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竹嶺修路序

魏際瑞寧都人

汀之西有黃竹嶺，人恒言其高如登天。歲丁酉，予將適汀，心難之。比至，乘雨而上，紆盤折阪，厓壁斷絕如蛇蜒鶻起，警革不息。乃舍輿，撩衣步赴，而履之路，橛橛有聲，念此宜非人到，顧乃有蠣甃鱗次，便人于百千萬仞之上，亙二十里而遙者。蓋未嘗不嘆其為君子、長者，而戚然深念其德也。及乎路缺徑坍，則黃泥之阪，利于榆沈；陡絕所在，爭性命如懸絲；聚手足筋骸之力，偪仄以度，將或霣墜，而況于負(fù)任、罷病者乎？庚子冬，予且再至，則由之。嶺有庵，庵有亭，煮茶以給行旅。有僧焉，揖予而告，蓋欲以補(bǔ)斯路之缺壤，與前人功所未及者創(chuàng)之。予曰：“于戲，此仁人之心，仁人之事也夫。”今夫天富，富者所以養(yǎng)貧者也；天貴，貴者所以安賤者也。天予福利安全之人，所以休人于勞而平人于厄也。若夫?qū)＠载S，天亦何取斯人而獨(dú)厚之也哉！昔者吾子言之曰：“施冢不如施棺，施棺不如施藥，施藥不如施衣被、飯粥。”予亦曰：“放生不如戒殺，戒殺不如作雨亭、津渡、道路、橋梁。”蓋受者實(shí)，則施者不虛。譬如鉤矢射侯，亦既發(fā)而中的矣。昔有丐者死三日而蘇，冥吏校籍，謂曾建七星石橋，故當(dāng)復(fù)生。丐私念曰：“吾身且為丏，安得橋。”吏曰：“汝嘗于潭側(cè)殖七斷磚以濟(jì)潦者。汝丐耳，而心念此，又必為其事，此直與建橋等矣。”僧曰：“然！吾將稽顙、屈膝以丐長者。而不能言其意，敢請書之。”予曰：“噫，此仁人之心，仁人之事也。天下多仁人，敢請捐資而注名于冊。”

《崇正書院志》序

楊昱

書院者，宅名勝，居來學(xué)，以廣國家興道育才之意，官政之最善者也。蓋自漢、魏而下，宇內(nèi)名勝悉為佛、老所宮，吾儒無有之者。迨李唐，世儒或有宅勝讀書，而書院之名以立。逮趙宋初，白鹿等四院方顯名于天下。此后，二氏之宮或廢，良有司每改為書院。豈徒競其地哉？蓋以名勝之區(qū)必幽，幽則可以凝志；必爽，爽則可以發(fā)神；有資于學(xué)也大矣。吾汀鄞江之陰，蒼玉之嶺，有地高尹蔚宛，亦郡之勝也。舊有浮屠之居在焉，“圖經(jīng)”所謂東禪寺是已。嘉靖庚戌，僧徙寺廢。仁和華山陳公，適領(lǐng)郡符至，乃遍請允諸司改為崇正書院，扁其堂曰“明德”，以聚講課；傍建號房若干間，以居諸生。因堂左之室頞高杰者，修飭為“三賢祠”，崇祀郡人晦庵高弟楊淡軒，而溯及朱子；又以文文山嘗建纛于汀，亦取埒祀之。既落，集郡九庠高第諸生，使藏修游息于中，籍其田以供具之。政暇必躬詣講改啟迪。由是士爭濯磨，骎骎日知向往。復(fù)懼創(chuàng)置之實(shí)久或湮也，乃次其修建之由，廬田之?dāng)?shù)，立教之法，掇淡軒之詩文與朱、文二先生作之關(guān)是者，洎院傍石刻，為志以傳，使某言弁其首。竊惟昔人治郡善興化者，固莫文翁若矣。然效之所臻，止于士舉京師、比于齊魯而已。豈徒作以進(jìn)取，而立教之本有未講乎？今宅高明，翼神志，則有以資進(jìn)修之功；辟異端，崇正祀，則有以端向往之路；廩餼庖湢之悉備，則厥務(wù)惟周，而心不分于他；提撕振作之維勤，則意有所憚而學(xué)必致其力。固皆切實(shí)之益，不假功利之私，推其所成就，寧無三代之士奮起其間以酬明教哉？況頒教條以善俗，立保甲以察奸，獄訟催科之下，每寓崇化厚俗之意；而閭閻之間，行當(dāng)比隆三代，又不直學(xué)效之教已也。公他政多與是匹。序辭不偏及者，懼枝也。

