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國維談史學:明其因果者,謂之史學(1)
- 王國維講國學
- 季風
- 4893字
- 2016-02-01 10:45:45
自清末以來,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叩開古老中國的大門的同時,也給中國社會從人們的衣食住行到思想認知方面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進而帶給中國的是帶有脫胎換骨性質的巨變。在承受巨大苦痛甚至蒙受巨大屈辱的同時,國人中的一些有識之士開始由被動轉為主動地對這個世界包括我們國度的古往今來進行重新審視和思索。緣于此,在學術方面,新方法、新觀念、新材料被廣泛應用,以致大家輩出,學派林立,碩果累累,異彩紛呈。史學方面同樣如此。由此也就讓清末民初這個時期,成為中國史學發展最顯著、變革最深刻的時期。王國維就是這一時期史學研究的佼佼者。
王國維的史學研究成果大致在這幾個方面:殷周研究、司馬遷研究、歷史地理研究、古代北方民族研究、遼金元研究、漢晉簡牘研究、青銅器物、石經、碑刻、度量研究、敦煌研究、戲曲文化研究,而以甲骨文、漢晉簡牘、敦煌文書文物和古代北方民族、遼金元研究五大方面成就最為卓著,貢獻最為杰出。在歷史考證方面,他將考古材料與史籍資料進行對比研究,又同西方實證主義的科學考證方法相結合,從而補正書本記載的錯誤,得出精準的結論。他可說是將甲骨學由文字學演進到史學的第一人,其融考古與政治一體的方法也為后人稱道。他在古史研究上開辟了新的領域,開創了中國歷史研究中的“二重證據法”,于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壹
王國維是怎樣定義史學的?
王國維在他所著的《〈國學叢刊〉序》中對史學給出了明確的定義:“求事物變遷之跡而明其因果者,謂之史學。”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歷史,指的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可包括人類社會、生物界、自然界乃至宇宙諸領域中曾有過的言語、行跡、變化或狀態諸方面的內容。將過去發生的事記載下來,這屬于留存。對這些留存進行分析研究,進而成為一門學科,這就是史學。可見,王國維對史學的定義是對史學的任務和目的進一步明確。即,史學不單單是對歷史留存的歸結分類校正,還應該對這些留存(片段)的真相進行明晰,進而對其來龍去脈進行明察。因而,他進一步解釋道:“欲求知識之真與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與其變遷之故,此史學之所有事也。”對此,就從他涉獵的人類歷史研究領域對他的史學定義作出如下解析。
其一,史學是對過去的還原。
人常說,時光一去不復返。對于已經過去的事情,誰都沒有能力讓它重演,而往往隨著時間的推移,其之于人的意識也就越來越遙遠。另外,受生產力的局限,普通人多成為社會生存中的一個角色,無法做到保留自己的經歷過往。因而,人類歷史能留存下來的,往往也就只有國家層面的內容,即一些大事件。由此,歷史留存相對于紛繁復雜的人世間來說,顯得少而不公、不全,可以說是片面的。另外,歷史留存畢竟是由人來書寫記錄的。在記錄過程中,人的主觀意志——包括外界強加的力量會讓書寫者做不到如實記錄。這就使得有些歷史記錄成為了純粹的御制文字或歌功頌德的皇家樂事。由此,后人所見到的歷史留存,不僅存在片面性,還存在謬誤之處。這就讓史學研究者不得不從整理傳播的角色中重新調整心態,而將還原真相作為義不容辭的職責。
在這方面,王國維的貢獻巨大。這既體現在他的史學新方法的運用上,也體現在他的研究成果上。在方法上,他將嚴密實證與西方的邏輯推演相結合。比方說在匈奴史研究方面,他通過對古器物和古文字的考釋,研究出了各族名稱的歷史演變及它們之間的關系。他在《鬼方昆夷獫狁考》及《西胡考》《西胡繼考》的考證過程中,廣征博引古文獻及鐘鼎彝器銘文所取得的成果,都成為后人借鑒的寶貴資料。正因如此,他成了新史學的開創者,所取得的史學研究成果成為后人登高望遠的階梯。
其二,史學是對事件真相的探源。
