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梁啟超談文學:急難風義今人少,傷世文章古恨多(1)
- 梁啟超講國學
- 季風
- 4864字
- 2016-01-28 15:55:37
“魚鳥長號草木悲,橋陵弓墮忽三稘。征經合有禪除禮,戀闕微聞歌舞詞。柱折久憂天北墜,陸沉驚逐日西馳。遺臣未敢修私祭,血灑桑田海不知。”隨便舉梁啟超創作的一首詩,從中就可看出,其作品顯然受到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傳統影響。由此他的文學作品也就多與國運、民運相關聯,而這也充分體現了他的憂國憂世之情懷。
所以,與一般意義上的純文學不同,梁啟超的文學作品總是和政治、歷史、社會以及傳統文化緊密相連,由各種學問融會貫通而成,但其間的主旨都出脫不了對愛國、治世、憂民、感世和命運之類主題的思考。
壹
十九世紀的歐洲文學是什么樣的局面
對于如今中國讀書人來說,如拜倫、雪萊、司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這樣的歐洲作家,已不再陌生。這些人都是出生或生活于19世紀那個時代的文化巨人。
梁啟超生活于19世紀,所以,作為一名學貫中西的學者,在致力于西學傳播的過程中,對于西方文學自然十分重視,進而把它納入他的研究范圍內。梁啟超將歐洲十九世紀的文學分為兩派,前半期被他稱為浪漫忒派,又稱為感想派;后半期則被其稱為自然派,又稱為寫實派。
浪漫忒派隨古典派的衰微而崛起。他們拒絕摹仿,推崇創新,打破形式束縛,縱性發揮感情,與當時唯心派的哲學和在政治上、生活上追求自由主義者的方向一致。這一派的代表人物有德國的霍夫曼、沙米索和海涅,英國有華茲華斯、拜倫、雪萊和濟慈,法國有史達爾夫人、夏多布里昂、雨果、大仲馬、繆塞和喬治·桑。下面,我們以拜倫為代表來闡述浪漫忒派文學的歷史特點。
喬治·戈登·拜倫出身于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從學生時代起,他便向往參加社會活動,在哈羅公學時,他醉心于練習演說。21歲那年,他離開英國,游歷了葡萄牙、西班牙、撒丁島、馬耳他、阿爾巴尼亞、希臘等國家和地區,23歲時回國。次年,他的《恰爾德·哈羅德游記》第1~2章出版,立即震動了英國文壇,并贏得全歐洲的聲譽,在該年內重版五次。
拜倫在詩作中所塑造的人物,都高傲倔強,不滿現實,具有叛逆的性格,同時又顯得憂郁、孤獨、悲觀。人們就把他作品中的這一類人物形象稱為“拜倫式英雄”。他的詩作側重于從內心世界出發,抒發對理想世界的熱烈追求,常用熱情奔放的語言、瑰麗的想象和夸張的手法來塑造形象。比如他未完成的長篇詩體小說《唐璜》,就是這樣一部氣勢宏偉,意境開闊,見解高超,藝術卓越的敘事長詩。所以,他是當之無愧的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
梁啟超稱浪漫忒派文學:“萬事皆尚新奇,總要憑主觀的想象力描出些新境界、新人物,要令讀者跳出現實界的圈子外,生一種精神交替的作用。”究其形成之原因,梁啟超認為,當時社會思想初解放,每個人都覺得個性的發展可以不受限制,于是就渴望一種別開生面、完全美滿的生活。所以,當時的詩人,就有點像我國唐代大詩人李白那樣,追求一種自由自在的快樂。當時的小說作家,每部小說中多半會有一位主人翁——實質上是作者自身的寫照,他們的性格和生活總是與現實中的平常人不同,是理想的武士,用來表現英雄萬能;是理想的美人,用來表現戀愛神圣。結果全部成為空想,與現實格格不入。
19世紀中葉,自然派興起。梁啟超把自然派興起的原因歸為三點。首先是繼承浪漫忒派后,將破除舊套和發展個性兩種精神做基礎,自然就轉到通俗求真方面來。其次,物質發展過于迅速,社會現象日趨復雜,容不得人們留時間進行幻想,直接把精力放到對現實的描述上來。再次,當時唯物的人生觀正風靡一時,人們的思想都回歸到現實層面上,文學創作同樣如此。另外,當時科學的研究法已經普遍推廣,文學也不例外,因此,一些人專用客觀分析的方法來做基礎。緣于這些原因,當時的文學界出現了司湯達、福樓拜、巴爾扎克、羅曼·羅蘭、狄更斯、哈代、普希金、果戈理這樣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文學巨匠。下面就以福樓拜及其作品來作說明。
