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史部 正史類(18)
- 越縵堂讀書記
- 李慈銘
- 4854字
- 2015-12-26 17:16:19
亭乍坐窗下看《唐書》、《元德秀傳》,風來修然,秋氣滿懷,覺紫芝高行,冥若有會,一時塵襟,洗滌殆盡。旋閱《張巡傳》,又覺凄然以厲,庭柯振動,有金戈鐵馬之思,境生情耶?情生景耶?終年讀書,此境殊不多遇。
咸豐丙辰(一八五六)八月初十日
閱《舊唐書》、《馬周傳》。所載兩疏,支離糾纏,第二疏尤甚,不過節用愛人一語,反覆幾千百言,殊覺可厭,雖其中亦有人所難言者,然以比賈誼《治安策》,何其詞氣之弱歟!賓王以立談取卿相,至今推名世才,當時岑文本比之蘇張終賈,宋子京至惜其不能如傅說呂望,后世有述。今傳中載周建白,惟定品官服色,長安街置鼓警眾及此兩疏。其第一疏,請尊崇太上皇大安宮,及九成宮避暑當以太上皇故速反,及停宗室勛臣世襲刺史,勸太宗當親享宗廟,樂工授官不可預朝班,共五事,其言雖直,然不免回護將順處。當高祖時,孫伏伽以萬年縣法曹上書諫三事:一獻鷂雛琵琶弓箭者之不宜賞勞,一太常官借婦女裙襦五百充散妓服之淫樂宜廢,一太子諸王左右之宜慎擇,至有云陛下勿以唐得天下之易,不知隋失之不難也。高祖立擢治書侍御史,其事與賓王相類,而伏伽言較切直,故以高祖之納諫,遠不如太宗,而褒擢反過于周。其后伏伽至大理卿,周至中書令,則周之機辯,固自有過人者;其實賓王之才,尚不如五代時之王樸也。《舊唐書》以駢儷行文,蕪詞冗字,往往不免,一遇散文,尤形支絀,而當時奏疏,又皆沿六朝對偶之習,率不能為古文。賓王前疏稍雜整句,故尚成章;后疏全用散行,遂疏冗無倫次。因思《史記》婁敬說漢高都關中一篇,千古下覺戍卒猶有生氣。賓王稱王佐才,而讀其言令人生厭,此李習之所以嘆唐史官才薄,不足發明,使后之觀者,文采不及周漢之書也。余嘗謂作史固不忌駢體,然首推《晉書》諸論贊,華而切事情,秀而有骨力。至盛唐以降,駢體益弱,六朝家法,無復存者,惟薛文惠公《五代史》尚有佳處,為可觀耳。
咸豐丁巳(一八五七)十月二十二日
閱《舊唐書》,中有脫落數行者。近日局中諸君,皆不知史事,又甚粗疏,所謂書愈刻而愈亡矣。
同治癸酉(一八七三)十一月初二日
夜閱《舊唐書》、《高宗王皇后傳》,敘后及蕭淑妃廢為庶人后,既云武昭儀使人縊殺之,其下又言各杖之百,截去手足,投酒甕中,數日卒,其復累若是。疑高宗至囚所呼后一段事,舊書本無,后人據《新唐書》及《通監》添入耳。其穆宗論贊,貶斥亦太過。鄭覃陳夷行傳論與李玨楊嗣復等同科,尤為賢否不分。蕭僥與段文昌勸穆宗銷兵,致唐室再亂;蕭覲召朱玫討田令孜,遂以亡唐,無異何進之召董卓。二人實唐之罪人,傳雖明載其事,而尚極稱傀之德器,遘之忠誠,亦史識之不足也。李德裕傳論,極言其功,反復盡致,則較《新唐書》為優。
十一月初三日
