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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心有結菩薩敲(3)

因為小野兔之死,那一陣,最怕的反而是租住地所在生產隊記工員的女兒。她比我們中最大的孩子略大。早幾年她就高小肄業不再讀書了。大家都說她很快會接替父親,因為她的文化程度已經超過父親。記工員的女兒大概患有鼻竇炎,長年累月鼻孔底下若是沒有鄉間所說的鼻膿,就會現出兩股鮮紅漬印。在小野兔之前,附近所有的孩子也都怕她,原因是這位記工員的女兒,從會吃東西開始,只要一沾所謂有眼睛的食物就肚子疼。吃齋飯、念黃經的和尚尼姑們還能吃雞蛋,記工員的女兒連雞蛋都不吃。大人們所說的佛緣當然難以被孩子們理解,害怕的原因是大人們更為通俗地說,她是受天上菩薩差派下凡的。平時孩子們就有些躲避她,這時候便更明顯了。關于記工員女兒最后的印象是在小鎮的供銷社門前,同我姐姐一起互相教對方打毛線。也只有打毛線時,我們才不怕她。之后不久她就嫁人了,似乎不到十六歲。婆家離開只有十幾里遠,我們卻覺得足夠安全,不用怕她了。

鄉土的童年,那些大樹上,一年四季都會吊著一只只碩大的“葫蘆包”。如果要用文字來規范,應該叫馬蜂窩。男孩子幾乎人手一只的彈弓,最大的用途,同時也是最驚心動魄的用途,就是埋伏在各種各樣的地形后面,對著高掛在樹梢上的“葫蘆包”射去。只要被射中,就會有大群的馬蜂沿著彈丸的無形軌跡俯沖而來。此時此刻,孩子們便會齊聲喊著:日本鬼子來了!一邊將各自的身子一動不動地藏起來。這樣的日子每年都有許多,最盼望的就是將那“葫蘆包”一舉擊落。真的擊落了,又馬上變成我們的最怕。無數失去巢的馬蜂,會在頭頂上盤旋許久。最長的一次,我們曾趴在一條地溝里整個下午都不敢抬頭,眼看天都要黑了,因為怕回家晚了挨罵,大家便學電影中的土八路,一步步地倒著往遠處爬。在鄉土的童年中,這樣的馬蜂并不可怕,馬蜂個頭很大,看得見不說,真的飛近時還能聽到嗡嗡聲。最令我們不寒而栗的是那種在地下深處做窩的土蜜蜂。土蜜蜂很小,哪怕是一大群飛到頭上了,仍看不見。在鄉土,能讓孩子們害怕到不敢下手的,從來就不是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反而是那些沒根沒底無影無形虛妄的事物。

關于土蜜蜂的傳說深深吸引著每一個孩子。土蜜蜂沒有馬蜂多,其中適合孩子們攻擊的更少。那些將巢筑在石縫里的土蜜蜂,孩子們看見了也會熟視無睹,唯有那種在土里安身立命的土蜜蜂才能得到我們的青睞。傳說中,土蜜蜂的巢里有大塊的蜂蠟,甜得不得了,又說附近的某某人曾經挖開一處土蜜蜂的巢,取出蜂蠟,最大的一塊有十幾斤重。這樣的傳說,沒有哪個孩子不相信。所以,一旦發現合適的土蜜蜂巢,常常會同時吸引幾群孩子上前發動攻擊。所用的方法大同小異,都是在鋤頭柄上系一根繩,由力氣大的孩子上前去,揮起鋤頭對準蜂巢進出口,猛地挖下去,然后扭頭跑回預先選好的藏身之處。其余的孩子則抓住繩索,用力猛地一拉,蜂巢上面的一堆火頓時飛揚起來。有一窩土蜜蜂正好在生產隊記工員家后面的紅芋地邊。附近的孩子幾乎都來攻擊過它們。受到攻擊的土蜜蜂,很快就會從被鋤頭挖得稀爛的土堆中掘出新的出口,瘋狂地躥出來。有一次,正在家門口打毛線的記工員女兒,被憤怒的土蜜蜂當成了報復對象。女兒挨蜇腫成了四大天王模樣,記工員一怒之下,拿起生產隊的噴霧器,擰掉上面的噴嘴,將長長的噴管直接插入土蜜蜂進出的土門,灌進許多可濕性六六六粉。本以為那些土蜜蜂必死無疑,哪想到時隔一夜,土蜜蜂們又頑強地從土里鉆出來,翱翔在仿佛比我們更熟悉的鄉土之上。

