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之道,在乎不利群臣百姓之有。夫能不利群臣百姓這有,然后群臣百姓亦不利君之有,而府庫之財(cái)可長保矣。《舊唐書·柳渾傳》:“渾為宰相,奏故尚書左丞田季羔公忠正直,先朝名臣,其祖父皆以孝行旌表門閭,京城隋朝舊第,季羔一家而已。今被堂侄伯強(qiáng)進(jìn)狀,請貨宅,召市人馬,以討吐蕃。一開此門,恐滋不逞。討賊自有國計(jì),豈資僥幸之徒,且毀棄義門,虧損風(fēng)教。望少責(zé)罰,亦可懲勸。上可其奏。”夫以德宗好貨之主,而猶能聽宰相之方,不受伯強(qiáng)之獻(xiàn),后之人群可以思矣。王明清記高宗建炎二年,有湖州民王永從獻(xiàn)錢五十萬緡,上以國用稍集,卻之,仍詔:“今后富民不許陳獻(xiàn)。”嗟夫,此宋之所以復(fù)存于南渡也與?
江武尊卜式,以風(fēng)天下,猶是勸之以爵。今乃怵這以威,戚畹之家常惴惴不自保,而署其門曰“此房實(shí)賣”,都城之中十室而五,其不祥孰甚焉。《南唐書》言后主之世,以鐵錢六權(quán)銅錢四。而行至其末年,銅錢一直鐵錢十。比國亡,諸郡所積銅錢六十七萬緡。嗚呼!此所謂府庫財(cái)非其財(cái)者矣。
賊犯京師,史公可法為南京兵部尚書,軍餉告絀,乃傳檄募富人出財(cái)助國。其略曰:“親郊乃雍容之事,唐宗有崇韜;出塞本徼幸之圖,漢武尚逢卜式。”桐城諸生姚士晉之辭也。然百姓終莫肯輸財(cái)佐縣官,而神京淪喪,殆于孟子所謂“委而去之”者,雖多財(cái)奚益哉!
洪武十五年七月,堂邑民有掘得黃金者,有司以進(jìn)于朝。上曰:“民得金,而朕有之,甚無謂也。”命歸之民。天啟初,遼事告急,有議及捐助者,朝論以為教猱升木。而六年十二月,兵部主事詹以晉請靈鷲廢寺所存男畝變價(jià)助工。奉旨:“詹以晉垂涎賤價(jià),規(guī)奪寺業(yè),可削籍為民,仍令自行修理寺宇,男有變佃為民業(yè)者,責(zé)令贖還本寺,以為言利錙銖之戒。”以權(quán)奄之世,而下有此論,上有此旨,亦三代直道之猶存矣。
館舍
讀孫樵《書褒城驛壁》乃知其有沼、有魚、有舟;讀杜子美《秦州雜詩》,又知其驛之有池、有林,有竹。今之驛舍殆于隸人之垣矣。予見天下州之為唐舊治者,其城郭必皆寬廣,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為唐舊創(chuàng)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時(shí)彌近者,制彌陋。此又樵《記》所謂州縣皆驛,而人情之茍且十百于前代矣。
今日所以百事皆廢者,正緣國家取州縣之財(cái),纖毫盡歸之于上,而吏與民交困,遂無以為修舉之資。延陵季子游于晉,曰:“吾入其都,新室惡而故室美,新墻卑而故墻高,吾是以知其民力之屈也。”又不獨(dú)人情之茍且也。
漢制,官寺鄉(xiāng)亭漏敗,墻垣阤壞不治者,不勝任,先自劾。古人所以百廢具舉者以此。
街道
古之王者,于國中之道路,則有條狼氏滌除道上之狼扈,而使之潔清。于效外之道路,則有野廬氏達(dá)之四畿,合方氏達(dá)之天下,使之津梁相湊,不得陷絕。而又有遂師以巡其道修,候人以掌其方之道治。至于司險(xiǎn)掌九州之圖,以周知其山林川澤之阻,而達(dá)其道路。則舟車所至,人力所通,無不蕩蕩平平者矣。晉文之霸也,亦曰:“司空以時(shí)平易道路。”而道路若塞,川無舟梁,單子以卜陳靈之亡。自天街不正,王路傾危,涂潦遍于效關(guān),污穢鐘于輦轂。《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瞔言顧之淋焉出涕。”其斯之謂與?
