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煌言列傳
兵部左侍郎張公傳
張公蒼水傳
有明兵部左侍郎蒼水張公墓志銘
明故權(quán)兵部尚書兼翰林院學(xué)士鄞張公神道碑銘
張督師畫像記
年譜（一）
年譜（二）
張煌言列傳光緒鄞縣志
張煌言，字玄箸，號蒼水；圭章之子。母趙，感異夢，生煌言（案全祖望撰「張忠烈年譜」：『母禱漢壽亭侯祠，得異夢，生公；故小字「阿云」』）。神骨清挺，豪邁不羈。能文章，善騎射。思宗以天下多故，令諸生于試「經(jīng)義」后，試射；煌言三發(fā)三中。
崇禎十五年，舉于鄉(xiāng)。常感憤國事，愿請纓。及錢肅樂起師，煌言先至；即遣之天臺迎魯王，授行人。王監(jiān)國紹興，賜進士，加翰林院編修；入典制誥，出籌軍旅。閩中頒詔之役，自請為使，釋二國嫌。既歸，晉侍講兼兵科左給事中；累有建白。
丙戌師潰，泛海將之舟山，道逢富平將軍張名振，扈王入閩；從之行。招討鄭成功不奉命，乃勸名振還石浦，與威虜侯黃斌卿為犄角；加右僉都御史。明年，松江提督吳兆勝請以所部來歸，斌卿不樂從。張煌言說名振應(yīng)之，魯王給印二百道，命煌言監(jiān)其軍。至崇明，颶風(fēng)覆舟，煌言脫身走，間道歸海上。
己丑，復(fù)集義旅駐上虞之平岡。諸山寨咸事鈔掠，煌言獨履畝勸稅，相安無擾。
庚寅，王居舟山，名振當(dāng)國；召煌言入衛(wèi)，加兵部右侍郎。辛卯秋，舟山破，扈王再入閩，次鷺門。時成功縱橫海上，奉隆武年號；于魯王，則修寓公之敬而已。惟煌言以名振軍為衛(wèi)，成功因之加禮?；脱詷O推其忠，嘗曰：『招討始終為唐，真純臣也』。成功亦曰：『侍郎始終為魯，與吾豈異趨哉』！
癸巳冬，返浙，招軍于天臺。明年，復(fù)會名振之師入長江；登金山，遙祭孝陵，三軍慟哭失聲，烽火達(dá)江寧。以上游師失期，左次崇明。四年，再入長江；掠瓜洲、儀征，抵燕子磯。而所期終不至，遂乘流東下，聯(lián)營浙海。是年，名振卒，遺言盡以部下歸煌言；于是軍容始盛。
丁酉，王去監(jiān)國號，通表滇中。戊戌，桂王在云南，遣使間道赴海，封鄭成功延平郡王，命煌言為東閣大學(xué)士兼兵部尚書（案「桂藩紀(jì)年」以為官兵部侍郎兼翰林院學(xué)士；「繹史」從之，非也）。七月，監(jiān)成功軍北行。抵羊山，孽龍為虐，海舶碎者百余，義陽王溺焉；乃回舟山修葺。
己亥，成功全師犯江寧，煌言以所部數(shù)千人并發(fā)；謂成功曰：『公不如先取崇明；崇沙，江海門戶，懸洲可守。脫有疏虞，進退有據(jù)』。不聽。以煌言為前軍，同提督羅蘊章充長江鄉(xiāng)導(dǎo)使。官兵已于金、焦間以鐵鎖橫江，所謂「滾江龍」者；譚家洲岸，皆西洋大炮?；脱猿鋈肫溟g，令善泅者截斷滾江龍，將奪上流木城；而舟多為炮所擊，不得前。乃登舵樓焚香祝天，以十七舟翦江渡；木城俱潰，直抵瓜洲。明日，成功至；官兵出御，死者千余，乘勝克其城。先是，議師所向；成功欲先江寧，煌言欲先鎮(zhèn)江。成功曰：『吾頓兵鎮(zhèn)江，金陵援騎朝發(fā)夕至，為之奈何』？煌言曰：『吾以偏師由水道薄觀音門，金陵將自守不暇，豈能分援他郡』！成功然之，即請煌言往。