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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有結菩薩敲(2)

  • 一滴水有多深
  • 劉醒龍
  • 4859字
  • 2016-01-30 14:54:15

天主教羅馬教皇約翰.保羅二世,于二〇〇五年四月二日去世,不到一個星期,就有關于他神跡的傳聞。最早披露的人是教皇的私人秘書戴維斯大主教。一九九八年,大主教的一位友人曾詢問,他有一個美國朋友因為腦瘤即將去世,是否能見教皇一面。除此以外,那位美國人還有一個愿望,到耶路撒冷朝圣,待前兩個愿望實現后,便回到美國等死,這也是他的最后愿望。約翰.保羅二世當時正在羅馬城外的夏宮,主持一場不公開的彌撒。患病的這位美國人就此領了圣體。這也是天主教儀式最神圣的一部分。教皇做完彌撒后不久,遠在大西洋彼岸的那個美國人突然發現腦瘤消退了,去醫院復查,大夫都不敢相信,如此健康的一個人竟然曾經被確診為不治之癥。戴維斯大主教披露這些,是為了讓剛剛去世的教皇,能被未來新選出來的教皇,運用其獨有的權限封為圣人。按照教規,必須有兩件神跡獲得證實,才有此可能。所以,很快就有一名墨西哥少年站出來宣稱,約翰.保羅二世治好了他的白血病,而哥倫比亞也有一名修女說,約翰.保羅二世治好影響她平衡的疾病。

現實生活中總有一些諸如此類的神跡在流傳。這大概也是人對不可知之事物的一種崇拜,并試圖以這類崇拜的心情來接近那些不可知的事物。在蘇南遇險的兄長所經歷的看上去確實有近似神跡的一面。在越來越唯物的世界里,讓一個人平白無故地去相信只存在另一個人的意識里的東西是很困難的。

在這種不一樣的認識中,關于童年的記憶并無二致。我問過幾位從母親十月懷胎起就將其固定在城市里的男人,在他們行將五十歲之際,說起童年的事,脫口而出的竟然是夏天光著屁股在長江或者漢水里游泳。想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從只需三天就能熟悉的小城黃州搬來武漢,花上三年也沒摸清這座城市的大門開在哪里。第四年,長江流域暴發了一場罕見的大洪水。天天見面,天天都是陌生的城市突然變得熟悉了:因為大街成了大河,因為小巷變為小溪。當時我居住的解放公園路一帶,河流一樣的大街上突然出現一群暈頭暈腦的鰱鳙和生猛剛烈的鯽鯉,各種各樣的魚兒從公園里作為風景欣賞的水面隨波逐流而來,惹出來的驚喜比仍在傾瀉不停的暴雨還激昂。事情過去多年,曾經有過參與的同事與街坊,還在津津樂道,說起在大街上親手逮住的那些活魚,遠比這些年城市里新出現的各種事物興奮。譬如新建的輕型軌道客運線,接二連三架起來的長江二橋、三橋和即將建成的四橋、五橋,用新型瀝青刷黑的馬路與街面再也用不著三天兩頭就得修補一通,諸如此類的事情,仿佛只需要報紙電視替大家說說就夠了,街頭巷尾茶余飯后偶爾談起來,只要有上兩個人,就必定免不了引發各種因素導致的爭吵,總沒有魚群游上大街那樣空前一致的亢奮。我寧肯將這些認作是藏在人心底的鄉村情結的一次爆發,大街小巷里突如其來的洪水與魚群,不過是誘因。特別是那些孩子,如果不相信他們將來會在生命瀕臨絕境時同樣牢記這些,并順理成章地變成可以救苦救難的神跡,就會是對其有生以來最快樂時光的輕蔑。

城市在一天天快速膨脹,城市的排水系統一年比一年發達,用不了多久,喜歡肆意橫流的大水就只能與鄉村為伴了。不管大水是不是真想給城市一點天籟、一份自然、一份純真,用鋼鐵、塑料和水泥砌成的城市都不再有容留它們的度量。白天有車水馬龍,夜里又會流光溢彩。那些拿來為己所用的水,被限制在一根根或粗或細的管道里。那些用過后變成污穢的水,被拋棄在暗無天日的陰溝里。那些有意留在高樓大廈旁邊的池塘湖泊,雖然照舊活著各種色彩斑斕的魚兒,卻絕無躥上大街的可能。

我們正在變成老人,那些在大街上捉過魚兒的少年也會跟著變成老人。后來的人偶爾想起那些口口相傳的古老故事時,多半會將其理解為神跡。沒有故事的水,在被稱之為甘泉時是神跡,在被稱之為甘露時是神跡,水之成為甘泉是因為它出現在戈壁大漠中,水之成為甘露是因為它能使人免除火焰之災。

