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胡適談儒學:修仁以為己任(3)

  • 胡適講國學
  • 季風
  • 4963字
  • 2016-01-28 14:28:20

據(jù)傳《孝經(jīng)》的作者是孔子及其學生曾子。但現(xiàn)在人們看到的《孝經(jīng)》是經(jīng)過歷朝學者整理后的版本。《孝經(jīng)》從東漢時開始躋身儒家七經(jīng)之列。唐玄宗親自為之作注,宋儒邢昺為之作疏。由于朝廷與儒林的大力宣揚,《孝經(jīng)》成為古代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其書對社會各階層的“孝行”都有明確的規(guī)范,通過宣揚孝道來實現(xiàn)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最高目標。

儒家的學說以“仁”為核心。“孝”是“仁”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據(jù)《孝經(jīng)》載,孔子曾說:“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孟子則認為:“親親,仁也。”又說:“仁之實,事親是也。” 成書于漢朝的《大戴禮記·曾子大孝》則指出:“夫孝者,天下之大經(jīng)也。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衡之而衡于四海,施諸后世,而無朝夕。”

由此可見,在儒家理論體系中,“孝”是所有美德的起點,是道德教化的根本依據(jù),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治國正道。《孝經(jīng)》曰:“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因此,封建王朝統(tǒng)治者積極吸收儒家的孝道觀,并逐步將其改造為更利于維護自家統(tǒng)治秩序的意識形態(tài)工具。

但胡適認為,這種傳統(tǒng)的孝道觀是糟粕,應當被批判。他曾撰文指出:“我的意思以為古人把一切做人的道理都包含在‘孝’里,故戰(zhàn)陣無勇、在官不敬等都是不孝。這種學說,先生也承認他流弊百出。所以我要我的兒子做一個堂堂的人,不要他做我的孝順兒子。我的意思以為‘一個堂堂的人’,決不至于做打爹罵娘的事,決不至于對他的父母毫無感情。”

胡適主張新道德,反對舊道德。其中封建孝道觀就是一個重點批評對象。封建禮教的三綱五常中有一條叫“父為子綱”。這句話指的是子女要絕對服從家長的意志。在理學家的定義中,這就是“孝”的表現(xiàn)。但胡適將這種孝順看作是流弊百出的糟粕。他公開說不希望兒子成為對父親俯首帖耳的傳統(tǒng)“孝子”,而要他做一個有獨立人格的“堂堂的人”。

當然,胡適也強調(diào),人格獨立與孝敬父母并不矛盾。否定封建禮教的舊孝道,并不是鼓勵子女與雙親斷絕關(guān)系,不承擔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甚至虐待老人。而是在人格平等的前提下,保持和睦的父子關(guān)系。

胡適的觀點一方面來自于西方現(xiàn)代家庭倫理觀,另一方面也與原始儒家的“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此處的原始儒家指的是孔夫子時沒有遭到封建統(tǒng)治者扭曲的儒家。胡適曾在晚年指出:“我們的老祖宗孔夫子是近人情的,但是到了后來,人們走錯了路子,纏小腳、八股文、駢文,都是走錯了路。”在他的觀念里,后世扭曲的封建禮教孝道觀并非孔夫子的本意。

孔子的“仁者愛人”思想中包含了孝道觀。孔子的“孝”指的是子女對雙親的敬愛與贍養(yǎng)。孝道的基本要求是在物質(zhì)上贍養(yǎng)雙親,但僅僅這樣是不夠的。因為人養(yǎng)六畜與贍養(yǎng)父母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有沒有感情上的尊敬與愛戴。假如缺少了這個根本因素,那養(yǎng)父母和養(yǎng)犬馬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都與孝道無關(guān)。

除此之外,孝道的另一體現(xiàn)是子女能繼承父母的遺志。例如,周文王志在推翻殷商王朝,但中道崩殂。其子周武王與周公旦秉承父志,伐紂滅商,開創(chuàng)了周朝八百年基業(yè)。而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寫《史記》,東漢史學家班固寫《漢書》,同樣是繼承了父輩未竟的事業(yè)。這些都發(fā)揚了孔子宣揚的孝道觀。

