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詩話》載，杜少陵因見病瘧者曰，誦我詩可療。令謂“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蕭（《歷代詩話》本作“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謂子美固嘗病瘧矣，其詩云：“患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攻戰(zhàn)。”又云：“三年猶瘧疾，一鬼不銷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潛隙地，有靦屢紅妝。”子美于此時(shí)，何不自誦其詩而自己疾耶？是靈于人而不靈于己也。

山谷平生為目所苦，故和東坡詩有“請?zhí)爝€我讀書眼，欲載軒轅乞鼎湖”之句。其攝養(yǎng)禁忌之法，講（《歷代詩話》本作“論”）之詳矣，故《次韻元實(shí)病目詩》云：“道人常恨未灰心，儒士苦愛讀書眼。要須玄覽照鏡空，莫作白魚鉆蠹簡。”病者茍能知此，其賢于金篦刮膜遠(yuǎn)矣。大抵書生牽于習(xí)氣，不能割愛于書冊，故為目害尤甚。唐張籍，好學(xué)業(yè)文之士也，中年病目失明，議者謂不能損讀之過。孟郊嘗贈(zèng)之詩云：“西明寺后窮瞎張?zhí)＃v爾有眼誰能珍。天子只咫（《歷代詩話》本作“咫尺”）不得見，不如閉眼（《歷代詩話》本作“口”）且養(yǎng)真。”蓋非特傷籍，而郊亦自傷雖有眼而不得見君也。

賈誼曰：“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醫(yī)卜。”則從事于醫(yī)卜者，未可輕也。京兆杜嬰能讀書，其言近《莊子》，而自托于此，豈足以病嬰之高乎？故荊公有詩傷之云：“叔度醫(yī)家子，君平卜肆翁。蕭條昨日事，髣髴古人風(fēng)。”梅圣俞贈(zèng)何山人詩亦云：“日聞古賢哲，必與醫(yī)卜鄰。”宋景文云：“醫(yī)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則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則迂而入諸拘礙，泥而弗通大方，矜以夸己，神以誣人。”真名言哉！

退之云：“腦脂遮眼臥壯士，大弨掛壁誰能彎。”謂張籍也。杜牧之《乞湖啟》云：“弟覬久病眼，醫(yī)者石公集云，是狀也，腦積毒熱，脂融流下，蓋塞瞳子，名為內(nèi)障。”則籍之所苦，乃內(nèi)障也。

凡物皆可占，非特蓍龜也。市中亦有聽聲而知禍福者，莫知其所自。余觀王建集有《聽鏡詞》云：“重重摩挲嫁時(shí)鏡，夫婿遠(yuǎn)行憑鏡聽。”豈今聽聲之類耶？《大涅盤經(jīng)》云：“不以瓜鏡、芝草、楊枝、缽盂、髑髏而作卜筮。”則鏡能占卜信矣。

楸花色香俱佳，又風(fēng)韻絕俗，而名不編于花譜何哉？老杜云：“要把楸花媚遠(yuǎn)天。”言其色也。又曰：“楸樹馨香倚釣磯。”言其香也。梅圣俞《楸花詩》云：“圖出帝宮樹，聳向白玉墀。高艷不近俗，直許天人窺。”言其韻也。是二子但知楸花色香韻勝，而未知其療病之工也。汝州楸樹極多，富鄭公知州時(shí)，手植數(shù)百本于后圃。后政思其人（《歷代詩話》本作“后人思其政”），建鄭公堂于楸林之下。宣和間，先人知州日，聽政燕客俱在焉。一日，廉訪使周詢來訪，因云：“立秋日太陽未升，采（《歷代詩話》本作“采”）其葉熬為膏；傅瘡瘍立愈，謂之‘楸葉膏’。”抵晚，憲（《歷代詩話》本作“客”）使王偉來訪，因道詢語。偉曰：“有人患發(fā)背，腸胃可窺，百方不差者，一醫(yī)者教用楸葉膏傅其外，又用云母膏作小丸，服盡四兩止。不累日，云母透出膚外，與楸葉膏相著，瘡遂差。”功亦奇矣。余欲廣傳此方，以拯病苦者，故因言楸花之美，而并及之。

