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文字有氣骨,故其文壯浪。歐公東坡亦皆于經(jīng)術(shù)本領(lǐng)上用功。今人只是于枝葉上粉澤爾,如舞訝鼓然,其間男子、婦人、僧、道、雜色,無所不有,但都是假底。舊見徐端立言,石林嘗云:「今世安得文章!只有個減字換字法爾。如言『湖州』,必須去『州』字,只稱『湖』,此減字法也;不然,則稱『霅上』,此換字法也。」蓋卿錄云:「今人做文字,卻是胭脂膩粉妝成,自是不壯浪,無骨如舞訝鼓相似,也有男兒,也有婦女,也有僧、道、秀才,但都是假底。嘗見徐端立言,石林嘗云:『今世文章只是用換字、減字法。如說「湖州」,只說「湖」,此減字法;不然,則稱「霅上」,此換字法。嘗見張安道進卷,其文皆有直』」謙錄云:「『今來文字,至無氣骨。向來前輩雖是作時文,亦是樸實頭鋪事實,樸實頭引援,樸實頭道理。看著雖不入眼,卻有骨今人文字全無骨氣,便似舞訝鼓者,涂眉畫眼,僧也有,道也有,婦人也有,村人也有,俗人也有,官人也有,士人也有,只不過本樣人。然皆足以惑眾,真好笑也!』或云:『此是禁懷挾所致。』曰:『不然。自是時節(jié)所尚如此。只是人不知學(xué),全無本柄,被人引動,尤而效之。正如而今作件物事,一個做起,一人學(xué)起,有不崇朝而遍天下者。本來合當理會底事,全不理會,直是可惜!』」
貫穿百氏及經(jīng)史,乃所以辨驗是非,明此義理,豈特欲使文詞不陋而已?義理既明,又能力行不倦,則其存諸中者,必也光明四達,何施不可!發(fā)而為言,以宣其心志,當自發(fā)越不凡,可愛可傳矣。今執(zhí)筆以習(xí)研鉆華采之文,務(wù)悅?cè)苏撸舛眩蓯u也矣!以下論作文。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fā)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今東坡之言曰:「吾所謂文,必與道俱。」則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時,旋去討個道來入放里面,此是它大病處。只是它每常文字華妙,包籠將去,到此不覺漏逗。說出他本根病痛所以然處,緣他都是因作文,卻漸漸說上道理來;不是先理會得道理了,方作文,所以大本都差。歐公之文則稍近于道,不為空言。如唐禮樂志云:「三代而上,治出于一;三代而下,治出于二。」此等議論極好,蓋猶知得只是一本。如東坡之說,則是二本,非一本矣。
才要作文章,便是枝葉,害著學(xué)問,反兩失也。壽昌。
詩律雜文,不須理會。科舉是無可柰何,一以門戶,一以父兄在上責望。科舉卻有了時,詩文之類看無出時芝。
一日說作文,曰:「不必著意學(xué)如此文章,但須明理。理精后,文字自典實。伊川晚年文字,如易傳,直是盛得水住!蘇子瞻雖氣豪善作文,終不免疏漏處。」
問:「要看文以資筆勢言語,須要助發(fā)義理。」曰:「可看孟子韓文。韓不用科段,直便說起去至終篇,自然純粹成體,無破綻。如歐曾卻各有一個科段。卻曾學(xué)曾,為其節(jié)次定了。今覺得要說一意,須待節(jié)次了了,方說得到。及這一路定了,左右更去不得。」又云:「方之文有澀處。」因言:「陳阜卿教人看柳文了,卻看韓文。不知看了柳文,便自壞了,如何更看韓文!」
因論文,曰:「作文字須是靠實,說得有條理乃好,不可架空細巧。大率要七分實,只二三分文。如歐公文字好者,只是靠實而有條理。如張承業(yè)及宦者等傳自然好。東坡如靈壁張氏園亭記最好,亦是靠實。秦少游龍井記之類,全是架空說去,殊不起發(fā)人意思。」
文章要理會本領(lǐng)。謂理。前輩作者多讀書,亦隨所見理會,今皆仿賢良進卷胡作。
每論著述文章,皆要有綱領(lǐng)。文定文字有綱領(lǐng),龜山無綱領(lǐng),如字說三經(jīng)辨之類。
前輩做文字,只依定格依本份做,所以做得甚好。后來人卻厭其常格,則變一般新格做。本是要好,然未好時先差去聲。異了。又云:「前輩用言語,古人有說底固是用,如世俗常說底亦用。后來人都要別撰一般新奇言語,下梢與文章都差異了,卻將差異底說話換了那尋常底說話。
