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兄是晦庵,而謂其“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于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者乎?獨其平日汲汲于訓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與之注釋考辯,而論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慮恐學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后有以實之于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繁而失之愈遠,至有敝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而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后世學者之弊,而當時晦庵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盡其所以是,則其所疑而非者亦豈必盡其所以非乎?然而二兄往復之辯不能一反焉,此仆之所以疑其或出于求勝也。一有求勝之心,則已亡其學問之本,而又何以論學為哉!此仆之所以惟愿二兄之自反也,安有所謂“含胡兩解而陰為輿庵之地”者哉!夫君子之論學,要在得之于心。眾皆以為是,茍求之心而未會焉,未敢以為是也;眾皆以為非,茍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無間于天人,無分于古今。茍盡吾心以求焉,則不中不遠矣。學也者,求以盡吾心也。是故尊德性而道問學,尊者,尊此者也;道者,道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為學,烏在其為學也已!仆嘗以為晦庵之與象山,雖其所為學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論辯者。而獨惟象山之學,則以其嘗興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旨于天下,其嘉惠后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辯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學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實,而概目之以禪學,則誠可冤也已!故仆嘗欲冒天下之譏,以為象山一暴其說,雖以此得罪,無恨。仆于晦庵亦有罔極之恩,豈欲操戈而入室者?顧晦庵之學,既已若日星之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獨蒙無實之誣,于今且四百年,莫有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將亦不能一日安享于廟廡之間矣。此仆之至情,終亦必為吾兄一吐者,亦何肯“漫為兩解之說以陰助于輿庵?”輿庵之說,仆猶恨其有未盡也。
夫學術者,今古圣賢之學術,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者所私有也。天下之學術,當為天下公言之,而豈獨為輿庵地哉!兄又舉太極之辯,以為象山“于文義且有所未能通曉,而其強辯自信,曾何有于所養”。夫謂其文義之有未詳,不害其為有未詳也;謂其所養之未至,不害其為未至也。學未至于圣人,寧免太過不及之差乎!而論者遂欲以是而蓋之,則吾恐晦庵禪學之譏,亦未免有激于不平也。夫一則不審于文義,一則有激于不平,是皆所養之未至。昔孔子,大圣也,而猶曰“假我數年以學《易》,可以無大過”;仲虺之贊成湯,亦惟曰“改過,不吝”而已。所養之未至,亦何傷于二先生之為賢乎?此正晦庵、象山之氣象,所以未及于顏子、明道者在此。吾儕正當仰其所以不可及,而默識其所未至者,以為涵養規切之方,不當置偏私于其間,而有所附會增損之也。夫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世之學者以晦庵大儒,不宜復有所謂過者,而必曲為隱飾增加,務詆象山于禪學,以求伸其說;且自以為有助于晦庵,而更相倡引,謂之扶持正論。不知晦庵乃君子之過,而吾反以小人之見而文之?;掴钟新勥^則喜之美,而吾乃非徒順之,又從而為之辭也。晦庵之心,以圣賢君子之學期后代,而世之儒者,事之以事小人之禮,是何誣象山之厚而待晦庵之薄耶!
仆今者之論,非獨為象山惜,實為晦庵惜也。兄視仆平日于晦庵何如哉?而乃有是論,是亦可以諒其為心矣。惟吾兄去世俗之見,宏虛受之誠,勿求其必同,而察其所以異;勿以無過為圣賢之高,而以改過為圣賢之學;勿以其有所未至者為圣賢之諱,而以其常懷不滿者為圣賢之心;則兄與輿庵之論,將有不待辯說而釋然以自解者。孟子云:“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惟吾兄審擇而正之!
答儲柴墟(壬申)
盛價來,適人事紛紜,不及細詢比來事;既還,卻殊怏怏。承示《劉生墓志》,此實友義所關,文亦縝密;獨敘乃父側室事頗傷忠厚,未刻石,刪去之為佳。子于父過,諫而過激,不可以為幾;稱子之美,而發其父之陰私,不可以為訓。宜更詳之!
