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 著(紫山大全集卷二十一)
論治道
古人立言定名,一字不茍,不謂之百事而曰百揆,不謂之萬事而曰萬幾,不謂之庶事而曰庶政,又曰庶績;因事明理,因理垂戒。揆,度也,不致度則茍而已。幾,微也,小有不善則激觸起發(fā),盛大而不救。政,正也,身正則萬事正。績,功也,不盡美盡善,則何以成功?不能成功,則傾覆敗亂矣。今之從政者不師古,不度理,不慎微致遠,而慮不及遠,不正其身,而以督逼急切責(zé)人,以必不能行肆口從欲而行,不圖其成敗,其于前人所謂功不百不變法,利不百不易業(yè),功利之效尚不信從,尚不加意,其于正義明道無所望矣。
韓子曰:“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若之何民不窮且盜也?”以今觀之,所多者奚啻佛、老氏而已。佛一也,師異道,人異徒,支分派別,不勝其繁,悖逆本宗,莫之有禁。老氏亦然。大抵世治則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世亂則反是。“惟民生厚,因物有遷”;“生民有欲,無主乃亂。”又曰:“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又曰:“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又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克綏厥猷惟后。”為人君者,民可以不禁,身可以不修乎?又曰:“天下有道,國無幸民。”凡今身不在四民之列,僥幸以蠹國者,反以才俊有道有德待之,欲求天下之治,豈不悖哉?
士之論治者,如庸醫(yī)之治病,不問病之虛實寒熱,各隨其性之所好而用藥。己性優(yōu)柔,雖大實大滿大熱之證,而不敢寒以下,浚以削,消導(dǎo)和解而已。己性峻決,雖至虛至羸寒弱不足之證,又投以酷烈。病本不死,醫(yī)殺之也。天下之勢亦然,為治去其泰甚,救其偏而不起之處,防其將然未著之患,寬猛剛?cè)幔喴拙邆洌幌嗥鋾r之可否,如良醫(yī)之對病用藥。后世論治者不相其時之可否,君臣之能否,一隨性情之好尚,好有為者專振起,好鎮(zhèn)靜者專茍且,寬者一主于含容,猛者一主于搏擊。正如庸醫(yī),實實虛虛,損不足而益有余。若此之流,雖不能得其中,要之胸中有主,不務(wù)隨人。降及近代,專務(wù)逢迎,揣摩唯恐其不工。間有出一直言也,則必群聚而沮毀之,多方以傾陷之,必使之見怒于上,見惡于眾,不謂之誹謗,必謂之妖訛,不致廢退獲罪不已。是以五年十年之久,內(nèi)外小大之臣略無一言之論治,豈為國之福歟?
兩漢去三代不遠,為政者終能窮理盡性,治民之道雖不能以躬行心得之余推以及人,無為而治,然亦知本而示之以好惡,故刑罰清而風(fēng)俗美,所行者不煩。今年詔曰孝弟力田者復(fù)其身,明年亦然,又明年亦然。高、惠、文、景而下,以至于兇國,莫不皆然。人倫不過內(nèi)外,內(nèi)能事父母孝而友兄弟,外而事君長則必順,交朋友則必信必讓,不犯上,不作亂,不廢惰先業(yè),放辟邪侈。民心至此,則囹圄空虛,刑措不用。史書為實錄,豈虛言哉?以后世觀之,愈見愈信兩漢之知本末。不勸激以孝弟力田,已為不知急務(wù),而又縱子訟父,弟訴兄,妻妾言夫,婢仆訐主,雕文刻鏤,刺繡纂組,嘉美而榮寵之,民俗從風(fēng)而靡。歲歲豐穰,不免凍餒;谷帛收成,價愈涌貴。近年以來,民日流移,或不幸歲一不熟,以不孝不弟、無禮無義、背本趨末之兇人而處乎困約,吾恐笞杖不能禁,獄犴不能容,豈止于犯上作亂而已耶。智者防患于將然,不救患于已然。區(qū)區(qū)以簿書期會不報為大務(wù)者,不以我為迂,必以我為狂,誣妄是古非今,好生事端,一腐儒耳。
