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藝文一(4)
- 汀州府志
- 曾曰瑛
- 4999字
- 2015-12-26 16:32:06
未空先生其人杰哉!先生幼負異姿,恥為俗學,籍諸生二十年,于時藝之言漠如也。學使按部。同舍諸生吚唔竟日;先生凝塵滿席,惟《楞嚴》一冊、《象山語錄》數卷而已。偶從卷牘中,向往某公,徒步走毗陵三千里訪之。一見以為無當,不告其姓名而返。舉動奇偉,人莫識之。丁卯,兄若玉舉于鄉,即欲罷諸生,遂長往之志,母夫人弗許。至己卯,乃舉鄉試第八人。乙酉,傷國事多故,郁郁致病死。先生究習當世典章,畜書七千卷,一覽皆能背誦。記先君曾得舊錢一甕,出以試先生。先生略不經思,隨手分別,即至幽僻如殘唐、蜀、夏,人所不記憶者,皆為指畫年代,撿本按之,百不失一。然先生神簡高閑,亦不見先生數數讀書也。性猶流連景物。良晨佳夕,柬集賓朋,雅論彈棋,都無塵事。至酒思微酣,則又手捋長髯,倚風微嘯。坐客愛其風流,竟席不忍言去,其為人傾倒如此。竊私議,吾邑言理學、負博雅名者,當奉先生尸祝;而文章意氣,則又予叔振三。先生有廓清之功,人不以為非也。平生著書甚富,其自信者《四書參注》一書,卷帖浩繁,尚未授梓。仁和宋樹桐先生佐郡臨汀,慕先生文行,為選其詩歌以行。宋公與先生曾無一面之素,而興懷異代,輒生不同世之感,殆自任為身后之桓譚也。刻成,以予奉教于先生者久,屬為點次,而又令識其一二遺事于卷端。嗟夫,先生自敘理題藏稿,謂:“不欲乞人一序,千百年后有知我者,作傳作贊,則一任之。”今曾不待千百年后,而傳贊有人,無因傳一語于地下,豈不悲乎?
《寒支初集》序
彭士望南昌人
李元仲先生年已七十有四矣。人有欲為方外人刻其語錄行于世者,方外人至,褎元仲所著《寒支集》使刻之。摹印未卒,元仲遽以來要予為序。予讀復未卒,蹶然起而嘆曰:“猗嗟,元仲獨以予為友,知其人邪?知其文邪?知其所以文邪?予則何以知其所以文、知其文而為元仲友邪?元仲之文何其多變歟?不有掇英奏簇,自東周、自南朝,卓葷而茹吐之者邪?不有研精刺害、凡狂譎,凡權穴數奧,詰屈而抑宣,偃側復反又有之者邪?”既而,徐以定視之,曰:“不有不同希文進,又若訐奏、若訥書者邪?不有鄒、枚辭令而穆醴去就,不有稷下辨而畫邑矢也邪?不有抽都尉惂悔忿愎之情文,而牧之節旄餐嚙者邪?”又久之,則妄言之曰:“猗嗟夫!此正則之變思也邪?此無咎之廣體也邪?”夫屈之旨,一于楚宗;而元仲之酬應表志何不皆然。鼂之調,一于聲韻;而元仲施之于散文也又皆然。雖然,其果變也。陰陽,變道者也,善變陰陽。性變善,其不可得見者邪?性變情,情變才,才變經,經變子,子變集,集變而元仲之集夫?元仲之文,其古正則之變者乎?雖然,有異。詩曰:“天生丞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彝者常,常者正,正者則,則不一則也。傳曰:“辭也者,各指其所之。”夫各指所之,而“之”不可以勝盡。吾三復元仲之文,其變有三,而之于一瞬。始而視之,則之之于奮:若立乎廣壤,而長雷四野;若伏乎深谿,而瀑而下注。吾不知其所溢涌而已。憤而不得以遽泄,泄而不可以一御矣。是其若萬仞之石,墜于沖淵,崖擊磴硉,眾響一激,與洪波紛辨而沓至,而已悶如,而已恨如,汜然而若有所不應,汨然而若順如也。是故元仲之文,凡其變而若屈,廣而若鼂,而卒歸于若無有窮盡。乃其窮于其才,亙于其情,而不變于其性。吾見其情有內韄、才有外彍,而鼓之以橐而籥。而吾則何以知之?而吾則何以言之?將為少伯氏思與種語焉而不得。將為鬼谷絕其徒,使襲股而勿錐、卷舌而勿視,而上篇不嘿,中下不獲,處于廬、夫、胥、嚭之間,而測之以莫測。然而猶未也。將為老、莊奚能言,將為二楞不可識,將為發聊城之腎腸,寒魯連之咽舌。然而其文變也,其才未變;其才變也,其情未變;其情變也,而性未變。所謂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非邪?然而曰,彼離憂者,憂不一端,何其文痛而若隱,憾而若思,呵詰而若以怒?而宜莫如其弟子者師之、友之、而知之,而卒所祖在從容辭令間,何邪?