儒家亞圣孟子進一步發(fā)展了孔子的孝道觀。他認為:“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yǎng)。” 孟子不僅崇尚孝道,還將家庭范圍的孝悌之義推廣到了全天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這種天下大同的仁政理想,是儒家孝道的最高境界。

對比后世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的禮教觀念,孔孟的孝道觀無疑更人性化且更有人情味。兩位儒家圣人一方面強調(diào)“子孝”,另一方面也注意“父慈”。

孔夫子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每個人的言行舉止要符合自身角色的社會規(guī)范。父親要有個父親的樣子,兒子要有個兒子的樣子。雖然本質(zhì)上還是“父為子綱”,但“父慈”與“子孝”存在一定的對等關(guān)系。而孟子的“老吾老,幼吾幼”,實際上同時包含了父親與兒子兩種身份應遵守的倫理道德。對待長輩講究孝道,對待晚輩講究慈愛。

到了北宋時期,理學興起,禮教被強化。理學家張載發(fā)展了孟子的觀點,他說:“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煢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于時保之,子之翼也。”這種觀念與儒家建立“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的大同社會的理想是一脈相承的。

另一方面,先秦儒家孝道觀的政治屬性也被極力發(fā)揚,為其走向扭曲埋下了伏筆。

儒家的孝道不僅是倫理道德規(guī)范,也是一種政治行為。《孝經(jīng)》有言:“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jīng),而民是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是以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這段話的中心思想就是孝道是王者教化萬民的大經(jīng)大法。只要天下人都能恪守孝道,王者就可以達到“垂拱無為而天下治”的理想境界。

這個理念進入執(zhí)行層面時,就變成了強化各種封建禮教秩序。

不同于先秦儒家的人文關(guān)懷,儒家的宋明理學鼓吹“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胡適批評的纏小腳、八股文等違反人文關(guān)懷精神的封建糟粕,也恰好出現(xiàn)在這個時期。而此時的儒家孝道觀也不再像孔孟時期那樣講究父慈與子孝的對等關(guān)系,而是片面地強調(diào)子女對父母的絕對服從,并認為這才叫作“孝順”。

如此一來,孝子實際上失去了獨立的人格與思想,只是一味地服從封建大家長的“諄諄教誨”。這在崇尚自由主義與個人主義的胡適看來,是萬萬不可取的。

因此,胡適在新文化運動期間猛烈抨擊以儒家孝道觀為代表的封建禮教舊道德。但與此同時,他也注意到了原始儒家孝道觀與后世儒家的區(qū)別。所以在其他學者高呼“打倒孔家店”的時候,他只贊成摘掉封建禮教的爛招牌,并不主張徹底否定孔孟的孝道觀,而是有意識地將兩者區(qū)分開來。

儒家的孝道在如今還有什么用?

儒家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起變成了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到了宋朝時更是獲得了真正的獨尊地位。這使得儒家學說與封建社會成為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命運共同體。隨著清王朝的滅亡,儒家學說也遭到了各種新思潮的強力沖擊,最終在新文化運動的打擊下徹底喪失了原有的主流地位。與此同時,儒家孝道觀也被當成舊道德而一同否定。如今中國的綜合國力不斷增強,社會各界經(jīng)過全盤西化思潮的洗禮后,又轉(zhuǎn)而呼吁恢復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于是儒家的孝道又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之一。

那么,在與百余年前天差地別的如今,儒家的孝道還有什么用呢?回顧一下胡適對儒家孝道的評判,也許有助于我們對傳統(tǒng)文化資源進行“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有人將胡適對儒家孝道的態(tài)度定義為“同情的理解”。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胡適并不像新文化運動的其他旗手那樣全盤否定儒家孝道觀。他將儒家分為了“原始儒家”(指先秦時的孔孟儒家)與“后儒”(主要指宋明時的程朱理學家),并指出兩者在孝道觀上的差異。這個觀點在當時可謂是獨樹一幟。