西漢言治之事,不諱君惡,不隱民瘼,昭言天譴,思患預(yù)防,以秦為戒,以三代為法,以道德仁義、禮樂教化為君德政幾之先務(wù),以孝弟忠信、修身敦本為臣民之事業(yè),以簿書期會、問刑讞獄為可鄙,為俗吏。以后觀之,俗吏亦不可得,鄙事亦不能辦。子曰:“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后世之政,去齊太遠,不知何時而可望乎魯。為君者以圣智自居,為臣者以僮仆自處,言何可能行,此孔子所以辭尊居卑也耶?又曰:“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為政之要,大體則因依前代,救滯補弊,則或損或益。欲輕之于唐、虞、三代,則為貊、越;欲重之于唐、虞、三代,則為桀、紂。為政大臣不通經(jīng)學(xué)古,不知后世之虐政殊不出于堯、舜、禹、湯、文、武,皆出于漢、唐。好大喜功,夸侈奢淫,立官無法,取民無藝,檢身齊家臨下御眾無制,舍三代不遵,而遵秦、西漢,乃萬世之罪人。武帝之罪甚于秦始皇;始皇之未嘗行者,武帝創(chuàng)行之。后習(xí)熟見聞,以為當(dāng)然,不以為虐,踵踵不廢,有增無損,若之何民不貧且病也?若之何政不紊且亂也?官冗則事繁,欲多則財傷,政紊則民病,吏不循良則禍速。《通典》一書,三代之所無者十蓋八九,非三代之君立政立事不智不才,不能如后世之詳備,凡后世之所有,三代之所無者,皆病國病民不可行之政也。不可常行,何以為之典哉?
論治法
法者,人君之大權(quán),天下之公器。法立則人君之權(quán)重,法不立則人君之權(quán)去矣。何以言之?國之立法曰殺人者當(dāng)某刑,傷人及盜者當(dāng)某刑,使為惡者畏法而不敢犯,犯之則必當(dāng)以法,雖有奸臣老吏,不能高下其手。據(jù)罪舉法,或失之輕,或失之重,則官吏抵罪。是以善人有法可倚,良吏有法可守,奸惡有法可恐可怖可殺。小大貴賤,惟法之是視而不敢干越。不怒而威,死而不怨。茲非人君之大權(quán),天下之公器歟?法不立則權(quán)移于臣下,小則一縣一邑,大則一州一郡,無法可守。選官擇吏既不精粹,多非公清循廉之人,民有犯罪,漫無定法,或性情寬猛之偏,或好惡不公之弊,或惑于請謁,或徇于賄賂,或牽于親戚故舊之情,或逼于權(quán)勢,或為奸吏之執(zhí)持恐逼舞智弄文,或為佞言之說誘欺詐。曖昧之間,固不勝其屈抑,公明之下,亦鮮有不失其平者也。今既無法,邑異政,縣異法,州異文,郡異案,六曹異議,三省異論,冤枉之情無所控訴,生殺禍福一出于文深之吏,比獲叩九重而申明,則枉死者已十九矣。民知畏吏而不知畏法,知有縣邑而不知有朝廷,故曰法不立則權(quán)移于下吏,而人君之權(quán)去矣。
余所謂法者,非止刑法而已也,百度百法皆是也。故正人喜其法立,奸人樂其無法。有法則權(quán)在君,無法則權(quán)在己。權(quán)在君則奉而行之,畏而遵之。權(quán)在己則輕重高下,以是為非,以非為是,放肆縱恣,惟我所欲為而莫之禁,使民惟我畏,在一邑則勢傾一邑,在朝廷則勢傾天下,其原蓋出于無法而以法授人也。梓匠輪輿,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君天下而不立法,使臣下人自為之,誠未見其可也。后世法令刑政繁多,細密于古百倍,而于天性人倫略不加意。孝友睦姻任恤,美德也;反是則國有常刑。今之薄俗,皆犯此六惡,執(zhí)政者恬不知問。有所厚者薄,則何以為人?人失本心則虎狼之不若,何以為治?
