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秦漢之世,實有一從東周以降,懸而未決的社會問題。制民之產,在古代的政治家,本視為第一要事。“先富后教”,“有恒產而后有恒心”,民生問題不解決,政治和教化,都是無從說起的。漢代的政治家,還深知此義。“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乃后世經驗多了,知道“天下大器”,不可輕動,才有此等姑息的話。漢代的人,是無此思想的。多數的人,對于社會現狀,都覺得痛心疾首。那么,改革之成否,雖不可知,而改革之事,則終不可免,那是勢所必然了。然則漢代的社會,究竟是何情狀呢?
當時的富者階級,大略有二:(一)是大地主。董仲舒說他“田連阡陌;又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而貧者則“無立錐之地”。(二)是大工商家。晁錯說他“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因以兼并農人。封建勢力未曾刬除,商業資本,又已興起。胼手胝足的小民,自然只好“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了。
漢世救正之法,是減輕農民的租稅,至于三十而取一。然而私家的田租,卻十取其五。所以荀悅說:“公家之惠,優于三代,豪強之暴,酷于亡秦。”武帝時,董仲舒嘗提出“限民名田”之法,即是替占田的人,立一個最大的限制,不許超過。武帝未能行。哀帝時,師丹輔政。一切規制,業已擬定,又為貴戚所阻。至于法律上,賤視商人,“如賈人不得衣絲乘車”、“市井之子孫不得為宦吏”等,于其經濟勢力,不能絲毫有所減削。武帝時,桑弘羊建鹽鐵官賣和均輸之法,名以困富商大賈,然實不過羅掘之策,反以害民,其于社會政策,自更去了愈遠了。
到新莽時,才起一個晴天霹靂。新莽的政策,是:
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買賣。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的,分余田與九族鄉黨。
立五均司市泉府。百姓以采礦、漁獵、畜牧、紡織、補縫為業和工匠、巫醫、卜祝、商賈等,都自占所為,除其本,計其利,以十一分之一為貢。司市以四時仲月,定物平價。周于民用而不售的東西,均宜照本價買進。物價騰貴,超過平價一錢時,即照平價賣出。百姓喪祭之費無所出的,泉府把工商之貢借給他,不取利息。如借以治產業的,則計其贏利,取息一分。
立六管之制。把鹽、酒、鐵、山澤、賒貸、錢布銅冶六種事業,收歸官辦。
新莽的制度:(一)平均地權。(二)把事業之大者都收歸國營。(三)雖然未能變交易為分配,然而于生產者、販賣者、消費者三方面,亦思有以劑其平,使其都不吃虧,亦都無所牟大利。果能辦到,豈非極好的事?然而國家有多大的資本,可以操縱市場?有多細密嚴肅的行政,可以辦這些事,而不至于有弊?這卻是很大的疑問。而新莽是迷信立法的,他以為“制定則天下自平”,于是但“銳思于制作”,而不省目前之務。如此大改革,即使十分嚴密監督,還不能保其無弊,何況不甚措意呢?于是吏緣為奸,所辦的事,目的都沒有達到,而弊竇反因之而百出。新莽后來,也知道行不通了。有幾種辦法,只得自己取消。然而事已無及了。
新莽尤其失計的,是破壞貨幣制度。原來漢代錢法屢變,其最后民信用的,便是五銖錢。錢法金、銀、龜、貝雜用,原是經濟幼稚時代的事,秦時,業已進它到專用金屬。漢世雖云黃金和銅錢并用,然而金價太貴,和平民不發生關系,為全社會流通之主的,自然還是銅錢。所以銅錢,便是當時經濟社會的命脈,而新莽卻把五銖錢廢掉,更作金、銀、龜、貝、錢、布,共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行之。于是“農桑失業,食貸俱廢”。大亂之勢,就無可遏止了。
新莽的大毛病,在于迂闊。其用兵也是如此。新室的末年,所在盜起。其初原不過迫于苛政,茍圖救死。然而新政府的改革,既已不諒于人民,則轉而思念舊政府,亦是群眾應有的心理。于是劉氏的子孫,特別可以做號召之具。當時新市、平林之兵,有漢宗室劉玄在內,號為更始將軍。而后漢光武帝,亦起兵舂陵,與之合。諸將共立更始為帝,北據宛。新莽發四十萬大兵去打他。軍無紀律,又無良將,大敗于昆陽。威聲一挫,響應漢兵者蜂起,新室遂不能鎮壁。更始派兵兩支:(一)北攻洛陽,(二)西攻武關。長安中兵亦起。新莽遂為所殺。時為公元二三年。
更始先已移都洛陽,至是又移都長安。此時人心思治,對于新興的政府,屬望很深。而新市、平林諸將,始終不脫強盜行徑,更始則為所挾制,不能有為。光武帝別為一軍,出定河北。以河內為根據地,即帝位于鄗。這時候,擁兵劫掠的人,到處都是。而山東赤眉之眾最盛。公元二五年,赤眉以食盡入關。更始為其所殺,洛陽降光武,光武移都之。光武遣將擊破赤眉,赤眉東走。光武自勒大兵,降之宜陽,于是最大的流寇戡定。然而紛紛割據的尚多,其中較大的,如漢中的延岑,黎邱的秦豐,夷陵的田戎,睢陽的劉永,亦都遣兵或親身打定。只有隴西的隗囂,頗得士心,成都的公孫述,習于吏事。二人稍有規模。光武久在兵間,厭苦戰事,頗想暫時置之度外,而二人復互相連結,意圖搖動中原。于是三四、三六兩年,先后遣兵把他滅掉。河西的竇融,則不煩兵力而自歸,天下又算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