閱《舊唐書》、《李泌傳》云魏太保八柱國司徒何弼之六代孫,徒何弼即李弼,以西魏嘗賜姓徒何氏也。(李密傳言弼以后周賜姓徒何氏者,因此制出宇文泰之意,遂屬之后周耳。)司氏,后人妄加,錢氏大昕以何字為誤,非也。(李光進傳)元和四年王承宗范希朝引師救易定,按王承宗反攻易定,而范希朝救之,承宗下脫一反字,《新書》亦承其誤。
十一月十二日
今夕讀《唐書》李德裕裴度李絳柳公綽溫造鄭覃李石鄭畋王鐸李訓等傳,皆數復,為之憤激流涕,有生不并時之嘆。又讀元稹白居易傳,至三四復。香山固無可議,微之亦挫折致然,少年錚錚,何可及也。白性恬靜,知難而退,遂壹以詩自見;做之熱中,竟至苦節不貞矣。二人之僅以詩名,要豈本心哉。
黃東發云:自知其必能相而相之者,古今一伊尹也;自知其必不能相而相之者,古今一鄭五也;人皆曰必不能相、己獨曰必能相而汲汲于相者滔滔,皆鄭五之罪人也。嗚呼!伊尹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鄭五者斯可矣!徐仲車云:尊官重祿。人之所好也,安肯曰吾不才也,吾辱其位者耶?有禍敗隨之耶?取天下之笑耶?為萬世之羞耶?甚者亡人之國,亡人之天下,不顧也。予讀《陳平傳》嘉平知其任,讀鄭君傳,愛君知其量。嗚呼,如君者豈易得哉!豈易得哉!黃徐兩公之言,蓋皆有所激,然實古今之名言也。唐人以進士為宰相之極選,以詩賦為致治之本原,馴至國亡,而猶不悟,聾蟲瞎馬,并為一談,史官無識,奉為定論。予觀張浚朱樸鄭綮三人傳,鄭綮儡然守道,史有明文。張浚之主討李克用誠謬,然當時太原與朱溫逆順之節,尚未盡分,浚亦非謂李罪甚于朱,惟以天下之亂,由此兩人,欲先去其一,則其一易圖,故因太原之危而先傾之。短于將略,債師辱國,罪固難辭,要其人自有才氣。始為王鐸判官時,片言諭平盧王敬武即時出兵,后退居洛陽時,聞劉季述廢立,移書藩鎮,共圖匡復,卒為朱溫所害而死,此其建豎卓卓,豈不勝粥飯和鼓之流萬倍哉!即朱樸入相無幾,旋遭貶戮,史官詆之更甚。然其議遷都襄陽,志在興復,見忌韓建,遽致誅夷,而史云時議以昭宗命臺臣浚樸綮三人尤謬,季年之妖也,其無識至此。又云樸在中書與名公齒,筆札議論,動為笑端,其所謂名公者,猶《文宗紀》所謂石經立后數十年、各儒皆不窺之以為蕪累甚者,正是一樣肺腸,一色筆墨。此名儒者,詩賦書判庸爛鄙陋之名儒也。此名公者,進士宰相齷齪朋黨之名公也。
十一月十四日
《舊唐書》、《長孫無忌傳》稱貞觀十七年圖畫二十四人于凌煙閣,為無忌及河間王孝恭、杜如晦、魏徵、房玄齡、尉遲敬德、李靖、蕭、段志玄、劉弘基、屈突通、殷開山、柴紹、長孫順德、張亮、侯君集、張公瑾、程知節、虞世南、劉政會、唐儉、李勛、秦叔寶止二十三人,蓋偶脫高士廉,(士廉無忌傳同為一卷,士廉傳已言圖形凌煙閣。)其人皆備書官爵,已卒者并書謚。于柴紹曰故荊州都督譙襄公柴紹,而《新書》乃作許紹。王氏《小學紺珠》引《兩京記》(唐韋述讠巽。)作柴紹。案《舊書》以唐儉長孫順德劉弘基殷嶠(即殷開山。)劉政會柴紹傳共為一卷,而于《殷嶠傳》中總之曰:十七年與長孫無忌唐儉長孫順德劉弘基劉政會柴紹等十七人俱圖其形于凌煙閣。其獨舉無忌者,以圖形無忌為首也。唐儉等五人總書于此,故不分載傳中;云十七人者,涉上十七年而誤。《柴紹傳》中備載其改封譙國公,卒贈荊州都督謚曰襄,子哲威襲爵譙國公。《許紹傳》中則止云封安陸郡公,亦無圖形之語。柴紹以高祖之婿,歷著奇功,其妻平陽昭公主,又功參佐命;許功不及柴,又早卒于高祖時。宋子京以兩人名同,又同贈荊州都督,同謚襄,遂誤柴為許耳。《通監》有柴無許是也。
