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女聊齋志異
- 賈茗
- 4983字
- 2015-12-26 13:30:05
慧曰:“娘子芳年秀麗,稟性聰明,立身鄭重。向時游玩花園與湘娥并行,娥不讓,先登樓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兒不食者兩日,其負氣有如此者!前年罷官西歸,驛舍床帳不備,重以繡茵,周以羅幃,猶思其不潔;焚沉爇麝,夜半方寢,其愛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眾所共知,親族聚會,申請,再四,終不肯出一聲,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棄敝屣,而又下事飛紅,喪盡名節,此妾之所大不曉者。況娘子詩詞清麗,文章華贍,名聞于時久矣,當今少年才子咸愿一見而不可得,苛求婚姻,豈不能得一申生也!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視娘子頗似無情。今雖在此,呼之而不來,問之而不對,諒必有他意也。
娘子何自苦執如此?“嬌曰:”爾勿言,天下豈復有如申生者乎!以生之才美,必不負我,必得生而后己。“慧知嬌眷戀申生之心如鐵石,乃亦諂事飛紅。紅后感嬌之結己備至,盡釋前憾,喟然謂嬌曰:”娘子盡日以來,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與紅一言?紅受娘子之恩厚矣,茍有效力,當以死報。“嬌但流涕不言。紅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他何言?“紅曰:”此易事。妗年尊,終日于小樓看經;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圖,敢不唯命!“嬌鄭重謝之。
自此,紅常與嬌為地,求以見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后,以為真嬌之來,累十余日不入中堂,精神昏倦,終日思睡。嬌眷戀之極,情不能已,與紅曰:“我別申生,動經一載之余。今咫尺天涯,對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忽仆于地。紅扶之而起,良久方蘇。紅見嬌失意,懼妗有疑,乃誑妗曰:“嬌娘子多苦寒疾。”妗信之,故嬌雖憔悴,不疑也。紅一夕至嬌所,嬌方掩淚獨坐,殊不勝情。紅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豈有人心者!妾近見申生,屢以實情告之,往往不顧。且其神思昏迷,況彼所居之地,名娼艷女甚多,想年少不能自持,它有所耳區,宜乎寡情于娘子,何自苦乃爾。
試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為矣。“嬌見生之相棄甚也,因紅語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慧與蘭蘭同至生室前,見窗內燈明,慧因穴窗細視,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度與嬌娘無異,因私相嘆駭。歸室,則見嬌與紅并坐于室。慧曰:”娘子適至生室乎?“嬌曰:”我與飛紅同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慧、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一女子相對而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為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舊聞此地多有鬼魅,諒必此類惑之,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與慧、蘭等再出視之。時夜深,門守甚嚴,不復可出,遂止。明晨,嬌詐以妗命召生入室,不過;再四召之,方來。小慧前導至后室,見嬌獨坐,生傍徨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事語君。“
生不得已乃坐。嬌曰:“君近日何相棄?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豈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無之。”嬌曰:“不必隱諱。”生謂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嬌又曰:“妾自別君之后,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嘗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復也?子自前月以來,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懼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實未嘗一出。君之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后,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乃潛使人呼紅。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
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浹背,罔知所出,乃謝曰:“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于鬼祟手矣。第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為報?”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猶在中堂。
紅乃以嬌謀,止以生為鬼所惑告媯妗疑之曰:“安有是理。”
紅欲實其言,至一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與妗來觀。如彼來,妾與嬌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強許之。至二更初,鬼果來,生雖與之對坐,心驚股栗。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發露,因大撫窗趨入,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紅撫窗,鬼遁滅跡,生方大悟。妗因詢生曰:“適為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
于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名師符水,以與生飲。
生后臥病累日,亦尋向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嬌亦不以向日相棄介意,歡愛如平日。或至生室連夕,妗亦不知也。又兩月余,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紜,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別,不謂復有今日。
幸欣再會,奈何罹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因長吁曰:”數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相別后,能念妾勤心否乎?“生無言,但掩淚為別。
明日辭舅,歸至家中。父母聞妗之亡,皆驚動嗟泣。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迎宿留住數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于舅,因宛轉為嬌媒。因與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理?且其瓜期未及也。”
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心切意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與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為再調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俟有美赴之期,當竭力助行。”生諾之,舅遂行。