胡適對后儒孝道觀的批評可謂是不遺余力。

傳統(tǒng)的儒門道學家主張“父為子綱”,認為天下沒有不好的父母,鼓吹子女對父母只有無窮無盡的義務與絕對的服從。胡適對此嗤之以鼻,他曾駁斥道:“我不贊成把‘兒子孝順父母’列為一種‘信條’……假如我染著花柳毒,生下兒子又聾又瞎,終身殘廢,他應該愛敬我嗎?又假如我把我的兒子應得的遺產(chǎn)都拿去賭輸了,使他衣食不能完全,教育不能享得,他應該愛敬我嗎?又假如我賣國賣主義,做了一國一世的大罪人,他應該愛敬我嗎?”

不難看出,胡適對“父為子綱”的傳統(tǒng)孝道觀持完全否定的態(tài)度。他認為,所謂“順者為孝”的舊道德是錯誤的,“孝”應該建立在父子雙方權(quán)利義務對等的基礎上。

按照胡適的觀點,父親只有盡了做父親的義務時,才有資格要求子女履行孝順的義務。上述一連串“假如”,都是父親不履行應承擔義務的表現(xiàn)。故而胡適認為,這種父親不值得享受權(quán)利,而子女也有拒絕“以父為綱”的權(quán)利。以對等關(guān)系為前提的孝道,是胡適倡導的新思想新道德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在胡適看來,孔孟時代的原始儒家與后儒不同,其孝道觀更接近于自己提倡的新道德。

孔孟不僅宣揚“子孝”,還要求“父慈”。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父親與兒子都要履行自己應盡的義務,然后才能享受應得的權(quán)利。原始儒家的“慈”與“孝”是對等關(guān)系,而后儒只是單方面講子女的“孝”,剔除了父輩的“慈”。從這個意義上說,胡適批評的傳統(tǒng)孝道觀,實際上是后儒扭曲過的封建孝道,而不是原始儒家富有人情味的相對開明的孝道。在胡適的眼中,兩者涇渭分明,不應混淆。后儒的糟粕必須毫不留情地批判,但原始儒家的精華也應當繼承發(fā)揚。

胡適認為儒學發(fā)展到近現(xiàn)代時已經(jīng)與原始儒家相差甚遠,甚至與開山祖師孔子的初衷背道而馳。雖然原始儒家的大部分內(nèi)容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消極成分也不少。后儒沒能正確理解原始儒家的積極內(nèi)容,反而發(fā)揚了其消極的一面,并將其變得絕對化,這才產(chǎn)生了新文化運動中千夫所指的“舊思想”和“舊道德”。

就實而論,評價一種思想時,應該結(jié)合其所在的社會文化背景,而不應該脫離具體環(huán)境泛泛而談。原始儒家的精華演變成后儒的糟粕,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本身存在一定的缺陷。

儒家的孝道原本用于調(diào)節(jié)家庭甚至家族倫理關(guān)系。古典社會是“家國同構(gòu)”,“國”的構(gòu)造形態(tài)與“家”是一致的,只不過規(guī)模不可同日而語。正是以這種相對簡單的社會結(jié)構(gòu)為前提,儒家學者才認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存在必然聯(lián)系。若沒有這個前提,儒家以道德教化治理國家的主張就是空想。而在道德教化中,孝行是家庭倫理之本,“齊家”的關(guān)鍵。由此推之,治國也應當借助弘揚孝道來教化全社會。

《孝經(jīng)》有言:“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天下和平,災害不生,禍亂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

在古人眼中,“以孝治天下”是以德治國的最佳手段。假如一個人能謹守孝悌之義,就不太可能會成為喜歡犯上作亂的反社會分子。用古人的觀點說,恪守孝道的人才會忠君愛國。而統(tǒng)治者帶頭恪守孝道,才能起到“上行下效”的效果,讓整個社會都達到“道德教化”的要求。