《寧化縣志》序
黎士弘
康熙二十二年癸亥,皇上誕敷文教,允廷臣請,纂修一統志。先檄直省所在有司呈稿匯進,下史局。間山川里道不合,屢頒嚴旨切責。一時奉行期迫,多因仍固陋。太史公云:“文不雅馴,薦紳先生亦難言之矣。”寧化泉上李元仲先生,舊學通儒,為海內人文碩果,不交州、府者四十年。前令何公束書載幣以邑志請,先生辭之,再數請,乃可。書未就,而何公遷去。及書就,前令王公急欲梓行,又不果。今茂宰祝使君來治寧化,見是編而再三嘆息,謂“非一邑一人之書,而天下古今所通共之書。將以副功令、昭來者,非我其誰任?”僉講于學博謝君及邑之紳士父老,咸韙是舉,度工選匠,不數月而刻告成。予得俯目卒讀。信哉!祝使君所謂天下古今所通共之書,而非一邑一人之書也。寧雖望邑,志殘缺者將百年。發凡起例,非有故府足因也;摛辭辯體,非有群材足藉也。先生以一心一手經營數千年之事,無飾言,無曲筆,識其大者:舉一端,而古今上下治亂倚伏之故無不詳;樹一論,而源流升降補救損益之計無不修。識其小者:而山川、里道、邱陵、陂澤、岡巒、巖壑,無不掌指而縷分。斯固釋法顯之所不能既其詳核,酈道元之所不能爭其奇麗者也。后有作者,蔑以加矣。夫郡、縣事至冗雜,錢谷、刑名之事,日救過不暇,視邑乘廢興無關緩急;即有意修舉,而或所任非所賢,所賢非所遇,世乏淵、云、遷、固之筆,使名區勝跡、魁人杰士湮沒而不得傳者,何可勝計?祝使君之為是舉也,固甚慶乎國有人焉。得以一邑之書,見于天下;又得毋更致慨乎國有人焉,而僅以一邑之書見于天下也!汀州府志之缺亦五十余載。郡伯鄢公,賢大夫也,雅意重修,將專車延先生定論。今先生亦遂老矣,年八十有二。倘天假緣,使獲見成書,推廣一邑者及于一郡,以一郡者漸及于天下,先生將無有意乎?予受業于先生之門,何敢附游、夏一詞之贊?特歡祝使君任事之決,而識政之大也。敬記一言于簡端。
重修《上杭縣志》序
黎士弘
畿、省、郡、邑之志與國史相表里。體裁大小不一,而義意則同。史主懲勸,志專實錄。史獨難于斷而志則兼難于修。凡修史立局,總裁、校勘皆定專官;進退黜陟,備呈乙覽;即權貴不得以力爭。至郡邑之志,非生長其地者,人與事不相習,勢不得不屬之一二里黨能文章、熟掌故之士。然宗戚交游所在,往往閣筆濡毫,遷延嫌怨。稍恕,則速索米立傳之譏;概刪,又不免陶范挾刃相臨之懼。遂至兔園夫子,亦點文壇;椎髻布裙,盡標淑媛;流傳四方,指為口實。志之濫也,匪獨有心者不愿為,且不欲竟讀也。是非地方司牧真心、強力,任是非、勤采擇而又具良史之才者,斷不能成書而垂后。若今璞山蔣使君所修《上杭縣志》,蓋亦僅矣。上杭為臨汀赤縣。有明三百年間,藪澤數警,特設憲司節制。其地川陸三百里,人文山水甲于諸州,志之缺者百有余年而未補。豈能文操筆者遂無其人,抑以宗戚、交游、親串之所在,懼于速尤府怨而有所不敢耶?