十一月二十七日
偶讀《舊唐書》馬懷素褚無量劉子玄元行沖韋述等傳論云:子玄郁結于當年,行沖彷徨于極筆,官不過俗吏,寵不逮常才,非過使然,蓋此道非趨時之具也,其窮也宜哉。此必出唐史官之筆,非劉昀輩所能為者。
《舊唐書》論贊有極佳者。江夏王道宗等傳論云,道宗軍謀武勇,好學下賢,于群從之中,稱一時之杰,無忌遂良,銜不協之素,致千載之冤。永徽中,無忌遂良,忠而獲罪,人皆哀之,殊不知誣陷劉洎吳王恪于前,枉害道宗于后,天網不漏,不得其死也。宜哉。太宗諸子傳論云:太宗諸子吳王恪、濮王泰最賢,皆以才高辯悟,為長孫無忌忌嫉,離間父子,遽為豺狼,而無忌破家,非陰禍之報歟。此深得褒貶之直,而無忌遂良傳中,則皆不見此事,《春秋》之為賢者諱也。
景龍中,褚無量之爭皇后不得與祭南郊,開元初,盧履冰之爭喪服父在增母三年,韋述之爭舅服小功及堂姨舅服,皆援據漢儒古義,力破俗書,深有功于經學,非宋以后人所能及也。
以韓休之骰直,而感李林甫先告以入相之命,遂力薦林甫;以裴度之忠勛,而大和重入相時,亦效王播掇拾羨余以希恩寵;蓋非常之遇,中智所驚,晚節之貞,君子難保也。然薦休者蕭嵩,而休與之不葉,竟為林甫所中而兩罷;度以薦李德裕,旋為李宗閔牛僧孺所惡而去位;究其得失何在哉!此大過之所以貴獨立不懼也。宋世趙昌言出知鳳翔,而太宗慮其涕泣;向敏中門無賀客,而真宗嘆其耐官。故寇忠愍附會天書而再相,卒罹丁謂之讒;錢苦水力辭樞密以悟君,遂洗蒙正之謗。
唐代人主好淫,宮闈無別,臣下化之,帷薄多慚。劉樟之賢相也,而通于許敬宗之妾。裴光庭名臣也,而卒后其妻(武三思女。)與李林甫通;忠奸混淆,轉相污染,何其丑也。故高祖私裴監之宮人,而有三貴妃經宿之報;太宗納巢刺之故婦,而釀武媚娘聚雇之殃。
公族有罪,宥之再三;婦人從夫,捆外不與;此百王之通憲,有國之深謀也,息隱巢刺之因惡,罪貫神人,太宗不得已而誅之可也。而滅其子孫,削其屬籍,竟以亂賊待之矣。此例既開,而吳恪曹明皆以愛子而枉死。平陽公主之戰功,奇絕今古,高祖越常格而謚之可也,而莽以甲胄,送以鼓吹,竟以功臣視之矣。此事既著,而太平安樂,皆以女子而干權。
《禮樂志》載開元時刑部郎中田再思之議服制,揣阿君意,凌蔑禮文,其辭偽而辯,經學之賊,奸言之雄也。范履冰一一折之,而謂別父母之服者,所以嚴夫婦之分。則天請父在為母三年,外示隆慈愛之服,隱以抗天皇之尊,履霜堅冰,其來有漸。數言義正詞嚴,卓識無兩。周人制服,義在尊尊,可謂深知禮意者矣。此志于期字皆作周,故一期為一周,再期為再周,以期斷為以周斷,皆避玄宗嫌名也。今人呼期年為周年,以后為兩周年三周年,蓋始于此。
十二月初五日
