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永叔作《唐書·地理志》,凡一渠之開,一堰之立,無不記之。其縣之下實(shí)兼河渠一志,亦可謂詳而有體矣。蓋唐時為令者猶得以用一方之財(cái),興期月之役。而志之所書,大抵在天寶以前者居什之七,豈非太平之世,吏治修而民隱達(dá),故常以百里之官而創(chuàng)千年之利;至于河朔用兵之后,則以催科為急,而農(nóng)功水道有不暇講求者歟?然自大歷以至咸通,猶皆書之不絕于冊。而今之為吏,則數(shù)十年無聞也已。水日乾而土日積,山澤之氣不通,義焉得而無水旱乎?崇幀時,有輔臣徐光啟作書,特詳于水利之學(xué)。而給事中魏呈潤亦言:“《傳》曰‘雨者,水氣所化’,水利修亦致雨之木也。夫子之稱禹也曰:‘盡力乎溝洫。’而禹自言亦曰“‘后畎澮,距川。’古圣人有天下之大事,而不遺乎其小如此。自乾時著于齊人,枯濟(jì)徵于王莽,古之通津巨讀,今日多為細(xì)流,而中原之田夏旱秋潦,年年告病矣。”
劃門縣,今之河津也。北十里有瓜谷山堰,貞觀門觀十年筑。東南二十三里有十石壚渠,二十三年,縣令長孫恕鑿,溉田良沃,畝收十石。西二十一里有馬鞍塢渠,亦恕所鑿。有龍門倉,開元二年置,所以貯渠田之人,轉(zhuǎn)般至京,以省關(guān)東之漕者也。此即漢時河?xùn)|太守番系之策。《史記·河渠書》所謂“河移徙,渠不利田者不能償種。”而唐人行之,競以獲利。是以知天下無難舉之功,存乎其人而已。謂俊人之事必不能過前人者,不亦誣乎。
唐姜師度為同州刺史,開元八年十月,詔曰:“昔史起溉漳之策,鄭、白鑿徑之利,自茲厥后,聲塵缺然。同州刺史姜師度,識洞于微,智形未兆。匪躬之節(jié),所懷必罄;奉公之道,知無不為。頃職大農(nóng),首開溝恤。歲功猶昧,物議紛如。緣其忠款可嘉,委任仍舊。暫停九列之重,假以六條之察。白藏過半,績用斯多。食乃人天,農(nóng)為政本。朕故茲巡省。不憚祁寒,將申勸恤之懷,特冒風(fēng)霜之弊。今原田彌望,吹澮連屬,由來榛棘之所,遍為秔稻之川,倉庾有京坻之饒,關(guān)輔致畝金之潤。本營此地,欲利平人,緣百姓未開,恐三農(nóng)虛棄,所以官為開發(fā),冀令遞相教誘,功既成矣,思與共之。其屯田內(nèi)先有百姓注籍之地,比來別人作主,亦量準(zhǔn)頃畝割還。其官屯熟田,如同州有貧下欠地之戶,自辦功力能營種者,準(zhǔn)數(shù)給付,馀地且依前官取。”師度以功加金紫光祿大夫,賜帛三百匹。讀此詔書,然后知“無欲速”,“無見小利”二言,為建功立事之本。孫叔敖?jīng)Q期思之水,而灌零婁之野,莊知其可以為令尹也。魏襄王與群臣飲酒,王為群臣祝曰:“令吾臣皆如西門豹之為人臣也。”史起進(jìn)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畝,鄴獨(dú)二百畝,是田惡也。漳水在其旁,西門豹不知用,是不智也。知而不興,是不仁也。仁智,豹未之盡,何足法也。”于是以史起為鄴令,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nèi)。《后漢書·安帝紀(jì)》:“元初二年正月,修理西門豹所分漳水為支渠,以溉民田。”則指此為西門豹所開。為人君者,有率作興事之勤,有授方任能之略,不患無叔敖、史起之臣矣。
《漢書》:“召信臣為南陽太守,為民作水,約束刻石,立于田畔,以防紛爭。”此今日分水之制所自始也。
洪武末,遣國子生人才分詣天下郡縣,集吏民,乘農(nóng)隙修治水利。二十八年,奏開天下郡縣塘堰凡四萬九百八十六處,河四千一百六十二處,破渠堤岸五千四十八處。此圣祖勤民之效。
雨澤
洪武中,令天下州縣長吏月奏雨澤。蓋古者龍見而雩,《春秋》三書“不雨”之意也。承平日久,率視為不急之務(wù)。永樂二十二年十月,通政司請以四方雨澤奏章類送給事中收貯,上曰:“祖宗所以令天下奏雨澤者,欲前知水旱,以施恤民之政,此良法美意。今州縣雨澤章奏乃積于通政司,上之人何由知?又欲送給事中收貯,是欲上之人終不知也。如此徒勞州縣何為。自今四方所奏雨澤,至即封進(jìn),朕親閱焉。”鳴呼,太祖起自側(cè)微,升為天子,其視四海之廣猶吾莊田,兆民之眾猶吾佃客也,故其留心民事如此。當(dāng)時長吏得以言民疾苦,而里老亦得詣闋自陳。后世雨澤之奏遂以寢廢,天災(zāi)格而不聞,民隱壅而莫達(dá),然后知圣主之意有不但于祈年望歲者。民親而國治,有以也夫。
