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女聊齋志異
- 賈茗
- 4906字
- 2015-12-26 13:30:05
姬袖刃,低聲告曰:“若然,請公等納金,悄將前后纜解開,切勿驚覺鄰舟;乘今夜風利開帆,向杭州速發。抵岸向不吝重犒。”舟人如言解纜,將帆拽滿,兼程馳抵杭城。姬大喜,問生城中有賃屋否?曰:“有。”姬乃厚犒舟人。急召人擔負什物,偕生入城。笑謂生曰:“妾今日方是君婦。”生問:“何謂?”曰:“后自知之。”先是生舟夜發,昧爽袁舟始覺;翁媼忿甚,急張帆追至杭州。入城見姬,責其背逃之罪。姬謂:“嫁夫隨夫,何謂背逃?翁媼倘念舊好,請勿贅言,后日尚可往來。不則從此斬斷葛藤,兩為陌路矣。”翁媼以姬明決,悔恨之極,欲訟官。以前既憑媒署券,后又經郡守判斷,更難翻覆,乃白眼瞪視,垂頭默慨者久之。不得已,甘言強笑,訂盟而別。蓋姬平日私蓄固有萬余金,嫁生斷難攜帶,必如此作為,使翁媼不覺,然后兩舟便好陸續攜運。若稍露聲色,則防察必嚴,絲毫莫取矣。其機甚警,而其心亦甚苦哉。姬尋出金,為生納資縣令。所在悉著政聲,蓋由內助之力居多焉。
愛兒舒城田舍翁某,年四十,生一女,名愛兒。以中年所出,甚珍愛之。爰字于同里之農家子,謂相距密邇,便于往返。亡何,翁妻卒,女才十齡,即育于嫂氏。以憨稚貪于嬉戲,嫂甚厭惡之;往往相對惡謔,并以語恐之,曰:“若已十齡,不為嫛婗,尚自亻蜀亻束好弄。聞若婿與若齒相若,其勢已甚偉,將來齒日增,更不知若何?日后若嫁去,吾甚為若危之。看若猶能嬉戲否?”嫂平居與女相對,輒道及此。以謔語出之,或有時又以莊語出之;甚至故作顰蹙狀,若以為是真為女僅慮也者。愛兒聞之既熟,甚以為懼。不數年,女已及笄,往嫁有日,嫂猶時以為言。愛兒默自計曰:“誠如嫂言,吾命休矣!奈何?”又自幸距家不遠,脫有為,姑遁歸再作計較。
未兒,桃夭期屆;冰人在門,彩輿將發。嫂固不喜愛兒,今當吉期,故以不祥之語咒之,便攬女手,佯為悲泣而送之曰:“阿姑須珍重自衛。但愿人言不實,則我與若相見猶有日;假使其言不謬,若此一去,吾將見若出,而不能再見若人也。嗚呼傷哉!嗚呼哀哉!”愛兒聞之,甚感嫂氏之多情,倍益?怯。
是夕合巹后,眾賓既散。新郎雖農家子,年才弱冠,亦甚溫存靦腆,至夜將闌,乃低聲促女曰:“寒夜難耐,與卿睡休。”
愛兒正懷疑懼,忽聞此言,如九天之發霹靂,不覺震驚,汗流浹背;低首面壁,默不敢聲。少選,新郎又前褰女袂,再四敦迫。愛兒計不能免,不得已,解衣入幔新硎初試,其利可知。
愛兒謹志嫂言,深自防衛,才一著體,已自難御,益信嫂言有征,抵死支拒,不使遽盡其器。而新郎欲焰正熾,勢難中止;女不得已,紿之曰:“爾我夫婦為日正長。奴今適有小恙,一俟全愈,惟君所欲;斷不敢再事推卻,以逆君意。”新郎聞而憐之,遂為罷戰。女喜獲免,竊幸再生。伺新郎睡熟,托以溲溺,潛開后門;將竄歸謀之嫂氏,轉達于翁,愿長侍膝下,沒齒不嫁,以全性命。天明,農家子醒,意女溲溺,呼之不應。
急著衣起覘之,闃其無人;驚呼家人,皆興,知開后門竄走。
急遣人往翁家問之,云昨方吉期,何得遽歸?彼此驚訝,難測其由;惟嫂氏心知有異,默笑不言。是夜大雪盈尺,共視其雪跡尋之。道旁故有一眢井。群議暮夜獨行,雪光迷眩,保無失足墮落,益縋一人下井窺視。果有一尸,大駭,意必是女。
拽起視之,非女也,乃僧也;囟頂劈裂,血痕猶新。
眾人相覷,乃深駭愕;知難隱匿,遂牽連而訴諸官。窮極研訊,卒無朕兆,歷久車葛,不能剖決。越五年,翁有族子至豫經紀,路過一市,忽見愛兒在此當壚貫酒。怪為面似,迫審良然。默識其地,歸以報翁。即自馳往視之。女方在門首梳發,見翁至,大驚。翁前持抱,泣曰:“兒何至此?累吾實甚!”女亦泣。既詰至此之由,女具告之。蓋隨某乙來此,貫酒營生,頗稱小有。翁佯為大喜。俄頃乙至,女使拜父,居然稱翁婿焉,情甚親昵。問訟事結未?紿以早結;農家子已別娶多年,今抱子矣。乙乃放心。
翁乃諷女宜偕乙歸里。女謀于乙,乙以為無事,遂治裝偕女歸。
翁既到家,即密詣縣上狀,遣隸拘乙至;訊得顛末,其案乃結。
先是愛兒夜竄時,雪迷失路,墮眢首井,呼救;某寺僧晨出募齋,聞知女子,大喜,正將縋繩下拽。某乙故里中無賴,夜博方畢,過此見之,遂與僧同拽起;悅女之色,欲挾以私奔。慮僧敗露,乘其不意,取扁杖當頭力劈,僧痛楚仆地,乃拖入井中。然后以言脅女,偕遁至河南,竟成夫婦。官乃斷以乙抵僧罪,愛兒仍歸原夫,以嫂氏謔語起釁,令批其頰,以示薄懲。
人皆稱快。厥后,嫂氏兩頰因撻成創,終身膿腐,臭不可邇,鄰里鄙其為人,都置不齒。愛兒既仍歸農家子,夫婦重聚;皆知為嫂氏所騙,伉儷倍篤。由此銜嫂入骨,畢世不與通慶吊。
謝翱陳郡謝翱者,嘗舉進士,好為七字詩。其先寓居長安升道里,所居庭中多牡丹。一日晚霽,出其居,南行百步,眺終南峰。佇立久之,見一騎自西馳來。繡繪仿佛,近乃雙鬟,高髻靚妝,色甚姝麗。至翱所,因駐謂翱:“郎非見待耶?”翱曰:“步此徒望山耳。”雙鬟笑降拜曰:“愿郎歸所居。”翱不測,即回望其居,見青衣三四人皆立其門外。翱益駭異。入門,青衣俱前拜。既入,見堂中設茵毯,張帷亦巾;錦繡輝映,異香遍室。翱愕然且懼,不敢問。一人前曰:“郎何懼,固不為損耳!”