未至儀征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觀音門；成功已下鎮(zhèn)江，水師畢至。七月朔，哨卒七人掠江浦，取之。五日，煌言所遣別將以蕪湖降書至。成功虞江、楚援師且至也，請煌言控扼蕪湖，以制上游。乃至蕪湖，相度形勢，一軍出溧陽，以窺廣德；一軍鎮(zhèn)池州，以截上流；一軍拔和陽，以固采石；一軍入寧國，以逼徽州。傳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來附：郡則太平、寧國、池州、徽州，縣則當(dāng)涂、蕪湖、繁昌、宣城、寧國、南寧、南陵、太平、旌德、貴池、銅陵、東流、建德、石埭、青陽、涇縣、巢縣、含山、舒城、廬江、高淳、溧水、溧陽、建平，州則廣德、無為、和陽，凡得四府、三州、二十四縣?；脱粤钌鯂?yán)，諸軍肅然，秋毫無犯。所至城邑，考察黜陟長吏，如州牧行部事；江、楚、魯、衛(wèi)人士多詣軍門受約束，歸許起兵相應(yīng)。亡何，而江寧之?dāng)÷?；煌言方受徽州降，乃返蕪湖。初，煌言語成功曰：『師老易生他變，宜遣諸帥分徇郡邑。金陵出援，我則首尾邀擊；如其自守，我則堅壁以待。倘四向克復(fù)，收兵鱗集，金陵如在掌中矣』。成功不聽。自以為江寧旦夕且下，士卒釋戈而嬉，縱飲奏樂。官兵諜知之，以精騎襲破前屯，成功倉卒移帳。質(zhì)明，軍灶未就，官兵傾城出戰(zhàn)；眾無斗志，成功亦遂乘流出海，并撤鎮(zhèn)江之師而去。于是橫江之艘，皆屬官兵?；脱詺w路已梗，乃引舟鄱陽。八月七日，與楚師遇而兵潰。焚舟登陸，軍士尚數(shù)百人；歷霍山、英山，登東溪嶺。追師奄至，士皆竄，止一僮、一卒。迷失道路，賂土人為導(dǎo)，變服夜行。天明，而蹤跡者眾，導(dǎo)者亦去；茫然不知所向。念有故人賣藥于安慶之高河埠，求一人導(dǎo)至其所；至則，故人他往。而故人之友識為煌言，憐其忠義，教之由樅陽湖出江。渡黃湓，抵東流之張家灘；潛走建德、祁門兩山中。煌言方病瘧，力疾趨休寧，買棹入嚴(yán)州；恐浙人熟其面，改而山行。自東陽、義烏出天臺，以達(dá)海壖；樹纛鳴角，散亡復(fù)集。成功聞之，遣兵來助。煌言巡視海上，有長亭鄉(xiāng)者，多田而苦潮；乃募義民筑塘捍之，至今猶蒙其利。尋遣使告敗于滇，且引咎；桂王專敕慰問（案此事誤，姑依「碑書」之語）。
庚子，移師林門；旋軍于桃渚。辛丑，入閩，次沙關(guān)。成功將謀臺灣，已抵澎湖；煌言遣幕客羅子木以書挽成功，謂『軍有寸進、無尺退；今一入臺，則將來兩島恐不可守：是孤天下之望也』。不聽。時成功雖東下，而官兵尚懼其招煽沿海之民，遂有遷界之役；民多不愿，以威脅之，猶遲延不發(fā)?；脱灶D足嘆曰：『棄此十萬生靈而爭紅夷乎』！已而滇中事急，成功方得臺，不得行。煌言乃遣職方郎中吳鉏挾帛書入鄖陽山中，說十三家使之撓楚救滇；而十三家已衰敝，不敢出。壬寅，滇中陷，成功亦卒；煌言大哭，還軍林門。適閩南諸遺臣復(fù)謀奉魯王監(jiān)國，貽書來商?；脱韵采?，則以書約故尚書盧若騰等勸以大舉，并約成功子經(jīng)勉以「亞子錦囊三矢」之業(yè)；復(fù)厲兵束裝以待。