還有一種水,它流淌在鄉間,一汪污濁免不了會在它的上游注入,譬如洗衣少婦,將那沾滿嬰兒糞便的衣物放在水中汰了又汰;譬如農耕壯漢,將那為各種禾苗施肥的糞桶按在河里反復洗凈,臟了半里長的一段河流,而更長的河流則依著山不轉路轉、河不彎水彎之規,幾經漂流,又會清潔如玉液。這普通的鄉土之河又何嘗不是人間每日相逢相會與相識的莫大神跡。

一般的時候,絕大多數人會是那種廣義上的泛神主義者,對人世間一切不可知的事物,從來不乏敬畏之心。作為滿懷鄉土的我,在親戚身上發生的神跡和與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相關的神跡,二者之間,我更敬畏前者。甚至,我還會將魚兒游上大街的故事排序在教皇之前,因為,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肉身和縈繞這肉體三尺空間范圍內靈魂所經歷過的,她不是縹緲的說教所教導的,也不是懷著世俗功利之心斷章取義地拿來為己所用。

記憶中,一歲那年,父親請了兩個挑夫,挑著我和姐姐,還有家中簡單的行李,離開依依相伴的長江,將古城黃州故里黃岡拋入夢鄉,來到大別山腹地名叫石頭嘴的一座小鎮,從此就將他鄉作為故鄉。小時候,聽大人們說這些還不覺得。那時候,大人們很喜歡指著拖兒帶女外出逃水荒的河南人,說當年我在籮筐里哭哭鬧鬧,很像那些餓得不得了的河南孩子。這類戲言,讓我難過了很長時間。后來長大了,開始感覺到人生的短暫與急促。每每回想這些憑借別人竭力口述才能重新屬于自己的親身經歷,一次比一次明晰地認為,這也是一種只會屬于特定個人的神跡。這樣的事并非普通人眾都能遇上的。才幾年時間,山區就通公路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一家人離開石頭嘴,順著西河流水,來到一處叫賀家橋的小鎮,就是坐在一輛解放牌卡車上。

有近十年的時間,每到冬天,我們這些孩子就到位于賀家橋的居所后面的山坡上,用竹筢扒那從松樹上落下來的針葉。日常生活中都叫它松毛。經過許多被竹筢反復扒過的山坡上,真正的松毛已經少之又少,多數時候,是將竹筢伸到茅草叢中,使勁地扒那枯萎后的茅草葉,然后放在一只竹簍里,背回家當柴燒。有一年冬天,山里下過,緊接著又融化了。家里的幾個孩子扛著竹筢和竹簍上山不久,就從茅草叢中扒出一只圓滾滾濕漉漉的草球。草球的模樣很奇怪,大家圍在一起,用棍子撥開裹在上面的亂草,才發現里面躲著一只刺猬。一陣驚呼過后,我們連松毛也不扒了,用那竹簍裝回刺猬,在門口的竹林旁挖了一座土洞,將刺猬放進去。隨后大家就開始爭論應該給刺猬準備哪些食物。直到如今,我也不曉得刺猬是食草動物,還是食肉動物。那時候,我們也是按照各自的想法,有人用彈弓打來麻雀,有人鉆進茂密的荊棘叢中采摘一種名叫刺梨兒的野果,放進土洞里任由刺猬自己進食。哪曾料到,刺猬不領我們的美意,相隔一夜,迫不及待等來天亮再來察看,用石塊壘得十分嚴實的洞門完好無損,洞口的新鮮黃土上有一串細小的腳印,而刺猬已經不見了。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刺猬是如何逃走的。最有可能的是,小刺猬能夠像人一樣,將壘得嚴嚴實實的洞門拆卸開來,脫身之后重新將其復原。這個念頭讓我們立刻想到了在鄉村無時無刻不在流傳的鬼怪妖精的故事。這些都不是神跡,而是普普通通的神話。時至今日還能記得,一只斑鳩投入竹林發出的巨大聲響嚇得我們幾個孩子亂成一團的模樣。

那時候,沒有一個孩子能夠充分預見,也許是哪個大人蓄意放走了小刺猬,同時又童心未泯,將洞門復又壘好,引出孩子們的加倍好奇。我們沒有如這個隱藏在暗處的大人所愿,在這件事情上久久追究下去。山間的小動物很多,新出現的野趣足夠娛樂每一顆童心。大人們想必也將靈光閃現般的童趣深埋在繁重的鄉村生活中,連自己都不記得了。剩下來的這一串留在心中的刺猬腳印,經年累月,變得比在城市里所見到的各種人的痕跡還清晰。

這鄉土的小小自由喲!