又曰:法可恃乎?無法則上下無所守據(jù),恃法則久無不弊,弊則奸生。故古人為治,無無法之政,無不變之法,一弛一張,相時救弊,使奸不能生,法不致弊,使賢者創(chuàng)物,不肖者守法,此圣人明義達權(quán),法以情立,亦以情廢,慮遠議公,人存政舉,兩盡其美也。今日之弊,法所以不能立者,其原有五:慮之不遠,見之不明,論之不公,信之不篤,用之不重。議法者徇末而不知本,泥古而不相時,自以為是,一人沮之,則卷舌而莫之能辯,豈非慮之不遠,見之不明乎?一念私起,創(chuàng)置一法,趨利避害,鬻恩媚勢,自相矛盾,為人捃摭,莫之敢言,以爵塞謗,補苴罅漏,譬若破釜壞舟,彌縫固塞,左完而右裂,前止而后泄,愈救之而愈壞,豈非論不以公,曲盡私意,人得而攻之者乎?遂令上之人疑惑失恃,曰:“汝等建議立法,何不堅定也若是?人斥其瑕而不能辯,自叛其說而伏其罪。朕之任卿也,未嘗不誠;卿等負朕也,動必以偽。朕誰適從矣?卿等既不可倚,我自有以處之。”是用求之于道,謀無稽之言、弗詢之謀,自售自鬻者踵踵而來前,以致春令而秋改,夏命而冬廢,豈非信之不篤,用之不重乎?所以致此者,議法者之罪也,而猶不悟,不能擴示大公,一洗曲弊,俛從眾論。又刀筆俗吏小智自喜之人,沾沾筆削,將見窺間伺隙,攻瑕好訐,利口長舌,數(shù)倍于前日矣。吁!法果何時而定乎?
法之不立,其原在于南不能從北,北不能從南。然則何時而定乎?莫若南自南而北自北,則法自立矣。以南從北則不可,以北從南則尤不可。南方事繁,事繁則法繁;北方事簡,事簡則法簡。以繁從簡則不能為治,以簡從繁則人厭苦之。設(shè)或南北相關(guān)者,各從其重者定。假若婚姻,男重而女輕,男主而女賓,有事則各從其夫家之法論;北人尚續(xù)親,南人尚歸宗之類是也。
論時事
時弊則難救,法弊則易革。法弊者,一政一事或至訛壞,故易革也。時弊者,貴賤內(nèi)外綱紀(jì)風(fēng)俗皆壞也,故難救。儒生俗士所見淺近,所守執(zhí)滯,救時與救法混而為不能分別,又不度德量力,弊不能革而禍已至身。識時務(wù)者,在乎俊杰。時者,一時;務(wù)者,時內(nèi)之一政一事,自有小大,不可不別。時者,綱也;事者,紀(jì)也。綱壞而區(qū)區(qū)修紀(jì),不惟無成,成則亦不能為用。此賢者避世藏器待時者也。
孔子曰:“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凡人血氣將至,而貪得之心愈甚。雖貴為一人,何求而不得?富有四海,何物而非我有?如唐德宗置瓊林、大盈二庫于殿側(cè),惟恐我之不能有,競為泚賊輩白晝而攘奪之。鹿臺之財,巨橋之粟,亦有是也。財散則民聚,財聚則民散,豈不信哉?