記工員女兒的怪癖正是趁著這個時候往我們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當我們一邊窺探記工員的動靜,一邊做那重新攻擊土蜜蜂的準備,隔得如此之近,一直十分了解的記工員女兒突然被人說成是有佛緣,大人們只說一句話:若是鬧得土蜜蜂再次蜇傷記工員的女兒,當心菩薩會在夜里敲你。在鄉土,人人都曉得菩薩會敲人。孩子們在一起討論菩薩如何敲人,方案全部來自大人。其實大人們也不清楚所謂的敲。有人說,就像大人打孩子時最方便的動作那樣,將手指彎曲起來,用那堅硬的關節狠狠叩那還沒長圓的腦袋。有人說,不過是用手在頭上摸一摸。有人說得厲害一些,形容敲就是往人的腦筋里放入一件如緊箍咒般的東西。最為恐怖的一種解釋是,菩薩趁人睡著了做夢時,憑空一揮手,將一顆人頭變換成狗頭或者豬頭。關于此種神秘莫測的敲到底如何,至今我也不清楚,甚至連是否應該使用敲打的敲,來約定鄉土中人所共知的菩薩的敲,我也不敢說是十分正確。

那些普遍流傳在田野上的諸多鄉言俚語,從來就是字典與詞典的天敵,能用此“敲”來形容彼“敲”,已經是一般讀書人的僥幸了。

此前一年,我在一所名叫金家墩小學的學校里讀三年級,學校只有一到四年級,要讀五年級和六年級就得到很遠的地方去讀另外一所完全小學。教我們語文的王老師,女兒初中剛畢業,在家里沒事,聽說搞社教的工作組領著一群民兵,要去附近的烏云山,砸那山頂大廟中赫赫有名的菩薩,便跟了去。后來,在我讀高中時,也曾爬上了烏云山頂。那一年,松毛蟲特別兇猛,漫山遍野青翠的松樹全被傷害,遠遠望去如同山火燒過。從省城里飛來的安二型飛機撒過農藥后,當時還叫革命委員會的當地政府又下令讓所有學生上山捕捉殘存的松毛蟲,免得它死灰復燃。剛開始大家還很認真地去捉松毛蟲,特別是愛逞英雄的男孩子,大多不按老師說的用筷子夾,而是直接用手指去捉。更有將手掌攤開,讓松毛蟲在上面慢慢爬行。這種事總是以無趣為結局,隨著被嚇得往山下跑的女生,在女老師的帶領下漸行漸遠。留下來的清一色的男生,不知被哪根筋絆動,突然發一聲吶喊后,一個個爭先恐后地往頂峰爬。一九九五年秋天,有機會第一次登臨武當山,站在久負盛名的金頂之上,情不自禁地想起童年的烏云山。在大人的言談里,烏云山上的廟宇曾經是何等恢宏,不說與峨眉武當平起平坐,起碼也是相去不遠。在武當山金頂,我更加相信這話。沒有成為名勝的烏云山一樣很雄壯,能將許多的磚木石瓦運上山巔,再在岌岌可危的險峰上,建造哪怕成了廢墟也還動人心魄的鄉村廟宇,這樣的功夫會將心靈磨出老繭。鄉土的神跡,在它認為是必要時,就會表現得十分殘酷。王老師的女兒從山上回來,當晚就突發癲癇,在問遍鄉間各類名醫之后,作為鄉村知識分子的王老師也依了鄉間盛行的沖喜之術,將女兒嫁給了當地一位只讀過初小的農民。婚后不久,王老師的女兒就因癲癇發作,正在洗的衣服沒洗完,便倒進水塘里溺死了。凡是曉得的人,全部異口同聲地說,王老師的女兒讓菩薩敲了。

