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三場之制,雖有先后,而無重輕。乃士子之精力多專于一經,略于考古。主司閱卷,復護初場所中之卷,而不深求其二三場。夫昔之所謂三場,非下帷十年,讀書千卷,不能有此三場也。今則務于捷得,不過于《四書》、一經之中擬題一二百道,竊取他人之文記之,入場之日,抄謄一過,便可僥幸中式,而本經之全文有不讀者矣。率天下而為欲速成之童子,學問由此而衰,心術由此而壞。宋嘉祐中,知諫院歐陽修上言:“今之舉人以二千人為率,請寬其日限,而先試以策而考之。擇其文辭鄙惡者,文意顛倒重雜者,不識題者,不知故實略而不對所問者,誤引事跡者,雖能成文而理識乖誕者,雜犯舊格不考式者,凡此七等之人先去之,計二千人可去五六百。以其留者次試以論,又如前法而考之,又可去其二三百。其留而試詩賦者,不過千人矣。于千人而選五百,少而易考,不至勞婚,考而精當,則盡善矣。縱使考之不精,亦當不至大濫,蓋其節抄剽盜之人皆以先策論去之矣。比及詩賦,皆是已經策論,粗有學問理識,不至乖誕之人,縱使詩賦不工,亦可以中選矣。如此可使童年新學全不曉事之人無由而進。”今之有天下者,不能復兩漢舉士之法,不得已而以言取人,則文忠之論亦似可取。蓋救今日之弊,莫急乎去節抄剽盜之人,而七等在所先去,則闇劣之徒無所僥幸,而至者漸少,科場亦自此而清也。
擬題
今日科場之病,莫甚乎擬題。且以經文言之,初場試所習本經義四道,而本經之中,場屋可出之題不過數十。富家巨族延請名士館于家塾,將此數十題各撰一篇,計篇酬價,令其子弟及僮奴之俊慧者記誦熟習。入場命題,十符八九,即以所記之文抄謄上卷,較之風檐結構,難易遇殊,《四書》亦然。發榜之后,此曹便為貴人,年少貌美者多得館選,天下之士靡然從風,而本經亦可以不讀矣,予聞昔年《五經》之中,惟《春秋》止記題目,然亦須兼讀四傳。又聞嘉靖以前,學臣命《禮記》題,有出《喪服》以試士子之能記否者,百年以來,《喪服》等篇皆刪去不讀,今則并《檀弓》不讀矣。《書》則刪去《五子之歌》、《湯誓》、《盤庚》、《西伯勘黎》、《微子》、《金胺》、《顧命》、《康王之浩》、《文侯之命》等篇不讀,《詩》則刪去淫風變雅不讀,《易》則刪去《訟》、《否》、《剝》、《豚》、《明夷》、《睽》、《蹇》、《困》、《旅》等卦不讀,止記其可以出題之篇,及此數十題之文而已。讀論惟取一篇,披莊不過盈尺。因陋就寡,赴速邀時。成者,以一年畢之。昔人所待一年而習者,以一月畢之。成于剿襲,得于假倩,卒而間其所未讀之經,有茫然不知為何書者,故愚以為八股之害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材有甚于咸陽之郊所坑者,們四百六十余人也,請更其法,凡《四書》、《五經》之文皆問疑義,使之以一經而通之于《五經》、又一經之中亦各有疑義,如《易》之鄭、王,《詩》之毛、鄭,《春秋》之三傳,以及唐宋諸儒不同之說。《四書》、《五經》皆依此發問,其對者必如朱子所云:“通貫經文,條舉眾說,而斷以己意。”其所出之題不限盛衰治亂,使人不得意擬,而其文必出于場中之所作,則士之通經與否可得而知,其能文與否亦可得而驗矣。又不然,則姑用唐宋賦韻之法,猶可以杜節抄剽盜之弊。蓋題可擬而韻不可必,文之工拙猶其所自作,必不至以他人之文抄謄一過而中式者矣。其表題專出唐宋策題,兼問古今,人自不得不讀《通鑒》矣。夫舉業之文,昔人所鄙斥,而以為無益于經學者也,今猶不出于本人之手焉,何其愈下也哉!