歷史留存基本上屬于就事記事的性質,一般不帶記錄者分析判斷的成分。對歷史真相進行探源,就成為史學的一項重要內容。這既要對歷史留存資料的真偽具有判斷力,還要有豐富的專業知識來融會貫通,更要有高度的責任感、使命感和虛心的求知態度以博采眾長。這一點,王國維本人就是很好的榜樣。他在史學研究方面,提出了一個“二重證據法”,即以現實考古中挖掘出的材料與歷史文獻上的材料相結合來鑒定真偽,從而考證出歷史真相。在具體做法上,他把每個細小的問題都納入大的范圍來考慮。比如,在《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殷周制度論》諸學術著作中,他都是通過突破甲骨文文字考釋的范圍,而將它們作為考證上的原始史料,用以探討所涉時代的歷史、地理和禮制,從而第一次證實《史記·殷本記》所載商王世系的可靠程度,得出獨到的也更符合史實的見解。由此,人家稱贊他“義據精深,方法縝密,極考證家之能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其三,史學是對事件原由的剖析。
在還原出史實后,對事件原由進行剖析則更具現實意義。王國維的作品,以史學居多。盡管他提出研究歷史要“明其因果”,但是從他的史學著述來看,他的側重點還是在還原歷史真相這個階段。這實在是因為在還原歷史真相方面,他面對的工作量太大,更多的還在于他的工作帶有前無古人的開創性。因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可稱為現代意義上的史學奠基人。他所做的,都是為后人做鋪墊。同時,他又不忘給人指明方向——史學的一個現實意義在于“明其因果”,即對史實進行剖析。
這其實不難理解。比方說歷史上發生的“安史之亂”,有關它的史料記載可謂多如牛毛。但是,作為史學研究者來說,不應該僅關注事件本身,還應該對該事件的發生進行一番思索。為什么締造了開元盛世的唐玄宗,沒能延續盛世?為什么一介地方節度使(安祿山)能興起如此大的風浪來呢?為什么大唐帝國經此一變就一蹶不振了呢……
其四,史學的目的是從事實真相中找出普遍的規律。
司馬遷在其《史記》中可謂道出了史家的一個目的——“究天人之際,察古今之變”。這也可以說是史學之于現實的一個目的:鑒古知今,古為今用。
歷史是一面鏡子。它不但照出了人類曾經的影子,也為人類汲取了經驗教訓。以古為鏡,可以知興衰。然而縱觀過去,令人遺憾的是,中國歷史盡管漫長,但可以說是有史無學,更多的時候,歷史形同流水簿。因而,也就不會有人會從過去看出一種普通意義上的規律,也就讓今人只看到了一個周而復始、走不出歷史圈圈的國度。從這個角度來說,史學就是要培養跨時空的眼光,于一些普通的事件或現象中,找出帶普遍性的規律。由此看來,王國維不僅僅是一位史學方面的研究專家,更是一位有戰略眼光的思想者。
貳
王國維為什么反對疑古風氣?
在《〈國學叢刊〉序》中,王國維說:“今之言學者,有新舊之爭,有中西之爭,有有用之學與無用之學之爭。余正告天下曰: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何以言學無中西也?世界學問不出科學、史學、文學,故中國之學,西方皆有之,西國之學我中亦類皆有之。所異者,廣狹疏密耳。”從中可看出他對史學的治學態度。這同他主張貫通古今、會通中西的治學理念是一致的。生逢一個亂世,同時又是一個百廢待建的時代,各種思潮和流派不斷興起,魚龍混雜。在這個時候,持什么樣的學術主張,什么樣的治學態度,不僅是個人的事,從現實意義上來看,也會起到以點帶面的作用,具有民族的性質。可以想象,在那個西學東漸,國學式微的年代,在一些賢達高舉反傳統的旗幟下,他的這種治學態度,無疑具有穿云破霧的敏銳眼光。而也就是在這種大背景下,一股疑古的風氣在史學界漫蔓開來。
“研究中國古史為最糾紛之問題,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至于近世乃知孔安國本《尚書》之偽,紀年之不可信,而疑古之過,乃并堯、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其于懷疑之態度及批評之精神,不無可取,然惜于古史材料未嘗為充分之處理也。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雖古書之未得證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證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斷言也。”
