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日知錄
- 顧炎武
- 3493字
- 2015-12-26 15:58:17
“荼”字自中唐始變作“荼”,其說已詳之《唐韻正》。按《困學紀聞》,荼有三:“誰謂荼苦”,苦菜也。“有女如荼”,茅秀也。“以薅荼蓼”,陸草也。今按《爾雅》“荼”“氵荼”字凡五見,而各不同。《釋草》曰:“荼,苦菜。”注引《詩》:“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疏云:“此味苦可食之菜,《本草》一名選,一名游冬。《易緯通卦驗玄圖》云‘苦菜生于寒秋,經冬歷春乃成’,《月令》‘孟夏苦菜秀’是也。葉似苦苣而細,斷之有白汁,花黃似菊。堪食,但苦耳。”又曰:“蔱、莄、荼。”注云:“即苉。”疏云:“按《周禮·掌荼》及《詩》‘有女如荼’,皆云:荼,茅秀也;蔱也、莄也其別外。此二字皆從草、從余。”又曰:“氵荼,虎杖。”注云:“似紅草而粗大,有細刺,可以染赤。”疏云:“氵荼一名虎杖。陶注《本草》云:田野甚多,壯如大馬蓼,莖斑而葉圓是也。”又曰:“氵荼,委葉。”注引《詩》“以茠氵荼蓼。”疏云:“氵荼一名委葉。”王肅《說詩》云:“氵荼,陸穢草。”然則氵荼者原田蕪穢之草,非苦菜也。今《詩》本“茠”作“薅”。此二字皆從草從涂。《釋木》曰:“槚,苦荼。”注云:“樹小如梔子,冬生葉,可煮作羹飲。今呼早采者為荼,晚取者為茗,一名莊,蜀人名之苦荼。”此一字亦從草從余。今以《詩》考之,《邶·谷風》之“荼苦”,《七月》之“采荼”,《綿》之“堇荼”,皆苦菜之荼也。又借而為“荼毒”之荼。《桑柔》、《湯誥》皆苦菜之荼也。《夏小正》“取荼莠”,《周禮·地官》“掌荼”,《儀禮·既夕禮》“茵著用荼,實綏澤焉”,《詩·鴟鸮》“捋荼”,傳曰:’荼,萑苕也。”《正義》曰:“謂薶之秀穗。茅薶之秀,其物相類,故皆名荼也。”茅秀之荼也,以其白也而象之。《出其東門》“有女如荼”,《國語》“吳王夫差萬人為方陳,白常、白旗、素甲、白羽之砫,望之如荼”。《考工記》:“望而視之,欲其荼白。”亦茅秀之荼也。《良耜》之“荼蓼”,委葉之氵荼也。唯虎杖之氵荼與槚之苦荼不見于《詩》、《禮》,而王褒《僮約》云:“武都買荼。”張載《登成都白菟樓詩》云:“芳荼冠六清。”孫楚詩云:“姜桂荼莊出巴蜀。”《本草衍義》:“晉溫嶠上表,貢荼千斤,茗三百斤。”是知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事。
王褒《僮約》,前云“炮鱉烹荼”,后云“武都買荼”,注以前為苦菜,后為茗。
《唐書·陸羽傳》:“羽嗜荼,著經三篇,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備,天下益知飲茶矣。”有常伯熊者,因羽論,復廣著茶之功,其后尚茶成風。時回紇入朝,始驅馬市菜。至明代,設茶馬御史。而《大唐新語》言右補闕綦毋煚性不飲茶,著《茶飲》,序曰:“釋滯消壅,一日之利暫佳;瘠氣侵精,終身之害斯大。獲益則功歸茶力,貽患則不謂茶災。豈非福近易知,害遠難見?”宋黃庭堅《茶賦》亦曰:“寒中瘠氣,莫甚于茶。或濟之鹽,勾賊破家。”今南人往往有茶癖,而不知其害,此亦攝生者之所宜戒也。
鴚
《爾雅》“舒雁,鵝。”注:“今江東呼鴚。”即“鴐”字。《左傳》:“魯大夫榮鴐鵝。”《方言》:“雁自關而東謂之鴚鵝。”《太玄經》:“裝次二鴐,鵝慘于冰。”一作“哥鳥*>鵝。”司馬相如《子虛賦》:“弋白鵠,連鴐鵝,雙鸧下,玄鶴加。”《上林賦》:“鴻鹔鵠鴇,鴇鴐鵝屬玉。”揚雄《反離騷》:“鳳凰翔于蓬陼兮,豈鴐鵝之能捷。”張衡《西京賦》:“鴐鵝鴻鷄。”《南都賦》:“鴻鴇鴐鵝。”杜甫《七歌》:“前飛鴐鵝后鹙鸧。”《遼史·穆宗紀》:“獲鴐鵝,祭天地。”《元史·武宗紀》:“禁江西、湖廣、汴梁私捕鴐鵝。”《山海經》:“青要之山,是多駕鳥。”郭璞云:“未詳。或者駢當作‘鴐’,其從‘馬’者,傳寫之誤爾。”
九經
