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日知錄
- 顧炎武
- 3723字
- 2015-12-26 15:58:17
唐玄宗天寶三載,制曰:“每載庸調(diào),八月征收,農(nóng)功未畢,恐難濟辦。自今已后,延至九月二十日為限。”至代宗廣德二年七月庚子,稅天下地畝青苗錢,以給百官俸。所謂青苗錢者,以國用急,不及待秋,方苗青而征之,故號青苗錢。主其任者為青苗使。遂為后代豫借之始。陸宣公言:“蠶事方興,已輸縑稅;農(nóng)功未艾,遽斂谷租。上司之繩責(zé)既嚴,下吏之威暴愈促。有者急賣而耗其半直,無者求假而費其倍酬。”憲宗元和六年二月,制以新陳未接,營辦尤艱。凡有給用,委觀察使以供軍錢,方員借便,不得量抽百姓。故韓文公有《游城南詩》云:“白布長衫紫領(lǐng)巾,差科未動是閑身。麥苗含穗桑生葚,共向田頭樂社神。”是三四月之間尚未動差科也。至后唐莊宗同光四年三月戊辰,以軍食不足,敕河南尹豫借夏秋稅。其時外內(nèi)離叛,未及一月,國亡主滅。明宗即位,頗知愛民。見于《文獻通考》所載:長興四年,起征條流,其節(jié)候早者五月十五日征,八月一日納足。遞而下之,其尤晚者六月二十日起征,九月納足。周世宗顯德三年十月丙子,上謂侍臣曰:“近朝征斂谷帛,多不俟收獲紡績之畢。”乃詔三司,自今夏稅以六月,秋稅以十月起征。是莊宗雖有三月豫借之令,而實未嘗行也。乃后代國勢阽危,非若同光,而春初即出榜開征,其病民又甚矣。《詩》云:“碩鼠碩鼠,無食我苗。”謝君直曰:“苗未秀而食之,貪之甚也。”今之為豫借者,食苗之政也。有不毆民而適樂郊者乎!
虞謙,洪武末為杭州府知府,嘗建議:“僧道,民之蠹。今江南寺院田多或數(shù)百頃,而徭役未嘗及之。貧民無田,往往為徭役所困。請為定制,僧道每人田無過十畝,余田以均平民。”初是之,已而謂非舊制,遂廢。
紡織之利
今邊郡之民,既不知耕,又不知識,雖有材力而安于游惰。華陰王宏撰著議,以為延安一府,布帛之價貴于西安數(shù)倍,既不獲紡織之利,而又歲有買布之費,生計日蹙,國稅日逋。非盡其民之惰,以無教之者耳。今當(dāng)每州縣發(fā)紡織之具一副,令有司依式造成,散給里下,募外郡能織者為師。即以民之勤惰工拙,為有司之殿最。一二年間,民享其利,將自為之,而為煩程督矣。計延安一府四萬五千余戶,戶不下三女子,固已十三萬余人,其為利益豈不甚多?按《鹽鐵論》曰:“邊民無桑麻之利,仰中國絲絮而后衣之。夏不釋復(fù),冬不離窟,父子夫婦內(nèi)藏于專室土圜之中。”崔寔《政論》曰:“仆前為五原太守,土俗不知緝績,冬積草,伏臥其中。若見吏,以草纏身,令人酸鼻。吾乃賣儲峙,得二十余萬,詣雁門、廣武迎織師,使巧手作機,乃紡以教民識。”是則古人有行之者矣。《漢志》有云:“冬民既入,婦人同巷相從夜績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八月載績,為公子裳。”豳之舊俗也。率而行之,富強之效,惇龐之化,豈難致哉!
吳華核上書,欲禁綾綺錦繡,以一生民之原,豐谷帛之業(yè)。謂今吏士之家,少無子女,多者三四,少者一二。通令戶有一女,十萬家則十萬人。人人織績,一歲一束,則十萬束矣。使四疆之內(nèi),同心戮力,數(shù)年之間,布帛必積。恣民五色,惟所服用,但禁綺繡無益之飾。且美貌者不待華采以崇好,艷姿者不待文綺以致愛,有之無益,廢之無損,何愛而不暫禁,以充府藏之急乎!此救乏之上務(wù),富國之本業(yè)。使管、晏復(fù)生,無以易此方。今纂組日新,侈薄彌甚,斫雕為樸,意亦可行之會乎?