是年，浙督與中朝所遣安撫使，各以書招煌言?；脱詮?fù)安撫書略曰：『不佞所以百折不回者，上則欲匡扶宗社、下則欲保捍桑梓。乃因國事之靡寧，而致民生之愈戚。十余年來海上芻茭糗糒之供、樓櫓舟航之費，敲骨吸髓，可為惕然。況復(fù)重之以遷徙，詒以流離；哀我人斯，亦已勞止！今執(zhí)事既以保兵息民為言，莫若盡復(fù)濱海之民，即以濱海之賦畀我。在新朝既捐棄地以收人心，在不佞亦暫息爭端以俟天命。當(dāng)與執(zhí)事從容羊、陸之交，別求生聚教訓(xùn)之區(qū)于十洲三島間，而沿海藉我外兵以御他盜。是珠崖雖棄，休息宜然；朝鮮自存，艱貞如故。特恐執(zhí)事之疑且畏耳，則請與幕府約：但使殘黎朝還故土，不佞即當(dāng)夕掛高帆；不重困此一方也』。又復(fù)督府書曰：『執(zhí)事新朝佐命，仆明室孤臣；……區(qū)區(qū)之忱，言盡于此』。是冬十一月，魯王薨于臺（案年譜：甲辰公在舟山，監(jiān)國卒于海上；年分互異）?；脱钥拊唬骸汗鲁贾畻珬写娇嗖肯孪嘁啦蝗フ?，以吾主上也；今更何所待乎』！
癸卯，遣使祭王。會故將阮春雷據(jù)閩之東蚶、長腰各島，窺福寧；煌言率五十余船往，與之合。適總鎮(zhèn)林國梁謀降大清機泄，煌言圍之。國梁以炮碎其船，斬煌言之弟嘉言（案煌言有「憶從弟嘉言」詩，在甲辰散軍以后。玩其詩意，似未審存亡者。蓋嘉言必被擒而死；當(dāng)時海島隔絕，故不知殉節(jié)確耗也）；復(fù)乞援于福寧總兵吳萬福，萬福遣游擊李應(yīng)先、劉成海等毀東蚶、長腰寨。甲辰三月，煌言與春雷復(fù)集百余艘，泊三都、三山等島。萬福約水師總兵夾擊，追至大洋，陣斬及溺死者甚眾；春雷赴泉州，煌言回浙。
六月，乃散軍居南田之懸?guī)S。懸?guī)S在海中，荒瘠無人煙；山南有囗〈氵義〉港，可通舟楫。煌言結(jié)茅以居，從者祗羅子木、門生王居敬、侍者楊冠玉（案鈕玉樵「觚賸」作羅自牧、楊寶玉；均誤）、將卒數(shù)人、舟子一人。是時，閩、粵俱靖；惟煌言獨存。議者謂煌言不死，?？芮覐?fù)逞也；朝旨急購之，系累其妻子、族屬以待?？偠节w廷臣乃遣騎將徐元等詐為僧人服（案「繹史」、「南天痕」：『煌言小校降，欲致煌言為功；走普陀，偽為行腳僧』。則小校，當(dāng)即徐元也），率健丁潛伏普陀山、朱家尖、蘆花嶴，三路伺之。值煌言糴者至，急擊之，獲其將；使言煌言竄處，出刀脅之。其將赴水死，又殺數(shù)人。最后者，乃告之曰：『張公不可得也！公畜雙猿覘動靜，敵舟在十里外，猿輒鳴樹杪，得為備矣』。乃即駕所獲船，以夜半至懸?guī)S；出山之背，攀藤上?；脱宰幹靡粍?，有警即欲自刎。是夜聞蘆葦颯颯有聲，急呼從者起；而官兵已入室，不及避。遂就縛，并執(zhí)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比至杭州，廷臣勸之降；煌言正色，惟求速死。廷臣知其意不回，命寄獄中，供帳甚盛；許其舊時部曲得來慰問，官吏愿見者弗禁。杭人爭賂守者求入見；或求書，煌言亦應(yīng)之。九月七日，赴市；遙望鳳凰山一帶曰：『好山色』！賦絕命詞，挺立受刑；年四十五。子木、冠玉、舟子，并從死（案「南天痕」作『子木、冠玉并二水手從死』）。子木名綸，以字行；溧陽人。冠玉，鄞縣人（案無名氏撰「張公傳」云：『冠玉臨刑，當(dāng)事見其幼，欲釋之；冠玉曰：「司馬公死于忠，某義不忍獨生」！延頸就刃』）。子萬祺，先三日死鎮(zhèn)江。
