠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況于文詞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將終身焉,而悔其晚也。”陽明子曰:“豈易哉?公卿之不講學也,久矣。昔者衛武公年九十而猶詔于國人曰:‘毋以老耄而棄予。’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國士之交警!”
贈王堯卿序(辛未)
終南王堯卿為諫官三月,以病致其事而去,交游之贈言者以十數,而猶乞言于予。甚哉,吾黨之多言也!夫言日茂而行益荒,吾欲無言也久矣。自學術之不明,世之君子以名為實。凡今之所謂務乎其實,皆其務乎其名者也,可無察乎!堯卿之行,人皆以為高矣;才,人皆以為美矣;學,人皆以為博矣。是可以無察乎!自喜于一節者,不足興進于全德之地;求免于鄉人者,不可以語于圣賢之途。氣浮者,其志不確;心粗者,其造不深;外夸者,其中日陋。已矣,吾惡夫言之多也!虎谷有君子,類無言者。堯卿過焉,其以予言質之。
別張常甫序(辛未)
太史張常甫將歸省,告別于司封王某曰:“期之別也,何以贈我乎?”某曰:“處九月矣,未嘗有言焉;期之別,又多乎哉?”常甫曰:“斯邦期之過也。雖然,必有以贈我。”某曰:“工文詞,多論說,廣探極覽,以為博也;可以為學乎?”常甫曰:“知之。”“辯名物,考度數,釋經正史,以為密也;可以為學乎?”常甫曰:“知之。”“整容色,修辭氣,言必信,動必果,談說仁義,以為行也;可以為學乎?”常甫曰:“知之。”曰:“去是三者而恬淡其心,專一其氣,廓然而虛,湛然而定,以為靜也;可以為學乎?”常甫默然良久,曰:“亦知之。”某曰:“然,知之。古之君子惟有所不知也,而后能知之;后之君子惟無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夫道有本而學有要。是非之辯精矣,義利之間微矣,斯吾未之能信焉。曷亦姑無以為知之也,而姑疑之,而姑思之乎?”常甫曰:“唯。吾姑無以為知之,而姑疑之,而姑思之。期而見,吾有以復于子。”
別湛甘泉序(壬申)
顏子沒而圣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之旨傳之孟軻,終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續。自是而后,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無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難。蓋孟氏患楊、墨;周、程之際,釋、老大行。今世學者,皆知宗孔、孟,賤楊、墨,擯釋、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從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能有若楊氏之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情凈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而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夸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謂圣人之道勞苦無功,非復人之所可為,而徒取辯于言詞之間;古之人有終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詞章之習!而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之過歟!夫楊、墨、老、釋,學仁義,求性命,不得其道而偏焉,固非若今之學者以仁義為不可學,性命之為無益也。居今之時而有學仁義,求性命,外記誦辭章而不為者,雖其陷于楊、墨、老、釋之偏,吾獨且以為賢,彼其心猶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后可與之言學圣人之道。某幼不問學,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后興。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于甘泉多矣。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為禪。誠禪也,吾猶未得而見,而況其所志卓爾若此。則如甘泉者,非圣人之徒歟!多言又烏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與甘泉之不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與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而同;期于斯道,斃而后已者。今日之別,吾容無言。夫惟圣人之學難明而易惑,習俗之降愈下而益不可回,任重道遠,雖已無俟于言,顧復于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則甘泉亦豈以予言為綴乎?
別方叔賢序(辛未)
予與叔賢處二年,見叔賢之學凡三變:始而尚辭,再變而講說,又再變而慨然有志圣人之道。方其辭章之尚,于予若冰炭焉;講說矣,則違合者半;及其有志圣人之道,而沛然于予同趣。將遂去之西樵山中,以成其志,叔賢亦可謂善變矣。圣人之學,以無我為本,而勇以成之。予始與叔賢為僚,叔賢以郎中故,事位吾上。及其學之每變,而禮予日恭,卒乃自稱門生而待予以先覺。此非脫去世俗之見,超然于無我者,不能也。雖橫渠子之勇撤皋比,亦何以加于此!獨愧予之非其人,而何以當之!夫以叔賢之善變,而進之以無我之勇,其于圣人之道也何有。斯道也,絕響于世余三百年矣。叔賢之美有若是,是以樂為吾黨道之。
別王純甫序(辛未)
王純甫之掌教應天也,陽明子既勉之以孟氏之言。純甫謂“未盡也”,請益曰:“道未之嘗學,而以教為職,鰥官其罪矣。敢問教何以哉?”陽明子曰:“其學乎!盡吾之所以學者而教行焉耳。”曰:“學何以哉?”曰:“其教乎!盡吾之所以教者而學成焉耳。古子君之,有諸己而后求諸人也。”曰:“剛柔淳漓之異質矣,而盡之我教,其可一乎?”曰:“不一,所以一之也。天之于物也,巨微修短之殊位,而生成之,一也。惟技也亦然,弓冶不相為能,而其足于用,亦一也。匠斬也,陶垣也,圬墁也,其足以成室,亦一也。是故立法而考之,技也。各詣其巧矣,而同足于用。因人而施之,教也。各成其材矣,而同歸于善。仲尼之答仁孝也,孟氏之論貨色也,可以觀教矣。”曰:“然則教無定法乎?昔之辯者則何嚴也?”曰:“無定矣。而以之必天下,則弓焉而冶廢,匠焉而陶圬廢。圣人不欲人人而圣之乎?然而質人人殊。故辯之嚴者,曲之致也。是故或失則隘,或失則支,或失則流矣。是故因人而施者,定法矣;同歸于善者,定法矣。因人而施,質異也;同歸于善,性同也。夫教,以復其性而已。自堯、舜而來未之有改,而謂無定乎?”
別黃宗賢歸天臺序(壬申)
君子之學以明其心。其心本無昧也,而欲為之蔽,習為之害。故去蔽與害而明復,匪自外得也。心猶水也,污人之而流濁,猶鑒也,垢積之而光昧。孔子告顏淵“克己復禮為仁”,孟軻氏謂“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夫己克,而誠固無待乎其外也。世儒既叛孔、孟之說,昧于《大學》“格致”之訓,而徒務博乎其外,以求益乎其內,皆入污以求情,積垢以求明者也,弗可得已。守仁幼不知學,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疾疚之余,求諸孔子、子思、孟軻之言,而恍若有見,其非守仁之能也。宗賢于我,自為童子,即知棄去舉業,勵志圣賢之學。循世儒之說而窮之,愈勤而益難,非宗賢之罪也。學之難易失得也有原,吾嘗為宗賢言之。宗賢于吾言,猶渴而飲,無弗入也,每見其溢于面。今既豁然,吾黨之良,莫有及者。謝病去,不忍予別而需予言。夫言之而莫予聽,倡之而莫予和,自今失吾助矣!吾則忍于宗賢之別而容無言乎?宗賢歸矣,為我結廬天臺雁蕩之間,吾將老焉。終不使宗賢之獨往也!
贈周瑩歸省序(乙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