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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有結菩薩敲(4)

  • 一滴水有多深
  • 劉醒龍
  • 4165字
  • 2016-01-30 14:54:15

大夫沒說一個字,那意思卻無人不明白。父親開始帶領家人給爺爺穿上最后的新衣服。一身新衣服的爺爺在自己的床上靜靜地躺到黃昏,突然地開始抬起自己左手瘦得不能再瘦的食指,像是有所指示。父親貼在爺爺的耳邊問了許多問題,爺爺都沒有反應。最后,是母親在一旁小聲提醒,是不是要戴帽子?父親用這話去問時,爺爺的眼皮終于眨了一下。黑黑的布帽是人生最后一道關隘,一經戴上,就會一去不回。父親猶豫地將那頂早就預備著的帽子戴在爺爺的頭上,兩只手剛挪開,爺爺的眼角里便淌出一滴很大很大的淚珠。一輩子害著火眼的爺爺,平常時候的老淚從來都是渾濁的,只有最后的這一顆,非常清澈,與那時候隨處可見的碧水清泉毫無二致。一直以來,無論如何我也改不了初衷。事關爺爺的最后記憶,那顆淚水總被收藏在心里,每到需要時,就會自動亮出來,成為困難與困惑時的洞明。爺爺真實地死亡了,那顆淚珠卻真實地繼續活著。它不是太陽,照耀不了萬物的生長。也決非是月亮,穿不透千千萬萬的暗夜。在我看來,它只是母親和妻子一類女子手中的針鼻,透過它,能看到細細的線,能引導細細的線,去縫補人生衣衫上種種殘缺。或者連細細的線都不需要,就用那針鼻大小的視野,尋找扎在肌膚經脈之上惡毒與非惡毒的雜刺。淚珠的針鼻,還能安妥心靈,特別是當她傷痕累累時。最后的爺爺單薄到不能再單薄了,看上去完全能夠隨風飄蕩,那近乎透明的肌理,不能不讓人認識到最珍貴的生命,其實薄得宛如山與山之間的一道淺水清溪。雖然薄到了極限,其中奧秘卻是永遠地無人能夠認識徹底。爺爺生命之薄,正如此理,老來糊涂多年,卻在最后一刻清楚明白地用自己的一只食指,作出此生此命的界定。

在本城,有一位被一幫后輩尊稱為老爺子的智者。那年夏天,在洛杉磯交響樂團任小提琴手的兒子,即將舉辦首場獨奏音樂會,他和作為鋼琴家的夫人理所當然不能缺席。在出國前的例行體檢中,大夫發現老爺子肺部有積水,進一步檢查后被確診為肺部腺樣體惡性腫瘤。此類疾病,被發現的,無一不是晚期。無法例外的老爺子,就此留在醫院里。記得許多次探望中的一次,他正在輸著鮮血,血漿瓶上明白地寫著獻血者的姓名與住址。那地方離去不遠,大地名叫孝感,千古不朽的七仙女從天上下來后,就在那里找到了同樣千古不朽的董永。老爺子一如既往幽默地說,又有一位階級兄弟來幫我。他一說話,眼睛里就不同尋常地亮了起來,過了一陣才又說,農村還是那么苦,不然的話也不會用獻血來換幾個錢。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十八日上午,我和妻子一道再去同濟醫院探望,進病房門后十五分鐘,老爺子就在我們的千呼萬喚中獨自遠行了。他夫人后來逢人就說,老爺子一直在等,非要醒龍來送,才肯放心地走。老爺子一輩子最不相信的就是神跡,果然如夫人所說,那他一定是在用畢生來創造一個屬于自己的真正神跡。在殯儀館最后送別,給老爺子聽的音樂是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那是他一生中的最愛。殯儀館里提供不了這樣的服務。專門帶去的那套嶄新音響,是我們做了市區南郊一處瀕湖住宅區的業主后所中的頭獎獎品。依照風俗,拿到那類去處的用品,不好再往家里拿。很久之后的一個深夜,在家中聊天提起這事時,妻子說,在當時她不是沒有發現一些疑似提醒的善意目光,然而她覺得老爺子是那么好的一個人,沒有什么可顧忌的!的確,關于老爺子,有一種著名的評價: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曉得如何做壞事的男人。這話是我說的。在認識老爺子之前所寫的長篇小說《威風凜凜》里,我曾經用這句話來描述一位慘遭屠殺的鄉村教師。屬于真理的神跡,潔凈無染,本真無邪,莫不是最深情感的結晶。