馬政
“析因夷雝”,先王之所以處人民也。“日中而出,日中而入”,先王之所以處廄馬也。
漢晁錯言:“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fù)卒三人。”文帝從之。故文、景之富,眾庶街巷有馬,仟伯之間成群。乘牸牝者,擯而不得會聚。若乃塞之斥也,橋桃致馬千匹。于樓煩致馬牛羊數(shù)千群。則民間之馬其盛可知。武帝輪臺之悔,乃修馬復(fù)令。唐玄宗開元九年,詔天下之有馬者,州縣皆先以郵遞、軍旅之役,定戶復(fù)緣以升之。百姓畏苦,乃多不畜馬,故騎射之士減曩時。自今諸州民,勿限有無蔭,能家畜十馬以下,免帖驛郵遞,征行定戶無以馬為貲。”古之人君,其欲民之有馬如此。惟魏世宗正始四年十一月丁未,禁河南畜牝馬。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六月戊申,括諸路馬,凡色目人有馬者三取其二,《實錄》言:永樂元年七月丙戌,上諭兵部臣曰:“比聞民間馬價騰貴,蓋禁民不得私畜故也。漢文、景時,閭里有馬成群,民有即國家之有。其榜諭天下,聽軍民畜馬勿禁。”又曰:“三五年后,庶幾馬漸蕃息。”此承元人禁馬之后,故有此諭。而洪熙元年正月辛巳,上申諭兵部,令民間畜官馬者,二歲納駒一匹,俾得以余力養(yǎng)私馬。至宣德六年,有陜西安定衛(wèi)土民王從義,畜馬蕃息,數(shù)以來獻。此則小為之而小效者也,然未及修漢唐復(fù)馬之令也。
驛傳
《續(xù)漢·輿服志》曰:“驛馬三十里一置。”《史記》:“田橫乘傳詣洛陽,未至三十里,至尸鄉(xiāng)廄置”是也。唐制亦然,白居易詩:“從陜至東京,山低路漸平。風(fēng)光四百里,車馬十三程”是也。其行或一日而馳十驛,岑參詩:“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時發(fā)咸陽,暮及隴山頭。”韓愈詩:“銜命山東撫亂師,日馳三百自嫌遲”是也。又如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丙寅,安祿山反于范陽。壬申,聞于行在所,時上在華清宮,六日而達。至德二載九月癸卯,廣平王收西京。甲辰,捷書至行在,時上在鳳翔府,一日而達。而唐制,赦書日行五百里,則又不止于十驛也。古人以置驛之多,故行速而馬不弊。后人以節(jié)費之說,歷次裁并,至有七八十里而一驛者,馬倒官逃。職此之故,盍一考之前史乎?
古人以三十里為一舍。《左傳》:“楚子入鄭,退三十里而許之平。注以為“退一舍”。而《詩》言:“我服既成,于三十里”《周禮·遺人》:“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然則漢人之驛馬三十里一置,有自來矣。
國初,凡驛皆有倉。洪熙元年六月丙辰,河南新安知縣陶閒奏:“縣在山谷,土瘠民貧,遇歲不登,公私無措。惟南關(guān)驛有儲此一事,而當(dāng)時儲畜之裕,法令之寬,賢尹益下之權(quán),明主居高之聽,皆非后世之所能及矣。然則驛之有倉,不但以供賓客使臣,而亦所以待兇荒艱厄,實《周禮·遺人》之掌也。帖括后生,何足以知先王之政哉。
今時十里一鋪,設(shè)卒以遞公文。
《孟子》所云“置郵而傳命”,蓋古已有之。《史記》:“白起既行,出咸陽西門十里,至杜郵。”《漢書·黃霸傳》注:“師古曰:郵亭書舍,謂傳送文書所止處。”
漕程