退之《三星行》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以五星法凖之，則知退之以磨竭（《歷代詩話》本作“蝎”，下同）為身宮。又云：“牛奮其角，箕張其口。牛不見服箱，斗不挹酒漿，箕獨(dú)有神靈，無時(shí)停簸揚(yáng)。無善名以（《歷代詩話》本作“己”）聞，無惡聲以攘（《歷代詩話》本作“無惡身已讙”）。”則知太陰在磨竭者，主得謗譽(yù)。東坡嘗援退之《三星行》之句，以謂仆以磨竭為命，殆與退之同病。然觀東坡《謝生日啟》云：“攝提正于孟陬，已光初度；月宿直于南斗，更借虛名。”則是東坡亦磨竭為身宮，而乃云磨竭為命，豈非身與命同宮乎？尋常算五星者，以為命宮災(zāi)福，不及身宮之重，東坡以身命同宮，故謗譽(yù)尤重于退之。職鑾坡而代言，犯鯨波而遠(yuǎn)謫，退之之榮悴，未至如是也。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所謂知命者，不為名利所汩，而能安時(shí)處順者也。后世貪求之士，不能自安分義，徒知金印艾綬之榮，而不知茍得為可愧，于是君平之肆，許負(fù)之廬，衣冠盈矣。劉夢得《和蘇十郎中詩》云：“菱花照后容雖改，蓍草占來命已通。”武伯奮《長安述懷詩》云：“聞?wù)f唐生子孫在，何當(dāng)一為問窮通。”觀此又奚知孔子所謂命也哉？劉孝標(biāo)作《辨命論》，言壽夭窮達(dá)，一歸之命，可以使人杜奔競僭逼之患。蕭瑀《非辨命論》，言人之?dāng)＃槐局耸拢梢允谷似鹦奚砝凵浦摹６私苑且约滓冶⌒萸敉喽蠹獌凑咭病?

古今人賦棊詩多矣。“幾局賭山果，一先饒海僧”者，鄭谷之詩也。“雁行布陣形磿裕⒀ǖ米尤私澤@”者，劉夢得之詩也。“古人重到今人愛，萬局都無一局同”者，歐陽炯之詩也。觀諸人語意，皆無足取，獨(dú)愛荊公《贈(zèng)葉致遠(yuǎn)》之作，其略云：“或撞關(guān)以攻，或覷眼而擪，或羸形伺擊，或猛出追躡。垂成忽破壞，中斷俄連接。或外示閑暇，伐（《歷代詩話》本作“或”）事先和燮。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迭；或粗見形勢，驅(qū)除令遠(yuǎn)蹀；或開拓疆境，欲并包揔攝。或慚如告亡，或喜如獻(xiàn)捷。諱輸寧斷頭，悔誤乃披頰。”可謂曲盡圍棊之態(tài)。非筆力可以回萬鈞，豈易至此。取退之《南山詩》讀之，殆（《歷代詩話》本作“若”）可齊驅(qū)并駕也。王無功亦有圍棊長篇云，“雙關(guān)防易斷，只眼畏難全。魚鱗張九拒，鶴翅擁三邊”等句，鋪敘類荊公，而其它（《歷代詩話》本作“他”）句猥雜處尚小|坡《白鶴觀》四言詩云：“小兒近道，剝啄信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夫恣貪欲于指顧，爭勝負(fù)于毫厘，業(yè)棊者之常情，而坡乃置之膜外，亦可見其胷中翛然者矣。荊公亦有“棊罷兩奩收白黑，一枰何處有虧成”之句。

魯直詩云：“眼見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又云：“肉食傾人如出九，藜羹飯我等朝三。”兩聯(lián)之意，雖不相遠(yuǎn)，然似不若前句之無斧鑿痕也。《漢書》，吾丘（《歷代詩話》本作“邱”）壽王以善格五待詔，劉德謂格五棊，行以塞法。《齊書》沈文季善塞，其法用五子，沈存中《筆談》云：“格五即今之蹙融，其法以己常有余，而致敵人于險(xiǎn)。”《酉陽雜俎》亦云：“于棊局中各用五子，共行一道，以角遅速。”則格五也，塞也，蹙融也，名雖不同，其制一而已。彼蘇林以為五博之類，不用箭，但行梟散，未知所據(jù)。出九亦賭博之法，詳見《刑統(tǒng)》。

子由《煎茶詩》云：“煎茶舊法出西蜀，水聲火候（《歷代詩話》本作“態(tài)”）猶能諳。相傳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此茶之佳者也。又云：“北方俚人茗飲無不有，鹽酪椒姜（《歷代詩話》本作“姜”）夸滿口。”茶出南方，北人罕得佳品，以味不佳，故雜以他物煎之。陳后山《茶詩》云：“愧無一縷破雙團(tuán)，慣下姜鹽枉肺肝。”東坡《和寄茶詩》亦云：“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若茶品自佳，雜以他物，適敗其味爾。茶性冷，鹽導(dǎo)入下經(jīng)，非養(yǎng)生所宜。山谷謂寒中瘠氣，莫甚于茶，或濟(jì)以鹽，勾倨萍搖囗囗堋而囗觜茶詩》，亦有“鹽損添宜戒，姜宜著更夸”之句，則知以鹽煎茶，諢囗益于養(yǎng)生也。

蒙恬造筆，《博物志》云：以狐貍毛為心，兔毛為副，心柱遒勁，鋒铓調(diào)利，故難乏而易使。白樂天作《雞距筆賦》云：“中山之明，視勁而俊；汝陰之翰，音勇而雄。雙美是合，兩揆相同。不得兔毛，無以成起草之用；不名（《歷代詩話》本作“為”）雞距，無以表入墨之功。”蓋亦兼而用之也。近世作筆，專用兔毛，而好奇者，或屏兔毛不用，更以他毫為之。晉王隱《筆銘》云：“豈其作筆，必兔之毫？調(diào)利難禿，亦有鹿毛。”而王羲之、鍾繇、張芝皆用鼠須筆。錢穆父奉使高麗，得猩猩筆（“筆”前《歷代詩話》本有“毛”字），甚珍之，嘗以分贈(zèng)山谷。山谷所謂“愛酒醉魂在，能言機(jī)事疎。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是也。《嶺表錄》云：“嶺外無兔，郡守偶得兔毫，令匠者作筆。匠者偶因醉遺墜，惶懼無以為計(jì)，遂以己須制之，反佳。其后遂戶科（《歷代詩話》本作“料”）人須一合。”此殆好事者說爾。

