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風流輕拋枉法錢
熱因果三設偷香計
卻說范昆正在賭得輸急了,要扳本的時節,忽聽女兒病了,家中來喚他。于是急急的回到家中,看那英姐兒,已是驚過好幾次了。蘭姐抱住,他娘迎著范昆道:“你昨兒回家,像瘋了的,撲在你媳婦身上,是什么樣兒,自己的一個妻子,有這么玩法,被孩子駭的驚了。你來看看。”范昆方知,是昨日和妻子耍了一下子,驚了女兒。當下急的沒頭腦問道:“可請醫生來看:”他娘道:“還等到這時候么,方才是六兩銀子,買了一顆道地的‘朱黃鎮驚錠’來,吃了才平安了些。”范昆聽了不言語,幫著照應,不敢出門。次日英兒漸漸的好了起來,也就罷了。
范昆仍舊到縣前辦事。這日,那錢家的被告錢灼,也來會了。過了兩日,懸了牌要審,兩造俱傳到了候著。當下坐堂,傳了被告進去。半晌,又傳了原告。聽說審得錢灼系錢百萬胞弟,屢次向哥子借貸,因情理難容,以致控案。今斷錢百萬,義助伊弟錢二百兩,以為資生之計。此后再不許上哥子的門,倘有不遵斷理之處,令伊兄即行赴稟,重究不貸。審了下來,即令錢百萬交銀,錢灼的出了甘結,給領完案。范昆尋著原告原來的人,找了七十兩,提了十四兩給他。又向被告索了飯食,共得了有八九十兩銀子。拿出五十兩充了公,自己私得有三四十金。
過了一日,想道:“朱大前日拿去的,是輸去了。他妻子那里知道有這件事。眼見得這銀子是白花了。我今兒這個銀子,難道還白送了不成。莫若到他家里,當著他妻子的面,替他贖些出來。他若是有心時,必要出來感謝我的。這樣就有五分得到手了,縱然不出來有句熱情的話,也還可以入得彀。不然接待得比往常殷勤些,茶兒艷艷的,酒兒濃濃的,這是有了我的心,到底不難成就了。”一頭想著,一頭要往朱大家來。哪知他那群賭友,早知他賺了許多的銀子在身邊,都是眼光落著他的。
當下白強約了些人在家里,挑他一頭。走到縣前來尋范昆,恰好遇著了。不由分說的拖著就走,只得到那里去賭了一日。到晚大家吃著酒,說道:“葛愛姑昨兒結拜了個干女兒,是新上來的,叫個什么夏玉官兒。聽說好一個粉頭,年紀才十八九歲,唱的好一口小曲子。我們幾時,還在那里賭一局,就叫他接了來,我們看看。”范昆接口道:“擇日不如當日,我們就去何如?”大家都有了酒,說聲走,一群兒到了葛愛姑家里。愛姑正在午睡,聽得賭客到了,連忙出來接住了道:“你們那里來的,卻這齊爽爽的?”眾人道:“聽見你新結拜了個干女兒,特來尋著。你可接來,我們瞻仰瞻仰。”愛姑道:“噯喲喲,原來你們這時節來,不是賭的,卻是為這個人的。他此時不是有客,就是睡了。不然便不被別處接去,那里得到這里來。明兒早些我接他到了,你們盡管來看便了。今兒是不能遵命的了。”范昆原是酒多了的,聽了這話不覺的暴躁起來。道:“我們走罷,不看了。太看不起人。我在這門里,也還用過些銀子。怎么叫接個不要緊的婊子來,值這做翹。”愛姑見他發話,冷笑了一聲道:“范大爺想是吃醉了。”話未說完,碗都是粉碎。眾人忙上前,拖住了范昆坐下,道:“范大哥且莫著急,愛娘說不得,今兒是要接來的。范大爺是個左性兒,不然不得開交的。”愛姑被眾人說著,又無奈范昆恃強撒潑慣的,只得叫起人來去接這夏玉官。
去了兩個時辰,方接到了。葛愛姑迎住,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夏玉宮道:“干娘來喚,不得不來。家中實在還有客哩。我只打了個花說,一道便回的。干娘這里鬧的卻是那個?”愛姑道:“就是縣里范二虎的兒子范昆,他不知在那里吃醉了,來這里尋事。你到外邊應個卯兒,可就回去照應家里的去。”