羅青巖《周易裁述》序

熊為霖新建人

問今之人有能吹影者乎？曰否；問今之人有能鏤塵者乎？曰否，是析虛之難也。問今之人有鼓湫盤、系八柱者乎？曰否，是力遁于所大也，蟭螟之巢蚊睫也。三年而不知射者，以嫠尾懸虱于欞間，眎之三年則大如車輪，命矢而中絕。此又何以故？相息以神，其天獨(dú)完耳。《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范圍天地之道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上之無朕，拓于無際，直可置諸語言文字之窮矣。而詮印家無慮千本，田、何、費(fèi)直荒乎邈矣。唯荀爽九家，妙于觀象，而不列學(xué)官。王輔嗣以麈尾清譚，廣為玄解，似亦弗盡。及伊川主理，紫陽復(fù)參以數(shù)，而得統(tǒng)所宗。然其理與世相衍極，復(fù)汨汨日出而不窮。青巖先生，閩之有道士也，巖居川觀，閟爾聞，渺爾慮，屏謝塵鞅，一以丹黃甲乙娛厥老，務(wù)為扣啟賢扃。于九經(jīng)咸能貫串，而尤邃于《易》。青巖其何以邃易乎？人惟通身是易，則觸處皆解。乾之九二曰：“見龍在田。”漸之上九曰：“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渙之六四曰：“渙有丘，匪夷所思。”艮之六五曰：“艮，其輔言有序。”青巖道文明而遐隱，故結(jié)想微，立義諦。以我注《易》，即以《易》注我，即我即《易》，即《易》即我。其天完而相息以神，虛無不析，力亦不遁于所大。超乎詣哉，超乎詣哉。吾幾無以測其所存。青巖書成，藏弆者久之，今其佳嗣授諸剞劂，氏因請敘于余。余何知，姑舉青巖之所自深者，隱括其概，恨不能起青巖之靈相對一堂而質(zhì)之。

《劍華合刻》敘

曾曰瑛南昌人

凡物之歷百劫而不壞者，必其晶氣神采所團(tuán)結(jié)，郁為寶光，洗激風(fēng)雨霆電，沉孕山川，堅自晦蝕，造物亦與為訶護(hù)愛惜之，不忍澌滅。故閱世而彌新，深錮而必出，颎颎熊熊，物固不自知也，而有必然之理與不得不然之勢。干將、莫邪之淪于犴獄也，年歲不可紀(jì)，疇復(fù)知之。張司空占龍光于斗牛，遣雷煥其藏，晶氣神采，一為發(fā)露，拭以華陰之土，而鋒铓不頓。劍為之乎？人為之乎？實(shí)造物者之所訶護(hù)愛惜，及此一決其奇耳。文章，天地之精英也，鼓橐文人學(xué)士之元?dú)猓藻N爐而出之，融液于肺腑賢腸，斂鍔而淬其鋒，不僅以水?dāng)囹札垼懴镆病⒁缘浅嵌庥浚冿j云之色矣。特不幸而不遇，亦且賁郁抑塞，瞽者以鉛刀棄之。恨晉庫之莫焚，而喬陵不可鑿，蘚蝕霾封，沉光夜嘯，人亦咤為不祥之物。則此區(qū)區(qū)者，久且聽其若滅若沒，無復(fù)過而問焉者。嗟夫，負(fù)才淹蹇，古今同嘆。既不得于其身，復(fù)不得于其后，不亦傷乎。