頃之,有金車至門。見一美人,年十六七,風貌閑麗,代所未識;降車入門,與翱相見。坐于西軒,謂翱曰:“聞此地有名花,故來與君一醉耳。”翱懼稍解。美人即命設饌同食。其器用物,莫不珍豐;出玉杯,命酒遞酌。翱因問曰:“女郎何為者,得不為他怪乎?”美人笑不答。固請之,乃曰:“君但知非人則已,安用問耶?”夜闌,謂翱曰:“某家甚遠,今將歸,不可久留此矣。聞君善為七言詩,愿有所贈。”翱悵然,因命筆賦詩曰:“陽臺后會杳無期,碧樹煙深玉漏遲;半夜香風滿庭月,花前竟發楚王悲。”美人覽之,泣下數行,曰:“某亦嘗學為詩,欲答來贈,幸不見誚。”翱喜而請,美人求絳箋;翱視笥中,唯碧箋一幅,因與之。美人題曰:“相思無路莫相思,風里花開只片時;惆悵金閨卻歸處,曉鶯啼斷綠楊枝。”
其筆札甚工,翱嗟賞良久。美人遂顧左右,撤帳亦巾,命燭登車。
翱送至門,揮淚而別。未數十步,車與人馬俱亡矣。翱異其事,因貯美人詩笥中。明年春,下第東歸。至新豐,夕舍逆旅;因步月悵望,感前事,又為詩曰:“一紙華箋麗碧云,余香猶在墨猶新;空添滿目凄涼事,不見三山縹緲人。斜月照衣今夜夢,落花啼鳥去年春;紅閨更有堪愁處,窗上蟲絲鏡上塵。”既而朗吟之。忽聞數百步外,有車音西來甚急。俄見金閨從數騎,視其從者,乃前時雙鬟也。驚問之。雙鬟遽前告,即駐車,使謂翱曰:“通衢中恨不得一見。”翱請其舍逆旅,固不可。又問所適,答曰:“將之弘農。”翱因曰:“某今亦歸洛陽,愿偕東可乎?”曰:“吾行甚迫,不可。”即褰車簾謂翱曰:“感君意勤厚,故一面耳。”言竟,嗚咽不自勝。翱亦為之悲泣,因誦以所制之詩。美人曰:“不意君之不忘如是也。幸何厚焉!”又曰:“愿更酬此一篇。”翱即以紙筆與之,俄頃而成。曰:“惆悵佳期一夢中,五陵春色盡成空;欲知離別偏堪恨,只為音塵兩不通。愁態上眉凝淺綠,淚痕侵臉落經紅;雙輪暫與王孫駐,明日西馳又向東。”翱謝之,良久別去;才百余步,又無所見。翱雖知為怪,眷戀不能忘。及至陜西,遂下道至弘農;留數日,冀一再遇,竟絕影響。乃還洛陽,出二詩話于友人。不數月,以怨結遂卒。
女聊齋志異 卷三 卷四
(清)古吳靚芬女史賈茗輯
卷三小青傳普依祠姚家婦劉嫗夏夫人鞠烈婦趙潘二夫人甘后楊太真梅妃牛應貞麻姑裴航許真君劉晨趙飛燕洛神有外山王吳生卷四聶隱娘姮兒雙縊廟妙女王夢蚊白猿嬌紅記孫壯姑鄔生袁姬愛兒謝翱
卷三小青傳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廣陵。與生同姓,故諱之,僅一小青字云。姬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耳。”家人以為妄,嗤之。
母本女塾師,隨就學。所游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
江都固佳麗地,或諸閨彥云集,苕戰手語,眾偶紛然。姬隨變酬答,悉出意表,人人惟恐失姬。雖素閑儀則,而風期逸艷,綽約自好,其天性也。年十六,歸生。
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婦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終不解。一日,隨游天竺。婦問曰:“吾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尊禮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婦知諷已,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別業,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間地,必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婦或出游,呼與同舟,遇兩堤間馳騎挾彈游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倏東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婦之戚屬某夫人者,才而賢,嘗就姬學奕,絕愛憐之。因數取巨觴觴婦,響婦已醉,徐語姬曰:“船有樓,汝伴我一登。”比登樓,遠眺久之。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無自苦,章臺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邪?”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及利害耳!”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從容諷曰:“子才韻色藝無雙,豈當墮羅剎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臺事,子非會心人邪,天下豈少韓君平。且彼視子去,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子,子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謝曰:“夫人體矣。