例如,西漢統(tǒng)治者身體力行“孝道”:從漢惠帝開始,大多數(shù)漢朝皇帝的謚號都有一個“孝”字——西漢的漢文帝是“孝文皇帝”,漢武帝是“孝武皇帝”,東漢除了光武帝劉秀外,其余的皇帝謚號都帶著“孝”字。據(jù)《漢書·藝文志》的說法,漢文帝為《孝經(jīng)》專門設置了博士官。漢朝從此將“孝行”作為選拔官吏的標準,察舉制主要是察舉“孝廉”。

到了宋明理學興起時,《孝經(jīng)》已經(jīng)不再是儒生必讀的十三經(jīng)之一。取而代之的是《大學》《中庸》等典籍。理學家把《大學》里的“三綱八目”作為修身做人的準則,而統(tǒng)治者也通過宣揚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來強化封建禮教,把講究人文關(guān)懷的原始儒家逐漸扭曲為“以理殺人”的后儒,把原本相對平等的儒家孝道觀改造為“父為子綱”的愚孝思想。

為了讓所有人都養(yǎng)成愚孝愚忠的觀念,統(tǒng)治者將儒家孝道觀寫入刑法當中,規(guī)定了許多懲罰“不孝”的科條。此外,“鄉(xiāng)規(guī)民約”之類的禮教規(guī)范雖非強制性的法律條文,但封建社會的人們經(jīng)常以此為由,對違反儒家倫理的人施加比王法更殘酷的私刑。

顯然,后儒的孝道觀與封建禮教應當批判。但正如胡適所說,應當與原始儒家的“孝”區(qū)分開來。

孔夫子曾說:“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由這句話可知,孔子并不是片面地要求人們遵守外在的禮儀,而是在真情實感的基礎上遵守禮儀。形式主義的孝不是真正的孝,而這種觀念也被胡適所認可。

胡適曾諷刺道:“現(xiàn)在的人死了父母都稱‘孝子’,孝子就是居父母喪的兒子。無論怎樣忤逆不孝的人,一穿上麻衣,戴上高冠,拿著哭喪棒,人家就稱他做‘孝子’。”

他認為,許多“孝子”并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孝敬父母,而是用禮數(shù)假裝“孝子”。這樣的虛偽行為完全背離了原始儒家對“孝”的定義,而胡適還針對這種社會不良現(xiàn)象,寫了一篇《我的喪禮的改革》。

儒家孝道觀最大的缺陷就是太過形式化,容易流于表面。胡適認為,“孝”是以兩代人之間的真情實感為基礎的。這個觀點非常值得我們借鑒。

如今許多人呼吁恢復儒家的倫理道德,特別是“孝道”。但當代社會與古代社會的生活方式大相徑庭,而由此形成的社會倫理觀念必然迥異于古代。《二十四孝》里的許多典故在今天看來已經(jīng)不合時宜,甚至充滿了糟粕。繼承傳統(tǒng)文化時,應當嚴格遵守“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原則,即繼承與改良原始儒家相對平等且富有人情味的孝道觀,摒棄新文化運動所批判的被異化了的后儒孝道觀。

主站蜘蛛池模板: 巨野县| 滕州市| 中阳县| 东兰县| 铜川市| 揭西县| 台东市| 宜兴市| 开远市| 沂南县| 民勤县| 宁德市| 建瓯市| 武冈市| 淮安市| 揭东县| 辽阳县| 凤台县| 肥东县| 忻城县| 颍上县| 长兴县| 七台河市| 曲水县| 永善县| 额敏县| 清水河县| 静海县| 肥乡县| 木里| 大庆市| 黎城县| 罗城| 青浦区| 弥勒县| 修水县| 田林县| 昌黎县| 肃北| 沂南县| 商洛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