說著同了到廳上,見了眾人。范昆見了,卻是整齊,笑著道:“怪不得,這樣蔥枝兒的,怎么不做些身份。”玉官聽了,只做不聽見。問了別人的姓,轉臉兒過來,向著范昆道:“這位爺,還沒請教尊姓哩?”范昆道:“我么,就是縣里做衙門的,姓范。”玉官道:“哦,原來是范大爺。有個范二太爺,那是爺的什么人哩?”眾人道:“那就是他的令尊。”玉官道:“這個我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爺們今那里赴了宴來的哩?”白強在旁邊道:“今日是我的小東道,因為席間談起你來,大家興趣到此的。”范昆道:“閑話少說了,我們既已到此,是不能回去的。愛娘可調了席,好入局的。”愛姑聽了,忙去設起坐位。大家站起來入座。
范昆捻了玉官一把,悄悄的道:“我們是要玩的。”玉官點了點頭。眾人見范昆立住了,大家道:“怎么不來?”范昆道:“你們來著,我要歪一歪去,酒真醉了。”眾人會意,只得聽他去了。范昆拉了玉官,到愛姑床上云雨了一番。玉官便要回去,范昆哪里肯放,道:“這時節,已是半夜里了,還往哪里去。”逼著他解了衣裳,但見這玉官露出那粉白的身子,胸前拴了個大紅撒花抹胸,兩臂上系著金玉鐲子,先鉆進那紅綾被里去。范昆看了,真是消魂。睡到有五更盡頭,被眾人到房前鬧了起來。凈了手,入到局中,直賭到天明。玉官起來,梳洗了。范昆拿了五錠銀子,交與愛姑道:“這個把與玉官,我明兒還要到他家里去哩,叫他收著就是了。”愛姑接了進去。少頃,玉官出來謝了一聲,辭了眾人,上轎去了。這里范昆和眾人,又賭了一日,到晚方散,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起來,算了兩日連輸帶用,約莫有十五六兩。于是又帶了十來兩銀子在身邊,在縣前應酬了一早晨。獨自一個,走到了夏玉官家來。原來這夏玉官,跟著哥兒夏三官過,并不曾嫁人。夏三官附在清客王有名下,做個唱的。有房妻子,年紀也和玉官不相上下,叫個銀官,都是蘇州籍貫。銀官也會唱個小曲兒,顏色比玉官還強些。范昆到了,玉官出來接著。說起嫂子的技藝來,就兩個拿了弦子彈著,唱個《滿江紅》兒。玉官又唱個《馬頭調》。唱了一會子,辦了飯吃了。玉官接了個干姐兒來,和范昆四個人,斗了半晌的牌。晚上接著的去了,范昆仍舊和玉官到他床上睡了。
到次日起身走出,想起朱大來。到底淫情不斷,還只望他妻子到手,就一徑走到他家里。事不湊巧,又值朱大不在家里,只得回到家中。吃過早飯,就仍舊出來,四下里尋覓這朱大。卻說朱大,自從在葛愛姑家里,吃了范昆一頓沒趣。只道他再不和自己遇事,那里還敢見他的面哩。連這愛姑家,也都不能夠入門的了,所以連日俱在別處。這范昆直找了一日,卻是影兒也不見他的。
到了下午的時節,心里想著,這時候朱大約摸該歸家了。我只做問他要還銀子,不怕他妻子不來將就我些。于是一徑又走往朱大家來,一頭恰遇著了。朱大分外的賠些小心,請他里面坐。口里大哥長大哥短的,自己承認了許多的不是處。范昆被他花言巧語的,要發作又放不下意來。想道這心事倘揭破了,恐朱大不能依允。莫若將計就計了,賺他一下子罷。隨口道:“我的銀子,已是被你花去了。一番的熱意兒,卻丟在了空處。如今你且進去了,和你嫂子說,要這些東西時,我還可以出點力。這次卻不經你的手了,只叫你嫂子來,和我當面說,我便傾囊相助。”
朱大聽了這話,心中一想,已是明白了一半。自己原是個以賭為命的,倒也不大嫌這一頂綠帽兒。忖道:“這人出言吐語,俱是不良的心。原來前兒仗義舍了那十多兩銀子,就是想著我家的了。怪道當初和我說,要大家結個義,又要把各人的妻子拜了姊妹哩!如今他是這么意思,倘然決裂了,他要起我還銀子,卻怎樣回他。而且此后,再莫要他出手了。橫豎我也做不得主,只進去說說看。依了時,我也落得有銀主兒,手頭寬松些,好暢賭他兩次的。”一頭想,一頭答應了。