《山堂考索》載:“唐漕制,凡陸行之程,馬日七十里,步及驢五十里,車三十里。水行之程,舟之重者,溯河日三十里,江四十里,余水四十五里;空舟,溯河四十里,江五十里,余水六十里。沿流之舟則輕重同制,河日一百五十里,江一百里,余水七十里。轉(zhuǎn)運征斂送納皆準程節(jié)其遲速,其三峽、砥柱之類不拘此限。此法可以不盡人馬之力,而亦無逗留之患。今之過淮、過洪及回空之限,猶有此意,而其用車驢則必窮日之力而后止,以至于人畜兩弊,豈非后人之急迫日甚于前人也與,然其效可睹矣。”
行鹽
松江李雯論“鹽之產(chǎn)于場,猶五谷之生于地,宜就場定額,一稅之后,不問其所之,則國與民兩利。”又曰:“天下皆私鹽,則天下皆官鹽也。”此論鑿鑿可行。丘仲深《大學(xué)衍義補》言復(fù)海運,而引杜子美詩:“云帆轉(zhuǎn)遼海。稉稻來東吳”為證。余于鹽法亦引子美詩云:“蜀麻吳鹽自古通。”又曰:“風(fēng)煙渺吳蜀,舟楫通鹽麻。”又曰:“蜀麻久不來,吳鹽擁荊門。”若如今日之法,各有行鹽地界,吳鹽安得至蜀哉!人人誦杜詩,而不知此故事。所云“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者也。
洪武三年六月辛巳,山西行省言:“大同糧儲自陵縣、長蘆運至太和嶺,路遠費重。若令商人于大同倉入米一石,太原倉入米一石三斗者,俱準鹽一引,引二百斤。商人鬻畢,即以原給引自赴所在官司繳之。如此,則轉(zhuǎn)輸之費省而軍儲充矣。”從之。此中鹽之法所自始。
唐劉晏為轉(zhuǎn)運使,專用榷鹽法充軍國之用。時自許、汝、鄭、鄧之西皆食河?xùn)|池鹽,度支主之。汴、滑、唐、蔡之東皆食海鹽,晏主之。晏以為鹽吏多則州縣擾,故但于出鹽之鄉(xiāng)置鹽官,收鹽戶所煮之鹽,轉(zhuǎn)鬻于商人,任其所之。自余州縣不復(fù)置官。其江嶺間去鹽鄉(xiāng)遠者,轉(zhuǎn)官鹽于彼貯之,或商絕鹽貴,則減價鬻之,謂之常平鹽。官獲其利,而民不乏鹽。始江淮鹽利不過四上萬緡,季年乃六百萬緡。由是國用充足,而民不困弊。今日鹽利之不可興,正以鹽吏之不可罷,讀史者可以慨然有省矣。
行鹽地分有遠近之不同,遠于官而近于私,則民不得不買私鹽。既買私鹽,則興販之徒必興,于是乎盜賊多而刑獄滋矣。《宋史》言江西之虔州地連廣南,而福建之汀州亦與虔接,虔鹽弗善,汀故不產(chǎn)鹽,二州民多盜販廣南鹽以射利。每歲秋冬,田事才畢,恒數(shù)十百為群,持甲兵旗鼓,往來虔、汀、漳、潮、循、梅、惠、廣八州之地。所至劫人谷帛,掠人婦女,與巡捕吏卒斗格,或至殺傷,則起為盜,依阻險要,捕不能得,或赦其罪招之。元末之張士誠,以鹽徒而盜據(jù)吳會。其小小興販,雖太平之世,未嘗絕也。余少居昆山、常熟之間,為兩浙行鹽地,而民間多販淮鹽,自通州渡江,其色青黑,視官鹽為善。及游大同,所食皆蕃鹽,堅致精好。此地利之便,非國法之所能禁也。明知其不能禁,而設(shè)為巡捕之格,課以私鹽之獲,每季若干,為一定之額,此掩耳盜鐘之政也。
宋嘉祐中,著作佐郎何鬲、三班奉職王嘉麟上書,請罷茶本錢,縱園戶貿(mào)易,而官收租錢,與所在征算,歸榷貨務(wù),以償邊糴之費,可以疏利源而寬民力。仁宗從之。其詔書曰:“歷世之敝,一旦以除,著為經(jīng)常,弗復(fù)更制。”以是雖當(dāng)王安石之時,而于茶法未有所變,其說可通之于鹽課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