樗蒲（《歷代詩話》本作“蒱”，下同）用博齒五枚，如銀杏狀，各上黑下白，內(nèi)取二黑刻為犢，其背刻為雉，故李翱《五木經(jīng)》云，“樗蒲五木黑白判，厥二作雉背作牛”是也。以盧白雉犢四為王采，取其全；它八采為甿者，惡其駁也。按前史，三擲三盧如慕容寶，五擲五盧如李安人，王思政之?dāng)S印為盧，劉裕之喝盧勝雉，皆以為前途富貴之先兆。卒之其應(yīng)如響，亦可謂異矣。鄭谷詩云：“能消永日是樗蒲，坑塹由來似宦途。兩擲未離[木梟] （《歷代詩話》本作“[扌梟]”）撅內(nèi)，坐中何惜為呼盧。”然盧可呼而得，官可幸而致乎？觀谷此言，似未知安時(shí)處順者。

傀儡之戲舊矣，自周穆王與盛姬觀偃師造倡于昆侖之道，其藝已能奪造化通神明矣。晏元獻(xiàn)公嘗為《傀儡賦》云，“外眩刻琱，內(nèi)牽纆（《歷代詩話》本作“纏”）索，朱紫坌并，銀黃煜爚，生殺自口，榮枯在握”者，可謂曲盡其態(tài)。李義山作《宮妓》一絕云：“朱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闘（《歷代詩話》本作“斗”）腰支。不須更看魚龍戲，終恐君王怒偃師。”是以觀倡不如觀舞也。然唐明皇好舞《霓裳》，以至于亂，杜牧所謂“《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是也。漢高祖白登之圍，以刻木為美人而圍解，《樂錄》謂即今之傀儡。則是舞或亂唐，而刻木或可以興漢，義山之詩異矣。

《楚詞》云：“菎蔽象棊，有六博（《歷代詩話》本作“簙”，下同）些。分曹并進(jìn)，遒相迫些。”王逸謂投六箸行六棊，故謂之六博，言以菎蕗（《歷代詩話》本作“蔽”）作箸，象牙為棊也。而《楚辭補(bǔ)注》乃引《列子》擊博（《歷代詩話》本同）樓上，謂擊打也，如今之雙陸棊也。余謂雙陸之制，初不用棊，但（《歷代詩話》本作“俱”）以黑白小棒槌，每邊各十二枚，主客各一色，以骰子兩只擲之，依點(diǎn)數(shù)行，因有客主相擊之法。故趙摶《雙陸詩》云：“紫牙鏤合方如斗，二十四星銜月口。貴人迷此華筵中，吣臼紙蝗珀囮囗（《歷代詩話》本作“斗”）。”今六博既行六棊，則非雙陸明矣。

《周官》方相氏以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而儺（《歷代詩話》本作“揚(yáng)盾”），以索室毆疫，謂之時(shí)儺。釋者謂四時(shí)皆作也。考之《月令》，乃作于三時(shí)，而于夏則闕，何耶？蓋夏當(dāng)陽盛之時(shí)，陰沴（《歷代詩話》本作“慝”）不敢作，故闕之爾。今春秋無儺，惟于除夕有之。孟郊所謂“驅(qū)儺擊鼓吹（《歷代詩話》本作“龡”）長笛，瘦鬼染面唯齒白。暗中窣窣拽茅鞭，裸足朱裈行戚戚。相顧笑聲沖庭燎，桃弧棘矢時(shí)獨(dú)叫。”王建亦云：“金吾除夜進(jìn)儺名，畫袴朱衣四隊(duì)行。”皆謂除夕大儺也。其涂飾之制，若驅(qū)禳之儀，與《周官》略相類。政和中，徽宗新創(chuàng)禁中儺儀，有旨令翰苑撰文。時(shí)翟公巽當(dāng)直，其略云：“南正司天，無俾神人之雜；夏后鑄鼎，以紀(jì)山林之奸。茍非圣神，孰知情狀？”被旨，頃刻進(jìn)入，人服其敏而工。

《帝王世紀(jì)》及《逸士傳》載，帝堯之時(shí)，天下大和，有八九十老人，擊壤而歌于康衢，其詞云（《歷代詩話》本作“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初不知壤為何物，因觀《藝經(jīng)》云，壤以木為之，前廣后銳，長尺四寸，闊三寸，其形如履。將戲，先側(cè)一壤于地，遠(yuǎn)三四十步，以手中壤擊之，中者為上。蓋古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