王國維的這段話,自然有它的時代背景。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前后,疑古之風盛行。這時,王國維利用新發現的甲骨文考證出殷商先公、先王的姓名及前后順序,印證了《史記·殷本紀》的可靠性。據此,他提出了自己在考古方面的一些體會。他要說的是,上古時期的事,傳說和史實混在一起讓人區別不開;史實中的部分,有些就同傳說差不多;而傳說中往往又用的是史實中的素材……人們疑古到不相信孔安國本《尚書》,連上面的紀年都不相信,以致于連堯、舜、禹這些人物都懷疑其真實性。由此可知,當時的疑古之風確實影響很大。對此,王國維表示,這些疑古態度和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批評精神,雖說“不無可取”,但得采取方法來進行考證。因而,正確的態度應是,對那些古書上未得到證明值得懷疑的內容,不能加以否定;而已得到證明的,就得加以肯定。
王國維的態度,用今天的話來說就叫實事求是。這是一種學術自由在實踐中的具體運用,反映了他一直堅守的求真、求是的學術精神。做學問,就得尊重科學。判斷事物的真偽、是非,不能聽命于圣賢、權威的言語,而要“聽其真,求其實”,真實、客觀地反映事物的本來面目。這是他實證主義的考證方法的具體運用,也是他將中西方文化融會貫通的結果。這也可視為他追求學術獨立和人格自由的具體體現。在學者的眼里,新舊也好,歷史也好,中西也好,它們都如同自然物一樣,已成為了客觀存在,也就不存在對與錯的區分。所謂的對錯,只存在于人的主觀意識中。對于客觀存在,只能抱著尊重事實的態度去加以辨別,而不能僅憑個人的好惡去做主觀的臆斷。為此,在考證方面,他提出了二重證據法。
二重證據法是王國維自己的命名。緣于古史材料不充分,從而導致一些史實存于可疑之境。但是,由于地下考古工作的巨大進展,從一些地下挖掘出來的材料可彌補這方面的不足。通過地下材料來補正已有的紙上材料,從而證明古書上的某些部分的可靠性。即,以出土文物和古代文獻對照來驗證史實。用陳寅恪的話來講就是:“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疑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因而,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較傳統的只從古代流傳的傳統文獻中進行考證的方法具有更大的科學性。
懷疑與假設都是對不確定因素所持的一種主觀態度。但不同的是,假設更多的時候屬于預防的性質,而懷疑往往會與否定走到一起。其實,在學術上,王國維對一時不能求真、求是者,他則力主“闕疑”、“闕殆”,非常反對那種以不知為知的穿鑿附會。只是,那個時期疑古思潮的泛起,更多還不是出于探詢事實真相的目的,而是一種詆毀。因而,從王國維所持的觀點里可以看出,他所反對的疑古,不是出于學術上的質疑,而是對不確定事物的僅憑意氣用事就一概否定的做法。聯想到那個時代,出了一個“五四”時期,包括一些學術大儒們在內,他們何嘗不跟著高舉起“打倒孔家店”的旗幟,奉西方的民主和科學為圭臬,狂熱地投身到否定傳統、否定家園,甚至連古老的象形文字都要被當作腐朽之物而扔進垃圾堆中去的運動中。
我們的國度有著悠久的歷史,有著世界上唯一從古至今未曾中斷的燦爛輝煌的華夏文明,曾幾何時,它所放射的光芒是那么耀眼璀璨!而如同人一樣,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不出現些三災五難。災難來時,首先殃及的自然是人的軀體和精神狀態。這時,只要正確對待,對癥下藥,及時調治,就能康復。同樣,當國難來時,不應只看到人家的輝煌而將自己看得一無是處,甚至懷疑否定自己。從這個角度來看,疑古,可作為學術研究過程中的假設,不可作為蓋棺論定般的否定,更不能成為一種風氣。這,恐怕就是王國維所堅持的一種對歷史高度負責任的態度。
叁
研究歷史應該信古還是疑古?
對于一直信奉求真、求是學術精神的王國維來說,對研究歷史應該信古還是疑古這個問題,似乎提得有些不尊重人的意味。因為上一節的表述中已對這個問題說得十分清楚,那就是“今人勇于疑古,與昔人之勇于信古,其不合論理正復相同”。既不盲目信古,也不貿然疑古。此處,不妨從局外人的角度,聯系一些歷史上的人和事,來做一些比較——興許能從中悟出些什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