河渠
黃河載之《禹貢》,東過洛、肭,至于大丕;北過洚水,至于大陸;又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人于海者,其故道也,漢元光中,河決瓠子?xùn)|南,注矩野,通于淮泗。武帝自臨,發(fā)卒數(shù)萬人塞之,筑宮其上,名曰宣防。導(dǎo)河北行,復(fù)禹舊跡,而梁楚之地復(fù)寧無水災(zāi),自漢至唐,河不為害幾及千年,《五代史》:“晉開運(yùn)元年五月丙辰,滑州河決、浸汴、曹、濮、單、鄆五州之境,環(huán)梁山,合于汶水,與南旺蜀山湖連,彌漫數(shù)百里,河乃自北而東。”《宋史》:”熙寧八年七月乙丑,河大決于澶州曹村,北流斷絕,河道南徙,東匯于梁山張澤爍。分為二派:一合南清河入于淮,一合北清河入于海河。”又自東而南矣,元豐以后,又決而北。議者欲復(fù)禹跡,而大臣力主回東之議。降及金,元,其勢日趨于南而不可挽。故今之河非古之河矣。自中牟以下奪汴,徐州以下奪泗,清口以下奪淮,凡三奪而后注于海。今歲久,河身日高,淮、泗又不能容矣。廟堂之議既視其奪者以為常,司水之臣又乘其決者以為利,不獨(dú)以害民生,妨國計(jì),而于天地之氣運(yùn)未必不有所關(guān)也。
丘仲深《大學(xué)衍義補(bǔ)·言禮》:“曰:“四讀視諸侯。謂之讀者,獨(dú)也,以其獨(dú)人于海,故江、河、淮、濟(jì)謂之四讀。”今以一淮而受黃河之全,蓋合二讀而為一也。自宋以前,河自人海,尚能為并河州郡之害,況今河、淮合一,而請口又合汴、泗、沂三水以同歸于淮也哉。”曩時河水猶有所潴、如鉅野、梁山等處;猶有所分,如屯氏、赤河之類,雖以元人排河人淮,而東北之道猶微有存焉者。今則以一淮而受眾水之歸,而無涓滴之滲漏矣,邵國賢作《治河論》,以為禹之治水至于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其功,可謂盛矣。以今觀之,其所空之地甚廣,所處之勢甚易,所求之效甚小。今之治水者其去禹也遠(yuǎn)矣,而所空之地乃狹于禹,所處之勢乃難于禹,所求之功乃大于禹。禹之導(dǎo)河自大丕以下,分播合同,隨其所之而疏之,不與爭利,故水得其性,而無沖決之患。今夫一杯之水舉而注之地,必得方尺乃能容之,其勢然也。河自大懷以上,水之在杯者也;大懷以下,水之在地者也。以在地之水而欲拘束周旋如在杯之時,大禹不能,而況他人乎。今河南、山東郡縣棋布星列,官亭民舍相比而居,凡禹之所空以與水者,今人皆為吾有。蓋吾無容水之地,而非水據(jù)吾之地也,固宜其有沖決之患也,故日所空之地狹于禹。禹之治水隨地施功,無所拘礙。今北有臨清,中有濟(jì)寧,南有徐州,皆轉(zhuǎn)漕要路。而大梁在西南,又宗藩所在。左顧右盼,動則掣時,使水有知,尚不能使之必隨吾意,況水無情物也,其能委蛇曲折以濟(jì)吾之事哉。故日所處之勢難于禹。況禹之治水去其墊溺之害而已,此外無求焉,今則賴之以漕。不及汴矣,又恐壞臨清也;不及臨清矣,又恐壞濟(jì)寧也;不及濟(jì)寧矣,又恐壞徐州也;使皆無壞也,又恐漕渠不足于運(yùn)也。了是數(shù)者,而后謂之治。故日所求之功大于禹。繇二文莊之言觀之,則河水南趨之勢已極,而一代之臣不過補(bǔ)苴罅漏,以塞目前之責(zé)而已,安望其為斯民計(jì)百世之長利哉。至于今日,而決溢之災(zāi)無歲不告。嗚呼!其信非人力之所能治矣。”
《禹貢》之言治水也,曰播,曰潴。水之性合則沖,驟則溢。故別而疏之,所以殺其沖也,“又北播為九河”是也。旁而蓄之,所以節(jié)其溢也,“大野既潴”是也。必使之有所容而不為暴,然后鐘美可以豐物,流惡可以阜民,而百姓之利,繇是而興矣。今也不然,堤之、障之、逼之、束之,使之無以容其流,而不得不發(fā)其怒,則其不由地中而橫出于原隰之間,固無怪其然也。丘仲深謂以一淮受黃河之全,然考之先朝徐有貞治河,猶疏分水之渠于濮,汜之間,不使之并趨一道,自弘治六年,筑黃陵岡以絕其北來之道,而河流總于曹、單之間,乃猶于蘭陽,儀封各開一口而泄之于南。今復(fù)塞之,故河之在今日欲北不得,欲南不得,唯以一道入淮,淮狹而不能容,又高而不利下,則瀕歲決于邳、宿以下,以病民而妨運(yùn)。而邳、宿以下,左右皆有湖陂,河必從而入之。吾見劉貢父所云:“別穿一梁山爍者,將在今淮、泅之間。”而生民魚鱉之憂殆未已也。