居斯塔夫·福樓拜出生于法國盧昂。在28歲至30歲期間游歷了馬其頓、埃及、巴勒斯坦、敘利亞、土耳其、希臘和意大利等國家。這為他日后的創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但國內外見到的種種丑惡現象,也加深了他的悲觀主義傾向,甚至對人類的前途失去信心。他的成名作和代表作為《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講述的是一個受過貴族化教育的農家女愛瑪的故事。她瞧不起當鄉鎮醫生的丈夫包法利,夢想著傳奇式的愛情。可是她的兩度偷情非但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卻使她自己成為高利貸者盤剝的對象。最后她積債如山,走投無路,只好服毒自盡。
福樓拜在創作中非常重視描繪平庸的日常生活,使情節構造上就如同日常生活一般。他這種貌似隨意的態度,卻非常“客觀”地揭示了:愛瑪的死不僅僅是她自身的悲劇,更是那個時代的悲劇。
梁啟超將這種寫作手法形象地比喻道:“他們把社會當作一個理科實驗室,把人類的動作行為,當作一瓶一瓶的藥料,他們就拿他分析化合起來,那些名著,就是極翔實極明了的試驗成績報告。又像在解剖室中,將人類心理層層解剖,純用極嚴格極冷靜的客觀分析,不含分毫主觀的感情作用。所以,他們書中的背景,不是天堂,不是來生,不是古代,不是外國,卻是眼面前我們所棲托的社會。書中的人物,不是圣賢,不是仙佛,不是英雄,不是美人,卻是眼面前一般群眾。書中的事跡,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業,不是什么可歌可泣的奇情,卻是眼面前日常生活的些子片斷。”
不過,浪漫忒派和自然派并不是截然對立或彼此孤立的兩個派別,而是文學的兩種呈現形式,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看誰占的比重大些罷了。以大文豪雨果為例我們來看看。
維克多·雨果是法國作家。從他的生平就可看出,他的一生都在19世紀度過,是名副其實的19世紀作家。他的創作歷程超過60年,所創作品包括26卷詩歌、20卷小說、12卷劇本、21卷哲理論著,合計79卷。他的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巴黎圣母院》《九三年》和《悲慘世界》,短篇小說有《“諾曼底”號遇難記》。
雨果出生于一個軍官家庭。受家庭影響,他的最初作品大多是歌頌君主和宗教的。到了21歲時,由于受到當時社會思潮的影響,他的政治態度開始轉變,文學作品也開始向浪漫主義轉變。27歲那年,雨果創作出自己的劇本《克倫威爾》并寫了長篇序言。這篇序言就是著名的浪漫派文藝宣言。在序言中雨果反對古典主義的藝術觀點,提出了浪漫主義的文學主張。這篇序言成為了聲討古典主義的檄文和開展浪漫主義運動的重要宣言,以及浪漫主義文藝理論的經典,在法國文學批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29歲那年,雨果創作出了最具浪漫主義風格的長篇小說《巴黎圣母院》。這部小說通過描寫善良的吉卜賽少女愛斯梅拉達在中世紀受到摧殘和迫害的悲情故事,反映了專制社會的黑暗,反動教會的猖獗和司法制度的殘酷。故事情節復雜,人物性格夸張,富有戲劇性和傳奇色彩,充分體現了浪漫主義小說的特點。
60歲時,雨果的另一部長篇小說《悲慘世界》問世,這部小說運用的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相結合的手法。從其問世時間上來看,它印證了梁啟超所說的19世紀下半期的文學創作特點。
不過,梁啟超對自然派的寫作風格是持批判態度的:“自然派文學,就把人類丑的方面、獸性的一面,赤條條地和盤托出,寫得個淋漓盡致。真固然是真,但照這樣看來,人類的價值差不多到了零度了。總之,自從自然派文學盛行以后,越發覺得人類是從下等動物變化而來,和那猛獸弱蟲沒有多大區別,越發讓人覺得人類沒有意志自由,一切行為,都是由肉感的沖動和四圍環境所支配。我們從前自己夸嘴,說道靠科學來征服世界,如今科學越發昌明,那自然界的威力越發橫暴。我們快要倒被他征服了。所以受自然派文學影響的人,總是滿腔子的懷疑,滿腔子的失望。十九世紀末全歐洲社會,都是陰沉沉地一片秋氣,就是為此。”
貳
為什么說杜甫是情圣
自小時起我們就知道,在唐朝,中國歷史上有兩位并駕齊驅的大詩人,一位是李白,一位是杜甫。并且,為表示對兩人的尊崇,后人們特意為兩人分別冠以“詩仙”和“詩圣”的雅號。不過,梁啟超對其中的詩圣杜甫,似乎格外推崇,竟意猶未盡地對他再冠以“情圣”的稱謂。這是為什么呢?