《說苑》:“楚莊王伐陳,舍于有蕭氏。謂路室這人曰:“巷其不善乎,何溝之不浚也?’”以莊王之霸而留意于一巷之溝,此以知其勤民也。
后唐明宗長興元年正月,宗正少卿李延祚奏清止絕車牛,不許于天津橋來往。明制,兩京有街道官,車牛不許入城。
官樹
《周禮·野廬氏》:“比國效及野之道路、宿息、井、樹。”《國語》:“單襄公述周制以告王曰:‘列樹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釋名》曰:‘古者列樹以表道,道有夾溝以通水潦。”古人于官道之旁必皆種樹,以記里至以蔭行旅。是以南土之棠,如伯所茇;道周之杜,君子來游。固已宣美風(fēng)謠,流恩后嗣。子路治蒲,樹木甚茂;子產(chǎn)相鄭,桃李垂街。下至隋唐之代,而官槐官伐,周道如砥,若彼濯濯,而官無勿翦之思,民鮮侯旬之芘矣。《續(xù)漢·百官志》:“將作大匠掌修作宗廟、路寢、宮室、陵園土木之功,并樹桐梓之類,列于道側(cè)。”是昔人固有專職。后周書·韋都寬傳》:“為廢州刺史。先是,路側(cè)一里置一土堠,經(jīng)雨頹毀,每須修之。自孝寬臨州,乃勒部內(nèi)當(dāng)堠處植槐樹代之,既免修復(fù),行旅又得芘蔭。周文帝后問知之,曰:‘豈得一州獨(dú)爾,當(dāng)令天下同之。’于是令諸州夾道一里種一樹,十里種三樹,百里種五樹焉。”《冊府元龜》:“唐玄宗開元二十八年正月,于兩京路及城中苑內(nèi)種果樹。代宗永泰二年正月,種城內(nèi)六街樹。《舊唐書·吳湊傳》“官街樹缺,所司植榆以補(bǔ)之。湊曰:榆非九衢之玩,命易之以槐。及槐陰成,而湊卒,人指樹而懷之。”《周禮·朝士》注曰:“槐之言懷也,懷來人于此。”然則今日之官其無可懷這政也人矣。
橋梁
《唐六典》:“凡天下造舟之梁四,石柱之梁四,木柱之梁三,巨梁十有一,皆國工修之,其余皆所管州縣隨時(shí)營葺。其大津無梁,皆給船人,量其大小難易以定其差等。”今幾甸荒蕪,橋梁廢壞,雄莫之產(chǎn),秋水時(shí)至,年年隱絕,曳輪招舟,無賴之徒籍以為利。潞河渡子勒索客錢,至煩章劾。司空不修,長吏不問,亦已久矣。況于邊陲之遠(yuǎn),能望如趙充國治湟狹以西道橋七十所,令可至鮮水,從枕席上過師哉。《五代史》:“王周為義武節(jié)度使,定州橋壞,覆民租車。周曰:‘橋梁不修,刺史過也。’乃償民栗為治其橋。”此又當(dāng)今有司之所愧也。
人聚
太史公言:“漢文帝時(shí),人民樂業(yè),因其欲,然能不擾亂,故百姓遂安,自六七十翁亦未嘗至市井。”劉寵為會(huì)稽太守,狗不夜吠,民不見吏,龐眉皓發(fā)之老未嘗識(shí)郡朝。史之所稱,其遺風(fēng)猶可想見。唐自開元全盛之日,姚、宋作相,海內(nèi)升平。元稹詩云:“戍煙生不見,村豎老猶純。”“此唐之所以盛也,至大歷以后,四方多事,賦役繁興,而小民奔走官府,日不暇給。元結(jié)作《時(shí)化》之篇,謂人民為征賦所傷,州里化為禍邸。此唐之所以衰也。予少時(shí)見山野之氓,有白首不見官長,安于畎畝,不至城中者。泊于末造,役繁訟多,終歲之功半在官府,而小民有“家有二頃田,頭枕衙門眠”之諺,已而山有負(fù)隅,林多伏莽,遂舍其田園,徙于城郭。又一變而求名之士,訴在之人,悉至京師,輦轂之間易于郊垌之路矣,錐刀之末將盡爭之,五十年來,風(fēng)俗遂至于此,今將靜百姓之心而改其行,必在制民之產(chǎn),使之甘其食,美其服,而后教化可行風(fēng)俗可善乎?