晉武帝之平吳,隋文帝之平陳,趙太祖之平唐,皆以興國初王之氣,人主英明,謀臣策士眾多,加以良將精卒(以下疑有脫誤)非不多也,兵甲非不堅利也,天時非不得也,然而王猛臨死諄諄然勿以南伐為諫。君臣之間所敢言者,正以晉尚有人,天未厭晉二事而已。所不敢言者,可勝計哉?苻堅之謀猷,苻堅之將士,豈能逃王猛之鑒哉?蓋以堅非混一六合之英主,一時將士又非智謀雄勇料敵應(yīng)變之材,所恃者徒有百萬烏合之眾耳。兵法所忌者,莫難于用眾;以漢高帝之駕馭群雄,韓信許以止可將十萬,況苻堅乎?用眾而不得其道,祇益敗亂耳。吳子謂:“能使五萬人為一死賊,可以無敵于天下。”師克不在眾,亦明矣。勝敵之道無他,知己知彼而已。彼以弱昧,我以強明;彼以眾叛親離,我以風(fēng)集云會;彼以不足,我以有余;彼以某人為謀臣為將帥,我以此人為謀臣為將帥;彼之甲士若干,我之甲士若干;彼所恃者何物,我所恃者何物;彼所畏者何事,我所畏者何事;事事物物,幄謀廟算,如國手棋,持子不下,熟計多籌,萬勝萬全,然后下子,如是而不勝者,未之有也。大抵用兵之道,闕一不可者也:一、人情國勢,二、君王,三、將帥,四、徒卒,五、戈甲器刃,六、倉庫供應(yīng),七、天時地形。七事皆盡其美,鮮有不勝者。以孔明之材,糧運不繼,六出祁山而無功。王翦之勇,非六十萬眾不可以伐楚。兵甲不堅利,是以卒與敵也;士卒不精練,是以將與敵也;將不智勇,是以國與敵也;君不能馭將,是以宗廟社稷與敵也。然則國君之于用兵可不慎歟?以數(shù)十年之蓄積涵養(yǎng),角勝負于一舉,苻堅之失足為明鑒:可不慎歟?
孔子對門人問為政者二,一曰足兵。兵所以平暴亂,防不虞,重朝廷,鎮(zhèn)四海。雖九有無警,亦不可一日而無兵。兵不可一日而無法。無事則養(yǎng)育訓(xùn)練,恩威具舉;有事則發(fā)縱指示,緩急得宜,多寡悉稱處事;故能閑暇則不至于驕惰,征伐則不至于困憊糜爛。一入其籍,死生有數(shù),什什伍伍,等而上之,至于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官無冗員,卒無虛數(shù),節(jié)制盡善,以一當(dāng)十。此養(yǎng)兵用兵之大略也。
嘗聞一聽訟者見負罪者當(dāng)笞當(dāng)杖,必發(fā)忿怒。疾惡之心固不可無,發(fā)為忿怒則過矣。有罪則有法也者,懲戒報償之心也。忿怒者,好惡血氣之私也。此心一怒,不惟有傷天和,既怒則心為氣動,輕重失宜。以官府言之,則謂之法,法非圣人之所敢私也,天理之至公,圣人代天理物,一死一生,一禍一福,順理而已。誅四兇,殺管、蔡,人自取之也,非我心之得私也。然則忿怒者,不亦過矣乎?
論臣道
前車取覆之由,不以廉節(jié)自守,增祿自厚,一也;不能犯顏直諫,嘿嘿自保,二也;不能秉心公正,專用私門,三也;不能振立紀(jì)綱,畏首畏尾,不克協(xié)心一力,引養(yǎng)小人以啟告訐,四也;不審大利病,切切細務(wù),五也。大臣之道,先能正己,德足以服天下,才足以燭萬幾,救亂于未萌,致治于未亂,不動聲色,懷忠貞盡瘁之節(jié),然后以義理雍容不迫格君心之非,養(yǎng)君心之良德,將順匡救,以道事君;必知其不可輔,以義而去,見幾而作;此為臣始終之義也。若夫既不能正己,又不能養(yǎng)君之德,成事而說,遂事而諫,既往而咎,知其不可而強為,身名俱辱,事亦無成,雖言有可采,亦不足貴。近世居大臣之位者,不量己,不知君,無德行,無才學(xué),依人而進,人君之視己如路人不相識,漠然如貊、越之不相信,有無不系毫末之重輕,緘默備員竊祿,事敗禍至,四海稱快。斯人也,又何貴焉?君天下者用人如此,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