《舊唐書》、《楊收傳》云馬公嘉之,收即密達意于西蜀杜公;又云馬公乃以收弟嚴為渭南尉。馬公謂馬植,杜公謂杜驚,此據當日志狀之文,其不檢至此。然則謂收之十三歲工詩,吳人呼為神童,至于造門請詩,觀者壓敗其藩,又可盡信耶?《日知錄》舉《舊唐》、《中宗紀》、《玄宗紀》唐臨等傳之誤承舊文者數條,錢氏《考異》舉《崔元翰傳》之稱李勉為李公一條,尚未檢及此傳也。
光緒己卯(一八七九)正月廿九日
閱《舊唐書本紀》。自穆宗以后,時事紛孥,其文甚繁,為史體所未有,然幸存此紀,尚可考見晚季蒼黃、瓜分瓦解及措置失理之故。假如新史一意茍簡,益錯出不可理矣。
光緒癸未(一八八三)三月初十日
《舊唐書》、《廬質傳》云:同光中,質為翰林學士承旨,會覆試進士。質以后從諫則圣為賦題,以堯舜禹湯傾心求過為韻。舊例賦韻四平四側,質所出韻乃五平三側,由是大為識者所誚。案此事《容齋五筆》中嘗論之,謂韻拘平仄不知起于何世。然律賦本以鏗鏘聲病為主,平仄相間,誦之流美,亦應制者不得不然;而通人往往不拘。吳縣吳姓舫先生(鐘駿)館閣耆宿,博綜經史,兩任浙江學政。余兩應其古學試,一次賦題晉荀息以璧馬假道,以輔車相依唇亡齒寒為韻,六平二側也;一次賦題汲古得修綆,以學于古訓乃有獲為韻,一平六側也。
光緒甲申(一八八四)十一月十三日
舊唐書校勘記(清陳立、劉文淇、劉毓崧、羅嗣林)
閱《舊唐書校勘記》六十六卷,道光癸卯甘泉岑建功紹周刻《舊唐書》,屬句容陳卓人(立)儀徵劉孟瞻(文淇)及其子伯山(毓崧)江都羅茗香(嗣琳)據沈東甫合鈔本、張登封(宗太)《舊唐書考正》及《冊府元龜》、《太平御覽》、《文苑英華唐六典唐會要》、《通監》、《通典》、《通考》、《太平寰宇記》諸書參互成之,建功又取《御覽》諸書所載有與今本不相附屬者,別為逸文十二卷,阮文達為之序,刻于道光戊申。今此本乃同治壬申定遠方浚頤所補刻者也。
光緒庚辰(一八八○)十一月廿七日
閱《舊唐書逸文》,其所輯以《御覽》為主,而附注諸書異同于下。然《御覽》誤字最多,凡與《唐會要》、《冊府元龜》互異者,皆以兩書為長,自宜取其詳當者為主,而附注它本異同,不必執定一書也。至其字之筆劃異同,如并作垃,騏麟作麒麟,帕作把之類,亦不必一一悉出。
十二月初二日
新唐書(宋歐陽修、宋祁)
閱《新唐書》、《隱逸》王績朱桃椎孫思邈賀知章秦系張志和陸羽陸龜蒙諸傳。宋子京文好為古澀,昔賢病之,然以傳高隱諸公,則筆墨簡潔,肖其為人,殊可尚也。《朱桃椎傳》嘗織十芒置道上,見者曰居士層也,為鬻米茗易之,置其處,輒取去。而《南史》、《朱百年傳》云:百年以蘗若置道頭,輒為行人所取,明旦己復如此,積久方知是朱隱士所賣。須者隨其所堪多少,留錢取蘗若而去。二朱事殊相類。又《桃椎傳》上云被裘曳索,下云夏則贏,冬緝木皮葉自蔽,亦未免矛盾。此傳僅八行寥寥百七十二字,尚不能無誤,是其疏處。自《晉書》以下,往往有此病,《舊唐書》、《宋史》尤多,不勝指駁矣。又閱《儒學傳》一卷,不及《舊唐書》之詳贍也。
咸豐庚申(一八六○)七月初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