梁啟超之所以關注杜甫,是因為他認為:“新事物固然可愛,老古董也不可輕輕抹殺。內中藝術的古董,尤為有特殊的價值。”另外,“用文字表達出來的藝術——如詩詞歌劇小說等類,多少總含有幾分國民的性質。”從這兩點來看,杜甫就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梁啟超認為,杜甫之所以能當得起情圣的徽號,是因為“他的情感的內容,是極豐富的,極真實的,極深刻的。他表(達)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辟到最深處,能將他全部完全反映而不走樣子,能像電氣一般一振一蕩地打到別人的心弦上。中國文學界寫情圣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
杜甫出生于開元初年,早年漫游四方,黃河以北都有他的足跡。中年時國家發生“安史之亂”,他一度被叛軍俘獲,后來僥幸逃脫,跑到靈武謁見唐肅宗,得了個“拾遺”的官,不久告假回家。沒想到碰上饑荒,在陜西的同谷縣幾乎餓死。到后來,他流落四川,投奔于一位老熟人嚴武。嚴武死后,四川又亂,他只得避難到湖南,最終在由潭州行往岳陽的一條小船上去世。
杜甫是一位極熱心腸的人,又是一位有個性的人。他投奔嚴武后,一點也不趨承將就人家,相反還頂撞人家。他有一首著名的詩《佳人》:“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首詩句句都有意境,講述的是棄婦之怨。但該棄婦雖有悲慘的命運,卻始終保持著高尚的節操,讓人對她既有同情,更有欽佩。梁啟超說:“這位佳人,身份是非常名貴的,境遇是非常可憐的,情緒是非常溫厚的,性格是非常高抗的。”這位“佳人”,就是杜甫本人的真實寫照。
杜甫是最富同情心的人,如他的詩中所說:“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在同首詩中,他還寫道:“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做這首詩的時候,正是唐朝的黃金時期,當大家都被鏡里霧里的太平景象醉倒時,他的眼里卻有無限的悲哀。他的眼光,總能關注到別人看不到的社會最下層,并能反映出別人不能反映出的真實情景。他后來創作的著名的“三吏”和“三別”,就是那個時代最真實的社會狀況的“影戲片”。
《垂老別》中寫道:“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新安吏》中寫道:“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石壕吏》中寫道:“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能寫出這些情形,只有作者與所寫的人精神一致才成。這就是杜甫的同情心,其極富真情,順從心性描寫,讓人讀之作品后,必有同病相憐的體驗。同樣,“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也是這種真性情的流露。
杜甫對自己的親朋,則又是一種真情了。他對被貶的鄭虔說:“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對于遭流放的李白,他寫道:“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他想念自己的兄弟和妹妹,寫了二十來首詩,最沉痛的莫過于《同谷七歌》所寫:“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生別展轉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東飛鴐鵝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嗚呼三歌兮歌三發,汝歸何處收兄骨。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杜甫早年還寫有一首《月夜》詩,表達了對妻兒濃摯的愛:“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晃,雙照淚痕干。”在“安史之亂”前后,他寫了許多詩抒發真情。戰亂前他回家一次,小兒子餓死了。他寫道:“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他的許多詩都寫出了濃濃的親情,如《述懷》《羌村》《北征》和《彭衙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