不相信神跡的好人,卻用生命的最后一躍完成了一種完美的神跡。站在人生大限紅線上的老爺子,在病床講過一個故事,剛開始聽,故事就是故事。后來就不同了,閉著眼睛冥思,儼然是曠世神話,緊鎖眉頭苦想,又成了日常哲理。老爺子不是在說新聞,所以用不著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這個栩栩如生的故事,理所當然不會發生在為老爺子進行臨終關懷的同濟醫院。此類赫赫有名的大醫院決不是故事中鄉土人物所消受得起的。姑且這樣轉述吧,在那既不是同濟醫院,也不是與其不相上下的協和醫院的某所醫院病房里,住著兩位患相同絕癥的病人,有經驗的管床護士每天都會想些辦法來減輕病人的心理負擔,說些葷素咸宜的趣話。管床護士曾經說,他倆一個是城里老鼠,一個是鄉下老鼠。這是一個新童話,除了這兩句話,故事本身并不怎么有趣。護士分管的這兩個病人,一個來自鬧市城區,一個家在遠郊鄉村。每天里,城市病人從沒斷過作親朋好友上司同事的慰問,這期間家里發了一次火災,損失不大也不小,可家人一直瞞著他,眾口一詞地說,一切都好,用不著他操心。從前總在一起玩的朋友,明明結伴去了他們一直計劃著要去的海參崴,由于怕他心里難過,凡來探望的人,絕對不會漏一絲口風。他所承擔的工作專業性很強,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替換角色,單位的人卻要他放心,需要安排的全安排好了,他只負責安心養病就行,該用什么藥盡管用,任何關于此病的最新治療方案,只要見到了,就會將那份雜志拿過來與主治大夫討論,并將近乎虛妄的所謂結果當成好消息,有意在前來探望的人群中傳播,以博得城市病人短暫的歡欣。鄉村病人則相反,每天用藥,總要問清楚是不是還有更便宜的,還一再要求給些去痛片,只要不疼,病就好了一大半。鄉村病人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陪伴,他妻子丟不下家里的事,十天半月才能來一次,每次來總要說這說那,要丈夫拿主意:別處都在鬧雞瘟,要不要給雞打預防針;該配種的母豬去找誰家的公豬合適;快浸谷種時,更得聽丈夫的主意,市面假種子太多,妻子負不起萬一失手的責任。其他如鄰居家嫁姑娘該送多少賀禮,大女兒要同本垸的女孩子們一起外出打工,聽說廣東不如浙江安全,收入也低些———妻子一一弄清了,仍舊需要丈夫來作決定。時間不長,城市病人就在一場隆重的儀式中徹底死去。鄉村病人卻奇跡般地站起來,秋后還特地背上一袋自己種的花生來醫院表示救命之恩。老爺子因此在天地的臨界點上淚光依稀地重復三遍:階級兄弟站起來了!

鄉村的情感總是那樣地看似全無,一如已經站在原野之上,卻不曉得寬廣之緣,更不明白深厚之底。鄉村大地習慣先以一派草木示人,一半是家苗,一半是野草,不因肥沃而不長野草,也不因貧瘠而失去家苗,一切皆是天籟。縱然起早摸黑丟開重病在身的丈夫而傾心種植家苗,怎么看也還是天籟,唯有到秋天才能區分,家苗還需付出收獲的辛苦,對野草則是交付于風,等到最終枯黃了,任由哪個孩子劃一根火柴丟上去,燃成一片火焰,將沒有耕種的野地燒成漆黑。等到春風又吹,去雁重回,野草新生的速度與英姿,一點也不輸給那些代表鄉土精華的家苗。

神跡理當歸于情感,歸于鄉村,除此之外,還有誰能具備這樣的力量!