喻及交際之難,此殆謬于私意。君子與人,惟義所在,厚薄輕重,己無所私焉,此所以為簡易之道。世人之心,雜于計較,毀譽得喪交于中,而眩其當然之則,是以處之愈周,計之愈悉,而行之愈難。夫大賢吾師,次賢吾友,此天理自然之則,豈以是為炎涼之嫌哉?吾兄以仆于今之公卿,若某之賢者,則稱謂以“友生”,若某與某之賢不及于某者,則稱謂以“侍生”,豈以矯時俗炎涼之弊?非也。夫彼可以為吾友,而吾可以友之,彼又吾友也,吾安得而弗友之?彼不可以為吾友,而吾不可以友之,彼又不吾友也,吾安得而友之?夫友也者,以道也、以德也。天下莫大于道,莫貴于德。道德之所在,齒與位不得而于焉,仆與某之謂矣。彼其無道與德,而徒有其貴與齒也,則亦貴齒之而已。然若此者,與之見亦寡矣,非以事相臨不往見也。若此者與凡交游之隨俗以侍生而來者,亦隨俗而侍生之。所謂“事之無害于義者,從俗可也”。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非在我有所不屑乎?嗟乎!友未易言也。今之所謂友,或以藝同,或以事合,徇名逐勢,非吾所謂輔仁之友矣。仁者,心之德,人而不仁,不可以為人。輔仁,求以全心德也,如是而后友。今特以技藝文辭之工,地勢聲翼之重,而驁然欲以友乎賢者,賢者弗與也。吾兄技藝炎涼之說,貴賤少長之論,殆皆有未盡歟?孟子曰:“友也者,不可以有挾?!泵汐I子之友五人,無獻子之家者也,曾以貴賤乎?仲由少顏、路三歲,回、由之贈處,蓋友也。回與曾點同時,參曰:“昔者吾友”,曾以少長乎?將矯時俗之炎涼而自畔于禮,其間不能以寸矣。吾兄又以仆于后進之來,其質美而才者,多以先后輩相處;其庸下者,反待以客禮,疑仆別有一道。是道也,奚有于別?凡后進之來,其才者皆有意于斯道者也,吾安得不以斯道處之?其庸下者,不過世俗泛然一接,吾亦世俗泛然待之,如鄉人而已。昔伊川初與呂希哲為同舍友,待之友也;既而希哲師事伊川,待之弟子也。謂敬于同舍而慢于弟子,可乎?孔子待陽貨以大夫,待回、賜以弟子,謂待回、賜不若陽貨,可乎?師友道廢久,后進之中,有聰明特達者,頗知求道,往往又為先輩待之不誠,不諒其心而務假以虛禮,以取悅于后進,干待士之譽,此正所謂病于夏畦者也,以是師友之道日益淪沒,無由復明。仆常以為世有周、程諸君子,則吾固得而執弟子之役,乃大幸矣,其次有周、程之高弟焉,吾猶得而私淑也。不幸世又無是人,有志之士,倀倀其將焉求乎?然則何能無憂也?憂之而不以責之己,責之己而不以求輔于人,求輔于人而待之不以誠,終亦必無所成而已耳。凡仆于今之后進,非敢以師道自處也,將求其聰明特達者與之講明,因以自輔也。彼自以后進求正于我,雖不師事,我固有先后輩之道焉。伊川瞑目而坐,游、楊侍立不敢去,重道也。今世習于曠肆,憚于檢飾,不復知有此事。幸而有一二后進略知求道為事,是有復明之機;又不誠心直道與之發明,而徒閹然媚世,茍且阿俗,仆誠痛之惜之!傳曰:“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狈蛉吮赜兴鶉缿劊缓笱灾?,而聽之也審;施之,而承之也肅。凡若此者,皆求以明道,皆循理而行,非有容私于其間也。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予天民之先覺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是故大知覺于小知,小知覺于無知;大覺覺于小覺,小覺覺于無覺。夫已大知大覺矣,而后以覺于天下,不亦善乎?然而未能也,遂自以小知小覺而不敢以覺于人,則終亦莫之覺矣。