抑豈一時司牧,文章、政事不必兼長,而任是非、勤采擇又有力、有不力耶?蔣使君蒞治八年,政通人和,急急乎文獻之不光是懼,聘名士,分部家,心手勾稽,兼時積月。今謂其書數千年間一邑之治亂興衰,若可手輪目數。細及里語方言,搜羅放失;至于官司人物,出入進退。毀譽所不得搖,愛憎所不得奪,又何其斷斷如是。昔韓昌黎推避史事,柳州貽書相督,謂其褒貶是非不肯任,將來不敢為御史大夫;生殺予奪更有重于此者,則并不敢為宰相。今使君奮然執事,而不為毀譽愛憎所搖奪,是御史大夫、宰相之心也。然則蔣使君豈僅才勝一邑,其所成書又豈僅一邑之志哉?郡志殘缺有年,當事屢以相屬,逡巡而未有以應。倘得盡如“寧化志”之博麗,自為一書;上杭縣之明辨而有體,則庶幾踵事增華,事成功半。然終逡巡而不敢以應,不敏之嘲,固已遠慚柳州,近復抱愧于賢使君不少也。
寒支二刻序
葉穎
注《齊諧》者曰:“智而不能變化,平智而已;物而不能變化,平物而已。”而乃有不能變化之文,則名為平文;而乃有不能變化之人,則名為平人。人用智用物以達之于文。故將定其人,非文莫之與;將定其人之文,非智與物莫之象矣。我觀天下,即無不變化之物:水排空而結浪,氣蒸朽而成芝,此猶其無情者也;雉入水為蜃,雀入海為蛤,此猶有情之小者。龍之飛也,上之,不天焉不止;潛之,不淵焉不止。其能潛能飛,能上能下,能有情又能無情,彼非天以下之一物耶?破此數能而變而化,其故何也?豈其智絕于物歟?純于物,故遇物而空,而數能空物;遇空而物,而數能物空。俄而空物,俄而物空,俄而空空。是故古之變化其身以空空者,初皆變化其身以物物者也。今以空空物物之人適而遘空空物物之人,則謂之猶物不可,謂之猶空又不可。若仲尼之晤老聃也是已。不可像之而可意儀也,曰:“老子其猶龍乎?”猶龍,則非龍也,況于物哉?夫不物于物者,不空于空也;空隱于物者,物隱于空也;蓋龍之變化極此矣。
吾鄉李子元仲之文,自夫不變不化者視之,斯變化之極也;即善變善化者視之,亦變化之極也。物而已宏,而未嘗以物凝滯;智亦數更,而未嘗以智要約;必凝之、滯之、要之、約之然后文焉。不必凝之滯之要之約之然后文焉,此后文者,為平為奇為能為變為不能變,即又不爭乎其文而爭乎其人也!史公之傳留侯也,擬諸其形容,以為天下無有俊偉于此者;乃又恂恂如婦人。魏武西行,謂聚觀者曰:“吾亦多智爾。”智者變化之物也,寒暑不根,旦昏不降,而因以變化其人,而因以變化其文。秋水時至,百川灌河,蒼蒼浩浩,使人不知其所往。山高不崩,逶迤層折,昃膝躡形乃上之;平拱而逖志焉,千峰如髻爾。若其人而無山水之遐,則變化之才,不出山水之變化,以人之變化而不孤,以文之變化而不黯,孤則無聲,黯則無色。故夫人文者,山水之聲色也。金石有鳴,不考則不應;干矢有穗,不揚則不武;神智有光,不琢則不利。今李子之文以日琢而利,以日利而日見其光,則惟其入古而出古。