生厚賂舅之左右,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幕掩映,玉枕相挨,鸞鳳并翼。或時朱闌共倚,舉盞飛觴,嬉笑嘔吟,曲盡人間之樂。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利州倅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唯于舅前為生延譽。舅歸之后,見生經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之才,能干有余。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遂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閑坐,紅趨至拜賀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諧矣,敢不賀?”紅詢之,紅曰:“舅又有結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嬌曰:“天果不違人耶?”因大喜,明燈達旦,忘寐。是夕,紅反命于舅曰:“生意無不可也。”遂立媒遣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許,且曰:“此固所愿也。”擇日遣聘。
丁憐憐者,自生別后,久之,一入帥府,至西書院,所書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因指嬌像曰:“聞此子已入畫者,未能模寫其一二。足極小,眉極修,詞草翰墨,無能出其右。以此女實之,想其他皆然。”帥子喜曰:“我將求婚此女。”憐曰:“無用也,聞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帥子曰:“得婦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憐悔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時倅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逮王再調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來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遂許之。
嬌夜持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復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于權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徐圖之。”嬌自是見生愈密,然一相遇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者動容,或至流涕,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輳生每以為嫌。至是,生不請,自歌詞《一叢花》云:“世間萬事轉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欲歌先咽意沖沖,從此各四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一夕,家宴罷,至就寢,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侍側。
生從容問曰:“爾來眷我,何遺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慟。居數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生迎與相見,嗚咽不語。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惜也。”
語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至此悶悶,作事顛倒,語言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瘳,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為之事,從實告舅。
舅怒審實于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義,豈不知失身之為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待時而動,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也?或者小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為此不美也。”
舅方寵任飛紅,信其言,不復再問,只加防閑。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訣矣。”嬌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身不可再辱,既已與君,則君之身也。”
因掩面大慟,生方悟,去留未決。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仆馬促回。生使人候嬌,不得已。入謁舅告別,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后,回目佇視,不能出半語。舅曰:“子歸后,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紜,無執干者。”
生辭曰:“令愛親期已近。甥歸侍亦須累月。
又瓜期將及,動是數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
生因再拜。舅曰:“嬌娘在近出室,子來朝未定,未必相會。”
因呼出別生。嬌聞語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別舅而歸。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幽艷暗消,楊柳迷煙,梨花帶雨;或見梁燕雙飛,征鴻獨叫,則凄慘不自勝也。近半月,病愈甚,將不能起。紅乃潛書促生來,使與為訣。生得書,以無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生時艤舟岸下,冀一見嬌后即歸。蓋慮父母之知,必獲重責。明日,舅送舊守出于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嬌執生手大慟曰:“即不來矣,恨無以報兄。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終身以相從。兄今青云萬里,厚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妾向時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以死謝。‘妾敢背此言耶?兄氣質孱薄,常多病,善攝養,毋以妾為念。“因出斷袖還生曰:女聊齋志異。”謝兄厚恩,復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慟,紅亦淚下。
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嬌曰:“舅將至矣,宜速登岸。”嬌含淚口占一絕為別云:“合歡帶上真珠結,個個團圓又無缺;當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為千古別!”生得嬌詩詞,揖別歸舟而去;紅扶嬌登岸,但見舟人撥棹。蘋浪翻風,彩鷁急飛,征鴻易斷;目力有盡,江山無窮。生歸,枕席上無不流涕。嬌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父迫之,嬌引刀自裁,左右救之,得不殞。因絕食數日,不能起。紅委曲開諭之曰:“娘子平生俊快,豈不諳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不自開懷,保身自重,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后,亦已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于此矣。”因圖帥子之貌以獻曰:“得婿如是,亦無負矣。”嬌曰:“美則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紅又詐為嬌舊遺生香,下結以破環只釵,謂生遣遺嬌,因言已結他姻之意以相絕。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年,申生之心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為此而開釋我耳。”因取香細認,覺其虛,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謝申生也。”遂不復言。舅聞而亦憐之,但曰:“業已成矣,無可奈何。”遣紅輩百端為之開釋,終莫能悟。嬌遂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別云:“如此鐘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猶向陽臺作雨飛。”“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擁爐細語鬼神知,拚把紅顏與君絕。”間隔數日,嬌竟以憂卒。生接寄來詩章方曉,而嬌之訃音隨至。生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語。因賦《憶瑤姬》以吊嬌娘,詞曰:“蜀下相逢,千金麗質,憐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