現在的電視臺越來越偏好作秀,本來完全具備動人元素的一件事,讓他們拿著機器擺弄一通,通過電子信號傳到各家各戶的屏幕后,就變得不忍卒讀。那一年,卻少有的例外。到云南的人,不用走太多路,就能在市內的翠湖,與一群群盤旋在頭頂上的紅嘴鷗玩到盡興。我去云南時,昆明的朋友開著車,一下子就將我拖到更遠一些的滇池,那里的鷗鳥更多,飛翔起來更讓人心曠神怡。朋友的車上放了十幾個大面包,到達滇池,才明白那不是我們的野餐,而是用來喂鷗鳥的。漫天飄般的白色鷗鳥將五百里滇池遮蓋了一半。一只面包剛拿出來,就有鷗鳥來叼。開始時還能感覺到長翅膀的鷗鳥很有力量,剩余的面包越來越細,鷗鳥也越來越溫情脈脈,等到來叼手上最后那點面包屑時,感覺里早已沒有了那只堅硬的喙,而更像女子溫軟手指輕輕劃過掌心。回到武漢后,與一位常去昆明的朋友說起這類感覺時,他對我說了一件真的新聞:在昆明,有一個老人,不似我這樣的過客,去到滇池,才記得用面包喂鷗鳥,走了也就走了。老人卻不同,他用自己有限的積蓄,買來面包日復一日地喂那鷗鳥,長年累月從不間斷。滇池邊有很多攝影寫生的年輕人,自然注意到了這位可以作為模特兒的老人。老人只顧喂鷗鳥,毫不在乎那些繞著他,尋找藝術氣質的年輕人。在那段時間里,這些成了滇池邊又一種風景。直到有一天,年輕人們發現從來風雨無阻的老人缺席了。一天又一天,老人還是沒有出現。一打聽才曉得,老人已經逝去了。年輕人非常感動,他們把自己拍攝的老人照片放大到和真人一樣,豎在滇池邊上。首先感動的不是人,而是鷗鳥。輕如鴻毛的鷗鳥也懂得善良與情感。它們在突然出現的照片上方徘徊,還有兩排鷗鳥像儀仗隊一樣整齊地排在熟悉的老人前面。

鷗鳥也是一種鄉土,所以它能以神跡回報老人。一切的情感之源在鄉土,這是不容置疑的。一切的神跡之根在鄉土,同樣是不容置疑的。

那是因為我們的一切皆出自鄉土,拋開鄉土,人能去哪里正本清源?

所以我們才無須輾轉反側地去想,為何教皇約翰.保羅二世魂歸天際后,新教皇的誕生不是用電臺,也不是用電視,而是讓密切留意選舉動靜的現代化媒體,通過古老的西斯廷教堂屋頂上裝置的古老煙囪里冒出來煙霧的顏色,獲知新教皇是否已經選出。梵蒂岡的教士們,每天只會燃燒出兩次煙霧。第一次在傍晚六點半,第二次則是午夜一點。煙囪上面若是黑煙飄飄,意味著人選尚未敲定。都說這是梵蒂岡的傳統,一九七八年,當時的主教團選出約翰.保羅二世接替上任三十三天便逝世的約翰.保羅一世,煙囪飄出的煙霧既非黑色也非白色,而是灰色的,那是一次美麗的錯誤,本來也是要燒白煙,卻成了灰色。

回到鄉土,這樣的情景是絕不會與神跡沾上邊的。那些家家戶戶都有的柴灶,只要愿意,偌大的灶膛里,可以同時塞進半捆柴禾。做飯或者煮豬食的女子就能騰出手來,在灶臺上準備其他事項。無論放多少柴火,煙囪里最早冒出來的煙一定是黑色的。如果柴火只來得及曬到半干,黑煙就會慢悠悠地冒許久,如此就有可能將半個垸,半個田畈和半個山坳弄得云遮霧罩。煙囪里冒黑煙是任何時候也跨越不了的過程,黑是混沌,黑是緣起,黑是在表明這事正在做哩!等到有了白煙,各種各樣的期望就有了盼頭。宗教之所以歷經種種打壓,依然深入人心不可撼動,道理就在這黑白煙霧中。我們無法不接受基本的生活,也無法屏蔽基本的情感,從鄉土中誕生的人,與同樣來自鄉土中的炊煙,是命定中生生息息的共存。二00五年春天,梵蒂岡的煙囪在冒過兩次黑煙后,第三次冒煙時,顏色改變了,裊裊白煙引來無數翹首以待的歡呼。白煙的經典是黑煙,更加經典的是黑煙深處彌漫著的鄉土,那是一個人的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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