讀書不通《五經》者,必不能通一經,不當分經試士。且如唐宋之世,尚有以《老》、《莊》諸書命題,如《卮言日出賦》,至相率扣殿檻乞示者。今不過《五經》、益以《三禮》、《三傳》,亦不過九經而已。此而不習,何名為上?《宋史》、“馮元,授江陰尉,時詔流內銓以明經者補學官,元自薦通《五經》、謝泌笑曰:‘古人治一經而至皓首,于尚少,能盡通邪?’對曰:‘達者一以貫之。’更問疑義,辨析無滯。”
《石林燕語》“熙寧以前,以詩賦取士,學者無不先遍讀《五經》。余見前輩雖無科名,人亦多能雜舉《五經》蓋自幼學時習之,故終老不忘,自改經術,人之教子者往往便以一經授之,他經縱讀亦不能精,其教之者亦未必皆通《五經》,故雖經書正文亦多遺誤。若今人問答之間,稱其人所習為‘貴經’,自稱為‘敝經’,尤可笑也。”
科場之法,欲其難不欲其易,使更其法而予之以難,則覬幸之人少。少一覬幸之人則少一營求患得之人,而士類可漸以清。抑士子之知其難也,而攻苦之日多,多一攻苦之人則少一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之人,而士習可漸以正矣。
墨子言:“今若有一諸侯于此,為政其國家也,曰:‘凡我國能射御之士,我將賞貴之;不能射御之士,我將罪賤之。’問于若國之士,孰喜孰懼?我以為必能射御之士喜,不能射御之士懼。曰:“凡我國之忠信之士,我將賞貴之;不忠信之士,我將罪賤之。’問于若國之士,孰喜孰懼?我以為忠信之士喜,不忠信之士懼。”今若責士子以兼通《九經》,記《通鑒》歷代之史,而曰:“若此者中,不若此者黜。”我以為必好學能文之士喜,而不學無文之士懼也。然則為不可之說以撓吾法者,皆不學無文之人也,人主可以無聽也。
今日欲革科舉之弊,必先示以讀書學問之法,暫停考試數年而后行之,然后可以得人。晉元帝從孔但之議,聽孝廉申至七年乃試,古之人有行之者。
題切時事
考試題目多有規切時事,亦虞帝“予違汝弼”之遺意也。《宋史·張洞傳》“試開封進士,賦題曰《孝慈則忠》。時方議濮安懿王稱皇事,英宗曰:‘張洞意諷朕。’宰相韓琦進曰:‘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上意解。”古之人君近則盡官師之規,遠則通鄉校之論,此義立而爭諫之途廣也矣。
天啟四年,應天鄉試題《今夫奕之為數》一節,以魏忠賢始用事也,浙江鄉試題《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以杖殺工部郎萬憬也。七年江西鄉試題《皓皓乎不可尚已》,其年監生陸萬齡請以忠賢建祠國學也。崇幀三年,應天鄉試題《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以媚奄諸臣初定逆案也。此皆可以開帝聰而持國是者。當時季集,而污水鶴鳴之義猶存于士大夫,可以想見先朝之遺化。若崇禎九年應天鄉試《春秋》題《宋公入曹,以曹伯陽歸》,以公孫韁比陳啟新,是以曹伯陽比皇上,非所宜言,大不敬。天啟七年,順天鄉試《書經》題《我二人共貞》,以周公比魏忠賢,則又無將之漸,亦見之彈文者也。
景泰初,也先奉上皇至邊,邊臣不納,雖有社稷為重之說,然當時朝論即有以奉迎之緩為譏者。順天鄉試題《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一節,蓋有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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