受到可濕性六六六粉重創的土蜜蜂,復原得比先前還誘人。

只是無人再敢去惹它們,不為別的,是真的害怕記工員的女兒與神靈有某種聯系,萬一被她在菩薩那里進了一言,換來被敲的后果實在是太嚴重。

在鄉土,幾乎處處都能見到這類平凡的神跡。烏云山頂上的那座大廟十幾年就又有了新的。僅僅只是恢復還不算,這十幾年里還一次次地推倒重修。從第一次的兩間簡陋瓦房,一步步被當地人重建成頗具規模,既有雕梁畫棟,亦有塑金佛像的恢宏廟宇。一般的來看,都會將這最高山峰上的人工建筑當成神跡。從童年、少年到青年,一直是玩伴的一位同學,在九十年代那一陣,因其呼風喚雨為所欲為,曾被稱為國內證券界大鱷。那一年,在武漢見面時,他突然說,自己下一個心愿是重修烏云山大廟。原來他在上初中的時候,曾經跟隨大人們到烏云山上拆過廟上的幾片瓦。小時候的伙伴如今已是飽經風霜,看上去起碼要比我年長二十歲。他說這些時,眼睛里閃爍著的是那種童年時明白做錯事了的那樣羞愧。

是真神跡從來就是化有形為無形。在鄉村,如果有幸遇上一位身如枯槁、顏面蒼虬的老人,或是背著一根桷子,或是掇著幾片琉璃,走在通向山巔的小路,那才是真的神跡。也只有了解到無論那廟宇工程有多浩大,做工藝的當然是青壯男人,那一磚一瓦,多數是由生死兩蒼茫的老人送來,才能理解神跡在鄉村中的真正意義。一如曾經捉到過的小野兔和刺猬,還有那個從小就不向有眼睛的食物下筷子的記工員女兒。在鄉村,最神圣的事物也不會與日常生活無關。人生成長,有那么幾年,最讓我害怕的是上完廁所后所受的煎熬。如今,我最不能接受的觀點是說,鄉村愚昧無知,對現代文明有著天然的拒絕心理。那時候自己正在讀小學,在鄉土中普遍流傳著一種經典說法,文字是孔夫子孔圣人發明的,誰用有文字的紙張揩屁股,就會瞎眼睛。這樣的訓誡如果不是對文明的敬畏,對文化的保護,又能是什么哩!那時候的鄉土,很容易就能找到一戶男女老少都不識字的人家;然而,要想找出一戶神龕上沒有幾本枯黃得疑似古籍的人家極為艱難。鄉土人家視古籍為鎮宅寶物,一代代不曉得傳了多少人的書籍萬一遭到損毀,主要原因總是那專門吃紙的書蟲,并且絕對不是出于主人的故意。

所謂神跡往往似是而非,真正的神跡其實看上去總是如此信手拈來。一輩子以鄉土為生,依鄉村做伴的爺爺,在八十八歲那年,終于走到生命盡頭。目睹爺爺收拾完人生最后一絲風采,讓我日后時有感悟:自認高貴的人,只有當面對生命煙消云散時才明白,一切生命,哪怕曾經被他人尊之為偉大不朽,在本質上與那只小野兔并無不同。鄉土中最刻骨也最文雅的咒語是說,不再吃人糧了!屬于爺爺的最后十幾個日出日落,天設地造了一篇篇可以閱讀、可以夢想、可以撫摸、可以擁入懷抱的神跡。是誰在使爺爺一點點地斷絕人糧,從米湯到糖水,再到最后一個星期的清水?恍如夜風中一粒燭光的爺爺,平靜地洗凈了整個肉身,仙風道骨地躺在那里。終于等到了那一刻,早晚都要來家里為爺爺巡醫的大夫,沖著我們輕輕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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