煌言精于六壬，兵屯東溪嶺時，占得四課空陷；方大驚，而追騎已及。糴舟未返，占課大兇；徘徊假寐，夢金甲神來招，與王居敬（案原作王采薇，當(dāng)系居敬之字；今據(jù)「神道碑」改正）言之，言未既而罹難（案「神道碑」：『公被執(zhí)，居敬以計得脫，后為僧』）。煌言既死，故御史紀(jì)五昌、杭人張文嘉、沈璜書等殮之；而鄞人萬斯大與朱錫九、錫蘭、錫旗、錫昌兄弟復(fù)葬之南屏之陰（案「清波小志」：『煌言遺骸及楊、羅二骨，俱為煌言同郡釋問石暨武林好義之士所葬』。據(jù)是，朱氏兄弟當(dāng)系杭人）。國朝乾隆四十一年，賜謚「忠烈」。
兵部左侍郎張公傳闕名
明之亡也，死義者連鑣接衽；若播遷窮海而之死靡他、稱一代碩果者，則有宋文丞相而后，推明之張司馬煌言云。
煌言字玄箸，號蒼水；鄞縣人。遠(yuǎn)祖當(dāng)元時逃入高麗，以家世仕宋故。至明初，始?xì)w籍甬東，稱高麗張氏。高祖伯祥，起家孝廉為令，列「郡志」「孝友」傳。父圭璋，號兩如；甲子乙榜。母趙孺人，艱于嗣，虔禱關(guān)壯繆；生時父夢五色云現(xiàn)，故小字云。幼善病，病輒瀕死。六歲就塾，書上口，即成誦。十二，喪母。父判河?xùn)|鹺、署解州篆，為壯繆故里；煌言謁詞下，撰文祭告，以忠義自矢。年十六，補邑弟子員；迅筆皆驚人語。性豪宕，喜聲歌、六博，兼致談兵挾策之徒。父庭訓(xùn)甚嚴(yán)，屢杖之勿改。年二十三，中壬午鄉(xiāng)榜；即操選政，弁其集日「銘燕」，名大噪。
乙酉，寧紹兵起，躡屩走臺郡，迎魯藩（諱以海，孝王第八子。癸未兗州破，孝王與世子咸殉；南渡襲封，僑居臺州）；授檢討，司誥敕。時豪帥擁兵自衛(wèi)，目無共主，士驕民困。雖有建白，勢不得行?；脱愿袘崟r事，恒聲淚俱咽。
丙戌六月朔，錢塘師潰；倉卒馳歸，拜其父曰：『兒將隨主航海』。竟去。監(jiān)國駐舟山為行在，雖有城郭、人民，而彈丸地孤峙海中，諸豪帥若王之仁、方國安輩或死、或降，余皆市儈、菜傭，惟老將張名振一軍獨全，且擁戴無二心?；脱砸烂?，與之協(xié)力，希為一成一旅計。張歿，代統(tǒng)其兵；晉少司馬。王兵道爾祿以書招之，不應(yīng)；俾親屬開諭百端，又不應(yīng)。令其父諭之降，終不應(yīng)；最后報曰：『兒不孝，寧為趙苞，不為徐庶；大人善自為計』！聞?wù)咄粗?
舟山破，監(jiān)國往依閩帥鄭成功。其父芝龍，故海中劇盜；崇禎初，受招安，倚海為窟。歲以番舶通日本、琉球、暹邏諸國，積金錢無算。陽奉唐藩，子冒賜姓，跋扈甚；性實恇怯，無大略。丙戌仙霞關(guān)不守，芝龍投款，倏而北去。弟鄭彩、子成功，踞廈門海島。以嫌，殺閣部熊汝霖；他若名搢紳之從亡者如錢肅樂、沈宸荃，皆悒怏死?；脱詻Q其無成，不往；獨以孤軍留浙海。忠信所孚，鄭亦敬而愛之，不敢犯也。
既聞父亡，一慟而絕；比蘇，不再哭。念已破家殉國，父死不葬；又妻子顛連，無以存活：故終其身不畜一姬侍。蓋刻厲如此。吏議拒命，久籍其家；家屬發(fā)京口養(yǎng)贍，冀其來歸，而卒不動。初，煌言入海時，遇颶風(fēng)，舟盡覆；登海島，饑?yán)Т龜?。夢神告曰：『餉君侯千年鹿，候十九年還我』！詰朝，果得一黑鹿，炙食之；人嘗一臠，歷旬不饑。遇他舟至，獲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