仁者固如是乎?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仆之意以為,己有分寸之知,即欲同此分寸之知于人;己有分寸之覺,即欲同此分寸之覺于人。人之小知小覺者益眾,則其相與為知覺也益易且明,如是而后大知大覺可期也。仆于今之后進,尚不敢以小知小覺自處。譬之凍餒之人,知耕桑之可以足衣食,而又偶聞藝禾樹桑之法,將試為之,百遂以告其凡凍餒者,使之共為之也,亦何嫌于己之未嘗樹藝,而遂不可以告之乎?雖然,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仆蓋未嘗有諸己也,而可以求諸人乎?夫亦謂其有意于仆而來者耳。
承相問,輒縷縷至此。有未當者,不惜往復。
二(壬申)
昨者草率奉報,意在求正,不覺蕪冗。承長箋批答,推許過盛,殊增悚汗也。來喻責仆不以師道自處,恐亦未為誠心直道。顧仆何人,而敢以師道自處哉?前書所謂“以前后輩處之”者,亦謂仆有一日之長,而彼又有求道之心者耳。若其年齒相若而無意于求道者,自當如常待以客禮,安得例以前后輩處之?是亦妄人矣。又況不揆其來意之如何,而抗顏以師道自居,世寧有是理耶?夫師法者,非可以自處得也,彼以是求我,而我以是應之耳。嗟乎!今之時,孰有所謂師云乎哉!今之習技藝者則有師,習舉業求聲利者則有師,彼誠知技藝之可以得衣食,舉業之可以得聲利,而希美官爵也。自非誠知己之性分,有急于衣食官爵者,孰肯從而求師哉!夫技藝之不習,不過乏衣食;舉業之不習,不過無官爵;己之性分有所蔽悖,是不得為人矣。人顧明彼而暗此也,可不大哀乎!往時仆與王寅之、劉景素同游太學,每季考,寅之恒居景素前列,然寅之自以為講貫不及景素,一旦執弟子禮師之。仆每嘆服,以為如寅之者,真可為豪杰之士。使寅之易此心以求道,亦何圣賢之不可及!然而寅之能于彼不能于此也。曾子病革而易簀,子路臨絕而結纓,橫渠撤虎皮而使其子弟從講于二程,惟天下之大勇無我者能之。今天下波頹風靡,為日已久,何異于病革臨絕之時,然又人是己見,莫肯相下求正。故居今之世,非有豪杰獨立之士的見性分之不容己,毅然以圣賢之道自任者,莫之從而求師也。
吾兄又疑后進之來,其資稟向意雖不足以承教,若其齒之相遠者,恐亦不當概以客禮相待。仆前書所及,蓋與有意于斯道者相屬而言,亦謂其可以客,可以無客者耳。若其齒數邈絕,則名分具存,有不待言矣。孔子使闕黨童子將命,曰:“吾見其居于位也,見其與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亦未嘗無誨焉。雖然,此皆以不若己者言也。若其德器之夙成,識見之超詣者,雖生于吾后數十年,其大者吾師,次者吾友也,得以齒序論之哉?
人歸遽劇,極潦草。便間批復可否。不一一。
答何子元(壬申)
來書云:“《禮曾子問》:‘諸侯見天子,入門不得終禮,廢者幾?孔子曰:四。又問:諸侯相見,揖,入門不得終禮,廢者幾?孔子曰:六,而日食存焉。曾子曰:當祭而日食,太廟火,其祭也如之何?孔子曰:接祭而已矣。如牲至,未殺,則廢。’孟春于此有疑焉:天子崩,太廟火,后夫人之喪,雨沾服失容,此事之不可期,或適相值。若日食則可預推也,諸侯行禮,獨不容以少避乎?祭又何必專于是日而匆匆于接祭哉?牲未殺,則祭廢,當殺牲之時,而不知日食之候者,何也?執事幸以見教,千萬千萬!”
承喻《曾子問》“日食接祭”之說,前此蓋未嘗有疑及此者,足見為學精察,深用嘆服。如某淺昧,何足以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