河政之壞也,起于并水之民貪水退之利,而占佃河旁汗?jié)芍兀徊胖粢蚨诠伲缓笏疅o所容,而橫決為害。賈讓言:“古者立國居民,疆理土地,必遺川澤之分,度水勢所不及。大川無防,小水得人陂障,卑下以為汗?jié)桑骨锼嗟糜兴菹ⅲ笥矣尾▽捑彾黄龋试唬骸茷榇ㄕ邲Q之使道。”又曰:“內(nèi)黃界中有澤、方數(shù)十里,環(huán)之有堤。往十馀歲,太守以賦民,民今起廬舍其中,此臣親見者也。《元史·河渠志》謂,黃河退涸之時,舊水泊于池多為勢家所據(jù),忽遇泛溢,水無所歸,遂致為害。”由此觀之,非河犯人,人自犯之。予行山東巨野、壽張諸邑,古時潴水之地,無尺寸不耕,而忘其昔日之為川浸矣,近有一壽張令修志,乃云梁山爍僅可十里,其虛言八百里,乃小說之惑人耳。此并五代、宋、金史而未之見也。書生之論,豈不可笑也哉!
陸文裕《續(xù)停驂錄》曰:“河患有二,日決、日溢。決之害間見,而溢之害頻歲有之。使賈魯之三法遂而有成,亦小補(bǔ)耳。且當(dāng)歲歲為之,其勞、其費(fèi)可勝言哉。今欲治之,非大棄數(shù)百里之地不可。先作湖陂以潴漫波;其次則濱河之處,仿江南圩田之法,多為溝渠,足以容水;然后浚其淤沙,由之地中。而潤下之性、必東之勢得矣。”
按文裕之意,即賈讓之上、中二策,而不敢明言。賈讓言:“今行上策,徙冀州之民當(dāng)水沖者,決黎陽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東薄金堤,勢不能遠(yuǎn)泛濫,期月自定。難者將曰:若如此,敗壞城郭、田廬、冢墓以萬數(shù),百姓怨恨。今瀕河十郡,治堤歲費(fèi)且萬萬,及其大決,所殘無數(shù),如出數(shù)年治河之決,以業(yè)所徙之民,遵古圣之法,定山川之位。且大漢方制萬里,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患,故謂之上策。若乃多穿漕渠于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殺了怒,雖非圣人法,然亦救敗術(shù)也。”嗟夫,非有武帝之雄才大略,其孰能排眾多之口,而創(chuàng)非常之原者哉。
平當(dāng)使領(lǐng)河堤,奏按經(jīng)義治水,有“決河深川,而無堤防壅塞”之文。宋開寶之詔亦曰:“朕每閱前書,詳究經(jīng)瀆。至若夏后所載,但言導(dǎo)河至海,隨山浚川,未聞力制湍流,廣營高岸。今之言治水者計(jì)無出于堤、塞二事。箕子答武王之訪,首言鯀堙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后世治河之臣皆鯀也,非其人之愿為鯀,乃國家教之使為鯀也,是以水不治而彝倫敦也。
因河以為槽者,禹也。壅河以為漕者,明人也。故古曰河渠,今日河防。
聞之先達(dá)言:天啟以前,無人不利于河決者。侵克金錢,則自總河以至于閘官,無所不利;支領(lǐng)工食,則自執(zhí)事以至于游閑無食之人,無所不利。其不利者,獨(dú)業(yè)主耳。而今年決口,明年退灘,填淤之中,常得倍蓰,而溺死者特百之一二而已。于是頻年修治,頻年沖決,以馴致今日之害,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國家之法使然,彼斗筲之人焉足責(zé)哉。
不獨(dú)此也。彼都人士,為人說一事,置一物,未有不索其酬者。百官有司受朝廷一職事,一差遣,未有不計(jì)其獲者,自府史胥徒上而至于公卿大夫,真可謂之同心同德者矣。茍非返普天率土之人心,使之先義而后利,終不可以致太平。故愚以為今日之務(wù)正人心,急于抑洪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