每一次,只要想起來,就會在心中如此感慨。

鄉土的自由從來就大不了,鄉土也不想有太大的自由,太大的自由對鄉土來說毫無用處,如同這只小小刺猬,能在一堆新鮮的土壤上留下一行不再受人干擾的腳印,就是一種莫大的滿足。鄉土的山水無法自由地搬遷,鄉土的氣韻不可能與都市同在,如果說,真實的鄉土就如那只刺猬,別將它關在土洞里,只要走得實在,走的時候,身前身后沒有粗暴的斥責與鞭笞就行了。

那年冬天,特別多。春天來得晚不說,被稱作倒春寒的日子也過得沒完沒了。冷幾天又熱幾天,好不容易盼來春天,大家便上山去采細米蒿,拿回來做蒿子粑吃。我們往山頂上爬,一只碩大的野兔從麻骨石岸上的草叢中躥出來,跑到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處就不跑了。在鄉村傳說中,兔子也會占山為王,一面山坡上只會有一只兔子,如果有第二只,一定是臨時路過。我們早就曉得后山上有這樣一只當了山大王的野兔,下的時候,曾經專門上山尋找過它。地理上屬于南方的大別山區,再大的也不會將一面山鋪得如同一床棉絮。雖然那是我們最盼望的,盼望它能像大興安嶺的林海原,盼望它能像北極圈邊緣白茫茫的凍土帶。那樣,一只小動物躲在積深處,地的表面上就會出現一對熱氣騰騰的小窟窿。我們都到了迷戀小說的時期,因為身邊一直落不下將一切物體遮掩得無影無蹤的大,經過反復討論,我們最終一致認定,比較大小興安嶺、天山、昆侖山和喜馬拉雅山,大別山的名字最難聽。我們就用這種評價,來對大別山的冬天落得太小的懶惰,進行重大報復。

之前,后山上的野兔,只要一被我們發現,便一溜煙地翻過山脊,聰明地繞上老大一個彎,這才悄無聲息的回到自己的屬地。春天的這只野兔一反常態的樣子,很容易讓人想起傳說中的女妖,就是這樣一程接一程地為追捕它的獵人設下圈套。大孩子們還在揣測野兔的心機,小一點的弟弟妹妹不管這一套,只顧往麻骨石岸上爬。在野兔的藏身處,長著大片鮮嫩的細米蒿。就這樣,我們發現了一只極為可愛的小野兔。或是雙手捧著、或是撩起衣襟兜著小野兔的當然是女孩子們。她們將它抱回家,將那只曾經裝過刺猬的竹簍倒過來罩住小野兔,然后上自己家的菜園,摳出一把剛剛長出第三片葉子的莧菜,撒在小野兔的鼻子前面。沒想到仍然是枉費心機,甚至最慘。傍晚時,一家人在外屋吃飯,掇起飯碗之前,小野兔還活著。孩子當中動作快的先放下碗筷,一到里屋便驚叫,小野兔死了。

幾根鮮嫩得才長出三片葉子的莧菜,還在小野兔嘴邊擺著,小野兔一口沒吃就死了。沒有人相信,小野兔就這樣死去,都以為它是裝死,等到沒有人時就會重新活過來,女孩子用自己攢下來的花布頭為小野兔鋪了一張小床,讓它獨自睡在上面。

過了一夜,孩子們全都醒過來了,小野兔不僅不醒,那副軟軟的身子變硬了,側躺在花布頭鋪成的小床上,很薄很薄的野兔僵尸,唯有那只仍然閃亮的眼睛,仿佛是在照耀有陽光的窗口。在鄉村,泛神主義者通常被視為膽小。在我提起野兔一只耳朵的剎那間,手指接觸到的小耳朵是柔柔的,一點力量也沒有,感覺上卻有一股堅硬的東西直接插入心底,并從那里出發,快速抵達全身各個敏感之處。在我們長大成人后,一次難得的團聚日子,不曉得如何說到這件事,我忍不住問大家是否記得小野兔當時的模樣。出乎意料,大部分人都同我一樣,刻骨銘心地記著當時的情景。那些不記得的,馬上被我們認定為,當時一定是背對著窗口。當年居所中睡房的窗戶正朝著遠處山坳,剛出山的太陽總是將它塞得滿滿的。被拎起來的野兔僵尸實在是太薄了,很濃很濃的陽光輕松地穿透過來,將小野兔體內的腸肚心肺和骨骼,隱隱約約地投影在我們眼前。

按道理,那時候鄉村里宰殺牲畜的情境我們早已見慣了,殺雞殺豬殺羊殺牛非但不怕,還站在附近挪不動腳,非要將整個過程看完了,最終嗅到開膛時濃釅的血肉芬芳才肯離開。小小的野兔僵尸讓我怕了,一連多天,如果無人做伴,自己絕對不敢獨自呆在睡房里。再上山撿柴時,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遇上野兔,身上就會無法遏制地冒出一堆雞皮疙瘩。

多年之后,兒子長到我當孩子時那么大,有一次,帶他去爬大別山主峰天堂寨,因為汽車出了故障,只上到山腰,天就黑了。在汽車的前大燈照射下,一只果子貍趴在山間公路上不敢動彈。兒子連忙下車將果子貍抓住,又從汽車的后備箱中拿出一只紙箱,將其關起來。在山上的幾天,一群孩子天天趴在紙箱旁,逗那只難得一見的小獸。臨下山時,愛不釋手的孩子們卻一致決定,將果子貍放歸自然。我無意在同為孩子的兩代人之間,以文明的名義作比較。

童年的鄉土,只要有所決定必然都是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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