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孽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薄,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嘆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須,第告我。”相顧泣下沾衣。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夫人每向宗戚語之,聞者酸鼻云。姬自是幽憤凄怨,俱托之詩或小詞。而夫人后亦從宦遠方,無與同調者,遂郁郁感疾,歲余益深。婦命醫來,乃遣婢以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床頭,笑曰:“吾固不愿生,亦當以凈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能斷送乎!”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一小盞許。益明妝冶服,擁襟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自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忽一日,語老嫗曰:“可傳語冤孽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似矣,未盡吾神也!”姑置之。
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也!若見我而目端手壯,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筆于傍,而自與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簡書,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璧諸色,縱其想會。
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師去,取圖供榻前,焚香設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乎?”
撫兒,淚潸潸如雨,一慟而絕。時年十八耳,日向暮,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號頓足,嘔血升余。徐檢得詩一卷,遺像一幅。又一緘寄某夫人。
啟視之,敘致惋痛。后書一絕句。生痛呼曰:“吾負汝!
吾負汝!“婦聞恚甚,趨索圖。乃匿第三圖,偽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及再檢草稿,業散失荊而姬臨卒時,取花鈿數事,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得九絕句,一古詩,一詞,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詩云:”雪意閣云云不流,舊云正壓新云頭。米顛顛筆落窗外,松嵐秀處當我樓。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爐煙漸庾剪聲小,又是孤鴻唳悄悄。“
絕句云:“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庾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信傳來喚踏春。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間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何處雙禽集畫闌,朱朱翠翠似青鸞。
如今幾個憐文彩,也向秋風斗羽翰。“”脈脈溶溶艷艷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盈盈金谷女班頭,一曲驪珠眾伎收。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鄉心不畏兩峰高,咋夜慈親入夢遙。說是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其《天仙子》詞云:”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別別清涼界。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雙裙帶。“與某夫人書云:”玄玄叩首瀝血,致啟夫人臺座下。關頭祖帳,回隔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