問「舍弟序子文字如何進工夫」云云。曰:「看得韓文熟。」饒錄云:「看一學(xué)者文字,曰:『好好讀得韓文熟。』」又曰:「要做好文字,須是理會道理。更可以去韓文上一截,如西漢文字用工。」問:「史記如何?」曰:「史記不可學(xué),學(xué)不成,卻顛了,不如且理會法度文字。」問后山學(xué)史記。曰:「后山文字極法度,幾于太法度了。然做許多碎句子,是學(xué)史記。」又曰:「后世人資稟與古人不同。今人去學(xué)左傳國語,皆一切踏踏地說去,沒收煞。」
文字奇而穩(wěn)方好。不奇而穩(wěn),只是阘靸。
作文何必苦留意?又不可太頹塌,只略教整齊足矣。
前輩作文者,古文有名文字,皆仿真作一篇。故后有所作時,左右逢原。
因論詩,曰:「嘗見傅安道說為文字之法,有所謂『筆力』,有所謂『筆路』。筆力到二十歲許便定了,便后來長進,也只就上面添得些子。筆路則常拈弄時,轉(zhuǎn)開拓;不拈弄,便荒廢。此說本出于李漢老,看來作詩亦然。」
因說伯恭所批文,曰:「文章流轉(zhuǎn)變化無窮,豈可限以如此?」某因說:「陸教授謂伯恭有個文字腔子,才作文字時,便將來入個腔子做,文字氣脈不長。」先生曰:「他便是眼高,見得破。」
至之以所業(yè)呈先生,先生因言:「東萊教人作文,當看獲麟解,也是其間多曲折。」又曰:「某舊最愛看陳無己文,他文字也多曲折。」謂諸生曰:「韓柳文好者不可不看。」
人要會作文章,須取一本西漢文,與韓文、歐陽文、南豐文。
因論今日舉業(yè)不佳,曰:「今日要做好文者,但讀史漢韓柳而不能,便請斫取老僧頭去!」
嘗與后生說:「若會將漢書及韓柳文熟讀,不到不會做文章。舊見某人作馬政策云:『觀戰(zhàn),奇也;觀戰(zhàn)勝,又奇也;觀騎戰(zhàn)勝,又大奇也!』這雖是粗,中間卻有好意思。如今時文,一兩行便做萬千屈曲,若一句題也要立兩腳,三句題也要立兩腳,這是多少衰氣!」
后人專做文字,亦做得衰,不似古人。前輩云:「言眾人之所未嘗,任大臣之所不敢!」多少氣魄!今成甚么文字!
人有才性者,不可令讀東坡等文。有才性人,便須取入規(guī)矩;不然,蕩將去。
因論今人作文,好用字子。如讀漢書之類,便去收拾三兩個字。洪邁又較過人,亦但逐三兩行文字筆勢之類好者讀看。因論南豐尚解使一二字,歐蘇全不使一個難字,而文章如此好!
凡人做文字,不可太長,照管不到,寧可說不盡。歐蘇文皆說不曾盡。東坡雖是宏闊瀾翻,成大片滾將去,他里面自有法。今人不見得他里面藏得法,但只管學(xué)他一滾做將去。
文字或作「做事」。無大綱領(lǐng),拈掇不起。某平生不會做補接底文字,補協(xié)得不濟事。
前輩云:「文字自有穩(wěn)當?shù)鬃郑挥惺颊咚贾痪!褂衷唬骸肝淖肿杂幸粋€天生成腔子,古人文字自貼這天生成腔子。」
因論今世士大夫好作文字,論古今利害,比并為說,曰:「不必如此,只要明義理。義理明,則利害自明。古今天下只是此理。所以今人做事多暗與古人合者,只為理一故也。」
人做文字不著,只是說不著,說不到,說自家意思不盡。
看陳蕃叟同合錄序,文字艱澀。曰:「文章須正大,須教天下后世見之,明白無疑。」
因說作應(yīng)用之文,「此等苛禮,無用亦可。但人所共享,亦不可廢」。曹宰問云:「尋常人徇人情做事,莫有牽制否?」曰:「孔子自有條法,『從眾、從下』,惟其當爾。」
大率諸義皆傷淺短,鋪陳略盡,便無可說。不見反復(fù)辨論節(jié)次發(fā)明工夫,讀之未終,已無余味矣,此學(xué)不講之過也。抄漳浦課簿。
顯道云:「李德遠侍郎在建昌作解元,做本強則精神折沖賦,其中一聯(lián)云:『虎在山而藜藿不采,威令風行;金鑄鼎而魑魅不逢,奸邪影滅!』試官大喜之。乃是全用汪玉溪相黃潛善麻制中語,后來士人經(jīng)禮部訟之。時樊茂實為侍郎,乃云:『此一對,當初汪內(nèi)翰用時卻未甚好,今被李解元用此賦中,見得工。』訟者遂無語而退。德遠緣此見知于樊先生。」因舉舊有人作仁人之安宅賦一聯(lián)云:「智者反之,若去國念田園之樂;眾人自棄,如病狂昧宮室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