人聚于鄉(xiāng)而治,聚于城而亂,聚于鄉(xiāng)則土地辟,田野治,欲民之無恒心,不可得也。聚于城則謠役繁,獄訟多,欲民之有恒心,不可得也。
昔在神宗之世,一人無為,四海少事。郡縣之人其至京師者,大抵通籍之官,其仆從亦不過三四,下此即一二舉貢與白糧解戶而已。蓋幾于古之所謂“道路罕行,市朝生草”。彼其時(shí)豈無山人游客于請公卿,而各挾一藝,未至多人,衣食所須,其求易給。自東事既興,廣行召募,雜流之士哆回談兵,九門之中填馗溢巷,至于封章自薦,投匭告密,甚者內(nèi)結(jié)貂當(dāng),上窺顰笑,而人主之威福且有不行者矣。《詩》曰:“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興言及此,每輒為之流涕。
欲清輦載之道,在使民各聚于其鄉(xiāng)始。
訪惡
尹翁歸為右扶風(fēng),縣縣收取黠吏豪民,案致其罪,高至于死。收取人必于秋冬課吏大會(huì)中,及出行縣,不以無事時(shí)。具有所取也,以一警百,吏民皆服,恐懼,改行自新。所謂收取人,即今巡按御史之訪察惡人也。武斷之豪,舞文之吏,主訟之師,皆得而訪察之。及乎濁亂之時(shí),遂借此為罔民之事。矯其敝者乃并訪察而停之,無異因噎而廢食矣。
《傳》曰:“子產(chǎn)間政于然明,對曰:‘視民如子,見不仁者誅之,如鷹鴿之逐鳥雀也。是故誅不仁,所以子其民也。”
《說苑》:“董安于治晉陽,問政于蹇老。蹇老曰:‘曰忠、日信、曰敢。’董安于曰:‘安忠乎?’曰:‘忠于主。’曰:‘安信乎?’曰:信于今。’曰:‘安敢乎?’曰:‘敢于不善人。’董安于曰:‘此三者足。’”
《鹽鐵論》曰:“水有扁狙池魚勞,國有強(qiáng)御齊民消。”
盜賊課
《史記·酷吏傳》:“武帝作《沈命法》,曰:‘群盜起不發(fā)覺,發(fā)覺而捕弗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小吏畏誅,雖有盜不敢發(fā),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盜賊浸多,上下相為匿,以文辭避法焉。”此漢世所名為盜賊課,而為法之敝已盡此數(shù)言中矣。《漢書》言張敝為山陽太守,遼東盜賊并起,上書自請治之。言山陽郡戶九萬三千,口五十萬以上,訖計(jì)盜賊未得者七十七人,他課諸事亦略如此。久處閑郡,愿徙治劇。夫未得之盜猶有七十七人,而以為郡內(nèi)清治。”豈非宣帝之用法寬于武帝時(shí)乎,然武帝之末至大盜群起,遣繡衣之使持斧斷斬于郡國,乃能勝之。而宣帝之世帶牛佩犢之徒,皆驅(qū)之歸于南畝。卒之吏稱其職,民安其業(yè)。是則治天下之道,有不恃法而行者,未可與刀筆筐篋之士議也。
《后漢書·光武紀(jì)》:“建武十六年,郡國群盜處處并起攻劫,在所害殺長吏。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復(fù)屯結(jié)。青、徐、幽、冀四州尤甚。上乃遣使者下郡國,聽群盜自相糾纏,五人共斬一人者,除其罪,吏雖逗留回避故縱者,皆勿問,聽以禽討為效。其牧守令長坐界內(nèi)盜賊而不收捕者,及以畏恢捐城委守者,皆不以為負(fù),但取獲賊多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于是更相追捕,賊并解散,徙其魁帥于他郡。賦田受稟,使安生業(yè)。自是牛馬放牧,邑門不閉。”光武精于吏事,故其治盜之方如此。天下之事得之于疏,而失之于密,大抵皆然,又豈獨(dú)盜賊課哉!
禁兵器
王莽始建國二年,禁民不得挾彎鎧,徙西海。隋煬帝大業(yè)五年,制民間鐵叉、搭鉤、柔刃之類皆禁絕之,尋而海內(nèi)兵興,隕身失國。元世組至元二十三年二月己亥,敕中外,凡漢民持鐵尺、手撾及杖之有刃者,悉輸于官。六月戊申,括諸路馬,凡色目人有馬者三取其二,漢民悉人官。二十六年十二月辛已,括三下馬,一品、二品官許乘五匹,三品三匹,四品、五品二匹,六品以下皆一匹。順帝至元三年四月癸酉,禁漢人、南人、高麗人不得執(zhí)持軍器,凡有馬者拘入官,已而群盜充斥,攻陷城邑。至正十七年正月辛卯,命山東分省團(tuán)結(jié)義兵,每州添設(shè)判官一員,每縣添設(shè)主薄一員,專率義兵以事守御。故劉文成有詩曰:“他時(shí)重禁藏矛戟,今日呼令習(xí)鼓鼙。”嗚呼!“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古之圣王則既已言之矣。
漢武帝時(shí),公孫宏奏言:“禁民毋得挾弓弩。吾丘壽王難之,以為圣王務(wù)教化而省禁防。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字內(nèi)日化,方外鄉(xiāng)風(fēng)。然而盜賊猶有者,郡國二千石之罪,非挾弓彎之過也。”“誠能明教化之原,而帥之以為善,保家之道,則家有鶴膝,戶有犀渠,適足以夸國俗之強(qiáng)。”而不至導(dǎo)民以不祥之器矣。
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