進到里面,拽了妻子的手,往房中一坐。他妻子道:“做什么?有話便說罷了,要拖我進來做甚哩?”朱大笑嘻嘻的道:“我告訴你有個天大的喜事。”妻子聽了詫異道:“什么天大的喜事,你可是要瘋了哩。”朱大道:“我前兒當了你那些東西,你時常的咕唧。我昨兒和這范大爺說起,他就慷慨要借銀子與我,替你贖出來。”妻子道:“我不曾聽見世上有這般的好人。你莫倚著紅棗兒當火吹哩,不要說沒有這樣的事,就是借了與你,你卻從那里有的來還他哩?”朱大道:“他說明了,是不要還的。”妻子道:“他卻那樣兒看上了你,借許多的銀子不要你還。這個里頭,就有緣故。方才說借,還是有了事。若說不要還,他平白舍你?他必定是將銀子做個鉤兒,你接了他銀子,就上了他的鉤了。你可別做這想。”朱大道:“你的話卻是在理,但他已借過十來兩與我了。原說替你贖簪子和珠環兩件的,我一時不是,賭去了。所以不曾告訴你。”
妻子道:“怪得前日,這個人走來尋你。你卻去了兩日,不曾回來。他在外面問道:‘借了銀子,與你贖些東西可曾贖了?’我卻回他,我們不知這些事。他還絮絮叨叨的只顧問,我沒理他便走了。原來你卻得著銀賭去了。”朱大聽了這番的話,明是范昆前兒和他在葛家鬧的,竟在此先吃了個沒趣。借事發作道:“你既知道是我借了他的,也不該那樣的冷淡他。他如今還可以商量些,借來贖出你的來,他卻不肯經我的手。”妻子道:“不經你手,便怎么?難道要我去,向他手里接來不成?這樣的話,還虧你不硬口氣,你也不成個男子漢大丈夫了。
我不聽這些話,我這些東西,橫豎被你弄光了,我也不要了。你莫在我面前,說這沒氣的話。”當下朱大被妻子說的無地自容,那里還敢說出,叫他親自去和范昆商議的話來。坐了半晌,想道:“妻子是個女中的錚錚的,出言總是些正大的話。那委曲的心事,是不能出口。怎奈這范昆,三番兩次的來俯就他,又回不出個話來,進是不能,退又不可。真是有鈔取攜皆自便,無財左右做人難。”沒奈何,立起身來,卻不往前面走,一頭開了后門去了。
卻說這范昆,坐在外面,等著他出來,許久不見,只得叫道:“朱大哥怎么說了?”不見答應,捺捺氣兒,又坐了半晌,還不見出來,便發話道:“怎么讓我候著,有話沒話,到底出來,回我一聲,難道這樣的好心,尋上門兒還不見情么?”那里應一聲兒。范昆一想,惱羞變成了怒,高聲叫道:“把前兒借的十七兩銀子,要還我哩。我是做得出的,銀子都是好拿的么!還不把眼眶兒放亮些,等我做出來的時節,也不怕你不依我的樣哩。”說著手拍著桌子。朱大的妻子,在里面聽著,又是慌又是氣。一時間,想不出主意來。道:“事到如此,已是不能不露面的了。這人心懷毒計,不發個威,他還以為可擾哩。”
當下計議已定,一頭將連糞的馬桶和刷帚兒,撇在手邊來。只聽外面,還在那里連三帶五的,越說那話都越邪了。朱大的妻子就發話道:“是什么人,在我家這么鬧。我家沒人在家里,你說給誰聽哩!再不滾了,試試老娘的手段。”范昆聽了,心里那一把無名的火直沖上來。想道:“他左右是一個女流,他丈夫該我的是實,我只做要債,鬧出來也不怕他。”于是站起身來,往里就走。口里說道:“我把這朱大,叫他把龜頭兒伸出來,怎么該我的錢,躲住了不會,叫老婆撒起潑來。”
話未說完,那腳已到了他房門口了。只見朱大的妻子,立在房中。叫道:“反了天了,你是甚人,闖進屋來。人家都沒內外的么?”說著暗暗的開了馬桶,拿了刷帚兒在手里。范昆不知有計,一頭走進房來。朱大的妻子卻是手快,那刷帚連糞兒刷來。范昆才要翻走時,頭上身上已是濕淋淋的,黃糞兒堆滿了。那里接著又是一刷帚,臉上沒鼻子沒眼睛都是糞。于是沒命的往外就跑,后頭吆喝著趕上來。及到出了門,早已挨了幾十刷帚。朱大的妻子見他出去,隨手將門關上了,氣喘喘的走回房來。那滿地總是糞和尿,又急又氣又好笑。自己打掃的干凈了。不在話下。
卻說朱大出得后門,不敢遠行,只在左右閑逛了一會子。只說聽范昆的作為,自己做個方便人罷了。就坐在前門左邊一個香蠟鋪中,說些閑話。足足有兩三個時辰,不見范昆出來,只道妻子有個圓便了。正在想著,只見范昆抱著頭往外跑。看他身上,都是像黃泥似的貼了一身,心里有些驚訝,不好從前面回家,仍舊開了后門來。未知如何,且聽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