古人則今人之芻狗也,入之則未陳之繡篋,出之則已陳之蘇脊也。使古人而不遇能變能化之人,為孤而已,黯而已。古人之文,而不遇能變能化之文,將終于孤而已,黯而已。惟李子義不以孤黯遺古人,而往往欲死活古人于變變化化,以歸于無變無化,亦幾于不以變化予古人矣。我方負日馳河,辟天指地,亦何為而至于其側哉?今將盡出所為文以視天下,天下之知若文者,諛之則頂;其不知若文者,誹之則趾。夫毛嬙、麗姬,人所同美也,魚見之而深入,鳥見之而高飛,麋鹿見之而決驟。所見不異而避、就異者,何也?則類與不類之故也。夫見是文而誹之,豈故誹之哉?宜也。諛、誹不足中,何頂、趾之足辭?頂亦一不平,趾亦一不平,不頂不趾之間,此為庸士之瀦宮,體澤則依,靜居則溺矣。李子雖欲取所為變化者以變之、化之。謂魚鳥麋鹿有智焉,否也;謂魚鳥麋鹿能為神物焉,否也;謂魚鳥麋鹿而可興之聲色焉,否也。李子則不言,予為侃侃言之,以告天下之讀是文者。
黎士弘《讬素齋集》序
魏禮寧都人
古之為詩、古文者,蓋有其本矣。其所表見于天下后世,必有道德、政治之歸,足以教澤于斯民,舉而措諸具于其素。是故由本而溢,發于文章,不由文章而外美其詞也。外美其詞者,如酌水江河,雖積之盈缶、沼,若是焉而止爾。有本者則不然,昆侖、岷山延袤千萬里而其發愈大,澎湃浩瀚,勢莫可御。施浸溉九有之功,通舟楫之利,魚龍弗郁,而波穀委折亦生焉。蓋山本以發之也。是故文章之盛者,則政治歟?盛,往往為古今名臣。姑以八家論之:彼七家者,莫不著經國治民之猷。明允雖未仕,而識議密固,如《辨奸論》、《名二子說》,卒符其言,倘授以事,必有可表見。王安石所治郡、縣有聲,及為相,以學術誤人家國,要不可謂無本。而柳宗元失身叔文,貶謫未及展布,然亦嘗為郡矣。所可紀如贖子之政,寥寥史策,乃其文章亦未得與七家方駕,何者?其素所蓄積者然也。八家之中,韓文公與兩文忠尤著,而蘇文忠為人坦白無矯飾,岸然見其肺腸,洵君子人也,故其文章亦然。長汀黎公愧曾,以詩、文章名天下,為閩南首出。予讀其文,光明俊偉,有千里浩瀚之勢,而矩度不失古人。嘗私擬之子瞻,觀其筆記、諸小品,亦大相類;詩則有魏晉四唐之遺則,似又超子瞻而出之。嗚乎!此豈由外至者哉。蓋公宅心樂易,一以古處,與朋友能久要;其宰永新、理廣信也,多善政;詳諸記載矣,人士至今思之。迨觀察陜西,則扣囊底智以弭大亂。是故發諸文章者有如是。子瞻嘗自言:“作文如行云流水,但常行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其權開封治杭、密、徐州,為政率精敏俊爽,兼風流儒雅之概;至飭定州軍政,及言溫公變法、策西事,皆有本之學,施用足以弭禍亂。公亦幾似之。然則公之文章足追古人、傳來茲也,有以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