唐宋取士,皆用《九經》。今制定為《五經》,而《周禮》、《儀禮》、《公羊》、《谷梁》二傳并不列于學官。杜氏《通典》:東晉元帝時,太常賀循上言:“《尚書》被符經置博士一人。又多故歷紀,儒、道荒廢,學者能兼明經義者少,且《春秋》三傳俱出圣人,而義歸不同,自前代通儒未有能通得失兼而學之者也。今宜《周禮》、《儀禮》二經置博士二人,《春秋》三傳置博士三人,其余則經置一人,合八人。”太常荀崧上疏言:“博士舊員十有九人,今《五經》合九人,準古計今,猶未中半。《周易》有鄭氏注,其書根源,誠可深惜。《儀禮》一經,所謂《曲禮》,鄭玄于禮特明,皆有證據。昔周之衰,孔子作《春秋》,左丘明、子夏造膝親受。孔子歿,丘明撰其所聞為之傳,微辭妙旨,無不精究。公羊高親受子夏,立于漢朝,多可采用。谷梁赤師徒相傳,諸所發明,或是左氏、公羊不載,亦足有所訂正。臣以為《三傳》雖同曰《春秋》,而發端異越,宜各置一人以傳其學。”遇王敦難,不行。唐貞觀九年五月,敕自今以后,明經兼習《周禮》若《儀禮》者,于本色內量減一選。開元八年七月,國子司業李無璀上言:“《三禮》、《三傳》及《毛詩》、《尚書》、《周易》等,并圣賢微旨,生人教業。今明經所習,務在出身,咸以《禮記》文少,人皆競讀;《周禮》,經邦之軌則;《儀禮》,莊敬之楷模、《公羊》、《谷梁》,歷代宗習。今兩監及州縣以獨學無友,四經殆絕,事資訓誘,不可因循,其學生請停,各量配作業,并貢人預試之日,習《周禮》、《儀禮》、《公羊》、《谷梁》,并請帖十通五,許其入第,以此開勸。即望四海均習,《九經》該備。”從之。《唐書》:開元十六年十二月,楊玚為國子祭酒,奏言:“今之明經,習《左氏》者十無二三,又《周禮》、《儀禮》及《公羊》、《谷梁》殆將廢絕,請量加優獎。”于是下制:“明經習《左氏》及通《周禮》等四經者,出身免任散官。”遂著于式。古人抱遺經、扶微學之心,如此其急,而今乃一切廢之,蓋必當時之士子苦四經之難習,而主議之臣徇其私意,遂舉歷代相傳之經典棄之而不學也。自漢以來。豈不知經之為五,而義有并存,不容執一,故三家之學并列《春秋》。至于《三禮》,各自為書。今乃去經習傳,尤為乖理。茍便己私,用之干祿,率天下而欺君負國,莫甚于此。經學日衰,人材日下,非職此之由乎?
《宋史》:“神宗用王安石之言,士各占治《易》、《書》、《詩》、《周禮》、《禮記》一經,兼《論語》、《孟子》。”朱文公《乞修〈三禮〉札子》:“遭秦滅學,禮樂先壞,其頗存者,《三禮》而已。《周官》一書固為禮之綱領,至于儀法度數,則《儀禮》乃其本經;而《禮記》郊特性、冠義等篇,乃其義說耳。前此猶有《三禮通禮、學究諸科,禮雖不行,士猶得以誦習而知其說。熙寧以來,王安石變亂舊制,廢罷《儀禮》,而獨存《禮記》之科,棄經任傳,遺本宗末,其失己甚。”是則《禮記》之廢乃自安石始之,至于明代,此學遂絕。
朱子又作《謝監岳文集序》曰:“謝綽中,建之政和人。先君子尉政和,行田間,聞讀書聲,入而視之,《儀禮》也。以時方專治王氏學,而獨能爾,異之,即與俱歸,勉其所未至,遂中紹興三年進士第。”在宋已為空谷之足音,今時則絕響矣。
考次經文
《禮記·樂記》“寬而靜”至“肆直而慈”一節,當在“愛者宜歌商”之上,文義甚明。然鄭康成因其舊文,不敢輒更,但注曰:“此文換簡,失其次,‘寬而靜’宜在上,‘愛者宜歌商’宜承此。”
《書·武成》定是錯簡,有日月可考。蔡氏亦因其舊而別序一篇,為今考定《武成》最為得體。
其他考定經文,如程子改《易·系辭》“天一地二”一節,于“天數五”之上;《論語》“必有寢衣”一節,于“齊必有明衣布”之下。蘇子瞻改《書·洪范》“曰王省惟歲”一節,于“五曰歷數”之下;改《康誥》至止于信”于“未之有也”稽首之上。朱子改《大學》“曰《康誥》至止于信”于“未之有也”之下;改“《詩》云‘瞻彼淇澳’”二節,于“止于信”之下;《論語》“誠不以富”二句,于“齊景公有馬千駟”一節之下;《詩·小雅》以《南陔》足《鹿鳴之什》,而下改為《白華之什》,皆至當,無復可議。后人效之,妄生穿鑿。《周禮》五官,互相更調。而王文憲。作《二南相配圖》、《洪范經傳圖》,重定《中庸章句圖》,改《某棠》、《野有死麇》、《何彼秾矣》三篇于王風。仁山金氏本此,改“斂時五福”一節于“五曰考終命”之下,改“惟辟作福”一節于“六曰弱”之下。使鄒、魯之《書》傳于今者,幾無完篇,殆非所謂“畏圣人之言”者矣。
董文清槐改《大學》“知止而后有定”二節于“子曰聽訟,吾猶人也”之上,以為傳之四章,釋“格物致和”,而傳止于九章,則《大學》之文元無所闕,其說可從。
鳳翔袁楷謂:“《文言》有錯入《系辭》者‘鳴鶴在陰’已下七節,自‘天佑之’一節,‘憧憧往來’已下十一節,此十九節皆《文言》也,即‘亢龍有悔’一節之重見,可以明之矣。”遂取此十八節屬于“天玄而地黃”之后,于義亦通。然古人之文,變化不拘,況《六經》出自圣人,傳之先古,非后人所敢擅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