閩海故多才士，仆為童子時，耳噪寧化李元仲先生名，而其高弟子則有臨汀黎君振三，每欲讀二公之文而恨不一遇也。二公淵源一脈，類能鏤膽鉤心，激吐晶采。惜生當(dāng)末造，故皆奇于才而躓于遇。李公仛傺以老，晚號寒支。寒支云者，松柏之心也。黎公日依太夫人膝下，潦倒一衿，不及中壽而卒。二公雖各有傳稿，而曲高寡和，云門之瑟不與人間箏笛同宮徵，遂久而弗章，并無人牙慧及之矣。爾以纂輯郡乘，搜采先輩遺文于蛛絲蟫屑中，獲二公遺文各一冊。覺颎颎熊熊，不敢逼視，急呼鶴嶠太史、嘉樵上舍擊節(jié)讀之，咸怍愕以喜，謂得見天崇諸老旗幟，倘與蘊(yùn)生臥子射鹿中原，當(dāng)為勁敵。相與嘆息欷歔，痛其師若弟宗門授受，筆矯霜棱，不幸久厄巾笥，幾為覆瓿。又幸今此而得一遇也。嗟夫，作者距今百年，而寶光郁結(jié)，歷劫不壞，豈非造物者實(shí)訶護(hù)愛惜之。干將耶？莫邪耶？神物其必有合耶？仆有守汀之責(zé)，不敢或任為，司空雷君之镵，當(dāng)先驅(qū)負(fù)之。李刻舊名《抗談集》，黎刻舊名《北樓留稿》，敬為合匯如次，顏曰《劍華合刻》，重付梓人，因書緣起以公同好者。

漫游草序

熊為霖新建人

懷古，好游士也，籍閩寧，倜儻不可羈，生平浸淫經(jīng)史百家，又能跌宕騕褭以出之。才大奇，窘所遇，發(fā)憤游六宇，攜一琴、一劍、襆被行李，期與名山巨川、通都大邑為緣，一一涉歷。如五岳之鎮(zhèn)，西湖之麗，峨嵋、太行之雄佹，瞿塘、禹穴、龍門之險蕩，與夫咸陽、燕薊之威壯，胸中、口中時復(fù)吞吐出沒，不可名狀。若可名狀，概寄讬之于詩。所至裒然成帙，類皆可存而未謀所以行也。詩寫性情者也，性情相類，相得益彰。懷古老寓西江，仿泛宅龜蒙江上狎鷗鷺。始與汪子輦云、楊子子載為忘年約，二子故與予善，每語及得懷古為新知，欣欣然喜氣見于面。獨(dú)余以道里間，衷且悒悒然。但每讀懷古詩，又未嘗不心醉也。辛酉冬，計偕北上，既僦車，懷古與汪、楊二子來，邀餞篷艇。記是日，狂浮大白，江山如畫，皆在目前。懷古出宣和紙尺許，索賦即事，余走筆得數(shù)首，紛不可聽，相與極歡而罷。是后遠(yuǎn)宦京邸，間作郵札。然意中無日不有我懷古，究亦不自知其所云。乙丑冬歸覲，閱春來江城，詢知懷古，且病急，走視凡三至，閽人數(shù)強(qiáng)辭，竟不得候床下。鄉(xiāng)居久之，傳懷古死狀。駭且哭，猝不得實(shí)。及令嗣君愧尹奉書至，以遺言屬敘遺草為殷殷，情愈亟。嗟夫，懷古生平所交，率海內(nèi)名下士，而于不侫遺言屬敘者何居？嗟夫，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今人于泛泛交，展其箋草，動以漢、魏、六朝、三唐諸老相盲諛，其于人之性情，與詩之性情，了不相及。嗟夫，是誣之也，識者鄙焉。懷古豈是望哉？余亦不敢出此。懷古遺草，懷古之性情也。神氣不朽，挾以俱行，其為風(fēng)、為霆、為洪濤、為蒼嶠、為云錦笥、為古今注、為元屑、為定交書、為竹牕夜話，概不可定；而要不離夫游氣之精。姑為述余兩人交道如此。懷古有靈應(yīng)起而詠，庶山陽車馬可向地下質(zhì)之。先生名良德，字質(zhì)存，懷古其晚號也。

論

〔明〕李世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