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至槐候全真來,二日絕音耗。日取樹果充饑,飲石泉解渴,體漸狼狽,形同槁木,足不能舉,目不能見,橫臥槐根。驀聽樵歌隱隱。側耳聽焉若曲,擊斧柯回以節韻。歌曰:
家住在深山野塢中,手持斤斧入林叢。要斫個千年柏,要砍個萬年松。也不管他英雄好漢,也不管他食祿鼎鐘。有時節看個中天明月,有時節看著半嶺清風,有時節采取茯苓根白,有時節帶插文吉花紅。到晚來向山腰里一睡。只落得清閑自在性從從。
歌聲漸退。予勉強追之為禮。樵夫云:“先生有何說?”予詢問全真居處。樵夫云:“沒有沒有。此山過頂翻下,一竹林茂盛,中有個小小茅庵,一道人大腮胡髯,大眼蓬頭,大肚赤著腳,我這里叫他金師傅,這個人是出家的全真。”予默思:“在家時那乞人說‘金重山中相舍’,今莫非是他?”即求樵夫引帶。
樵夫云:“先生,你活該死!要見那個賊道?他雖出家,比在家人最兇。逢著過往經商見他財帛,也不用甚么,見一喝,那人已自驚得小鬼模樣。我這山村人家,四時八節俱要請他吃酒吃食。若一次少了,便來殺人放火。見他形影兒都躲,你到要去尋他,快回去了罷休!”予一意要見,不信,只求他引。他把手一拋,擔了柴兒,口唱山歌。如飛過山巒而去。歌曰:
我終日樵柴山隴間,懶來自共那白云眠。不管你是非顛倒,不管你機巧多般,不管你風波險惡,不管你世路多艱。我自乘個興兒歸去好,恁你儂去勞擾擾不安閑。
樵夫已去,吾力甚疲,坐于石上。遠遠望見那全真到來,近而目焉,卻又不是,乃是家中來的大胡虬髯乞人,變服作全真儀容。予知為非凡,納頭便拜。真曰:“嘻嘻,書生到此良苦,何不在家?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奴仆,晝食膏粱,夜眠紋錦,何不快活?著何來由受這等的苦楚,舉目無親,日無飲食,夜無床帳,將為虎狼口中物矣。我引汝原路回去,如何?”予再拜,誓不回歸。真曰:“不歸而尋那個?”“予要見金重山中師傅。”真用手一指:“來了,來了。”只見曾來家的大肚胡的乞人,亦為全真樣,飄飄而來。予拜伏于地,其真用手扶起。
二真自相云云。其后來者大笑視予云:“你今如此后來,悔之晚矣。”予再誓如初。二人云:“既然如此,只在此候我二人。我們欲往里許之外尋一個道友,即來同你到庵。你若等不來,可過此山,望見小崗嘴上一個茅廬,問金重師傅。只在廬中坐下,我就回。”把袖一拂,棄予前往。
候將暮暗,不能行,棲止道左。須臾間,猛獸咆哮,繞于左右,若欲攫食。予存神默禱:“今為生死求師,身命不顧。倘獸饑饞,愿以身充獸腹。”獸踞蹲予前,目如電光,聲如雷吼,久之遁矣。方瞑目,遇一熊嗅予,毛刺面額,用掌擒予臂,一掌探予胸,欲刳心狀。予禱如前,熊釋而遁。一夜無寧息。
至曉,腹中空虛,舉足不動,取蕨根食而略能行。至午,見一牧童牧羊。問其山庵所去幾何,云:“非十日不到——五日至頂,又五日至庵。”予不惜途遙,又行。渴極,捧泉飲,誤下水蛇一小條。覺腹中絞痛。仰臥澗邊,烏鴉啄目,蒼鷹搏胸,螻蟻嘬足,只一心不動,苦真難忍。開目而視牧羊者,牧羊者嘻笑于傍:“阿呆,阿呆,那里去尋金師傅?我引你下去,家中望你回來。受這等苦,明日必沒性命。怎么到得那里?”
予不應。童子懷中取出麥餅一個與予食,予不受。童子道:“先生,你還要走十日。若不接力,性命難活,還見得師傅么?”予以言是,接而食焉,謝童子。下咽,覺神清氣快,腹不痛。吐出小蛇,乃一草根也。拜童子,別而上行。
不及山半,日又黃昏,更無居民。遙見黑松塢中,青煙縹緲,黃犬嘹嘹,茅檐高出千層崗,柴戶斜扁平深壑。予喜得宿處,往扣其扉。半餉,只見一丫環執燭而出,叱予:“我村莊中人家。主人不在,何敢無禮。徑扣我扉?”予哀告求憫。環怒少息,命待。進片時,引予入。
朱門中啟。廣廈深堂,蝦鉤高掛,珠簾雀屏。列開錦褥,沉檀燕于寶鼎,銀燭炎于金臺。繡幔輕開,香風先度,青衣數輩導出一年少美人,方笄近二旬。柳眉拖綠,波眼溜青,烏云挽朝陽之髻,粉容過洛浦之嬌,楚宮服態,吳國豐姿。迎予上堂。予以貴宅內室,謙讓不敢近。女曰:“既來此,三生之緣,非今生定也。郎君青年,妾當妙歲,天賜其合。不然,妾居窮谷之間,與術石為鄰,與鹿豕為伴,樵夫、牧子亦不多至,況郎君乎?其天賜,非人力也。”呼婢設席。予伏地辭謝,再四推阻,女瞋星目,豎柳眉,咬榴齒,呼環驅出于外,“恁此窮酸為豺狼作食!”予欣然出,女回怒,留命鎖門戶——蓋雖欲出而不能也。
頃之,席備。命予禮。予居廡外不入。數輩扶進,納予坐左,女右。前列歌童舞女百人。酒一巡,舞唱一回,笙簧鼓吹聒耳,響振陵谷。初舞《惜時光》,唱律歌。曲曰:
錦閣柔風,海棠弄香,彩衣舞袖偏長。一聲啼鳥似笙簧,巧擲金梭在綠楊。
王孫輩,士女行,同游挈伴往尋芳。逢樂處,即戲場,何須身外覓仙方?
予隱幾勿睹,但密識其音。強起,又作《八風舞》。腔如前。歌曰:
小沼新荷,重重似錢。薰風初入虞弦,流螢飛入畫堂前。
一雨涼生竹簟眠,呼小婢整杯盤,漫把香醑細細添。同觀賞,人月圓,那知人世有神仙?
三巡舞《霓裳》,腔如前。曲曰:
颯颯涼飚輕飛,井軸階前,啼擾寒蛩。巖頭楓葉勝花紅。塞上斜征一字鴻,清思好酒滿鐘。
赤壁邀游興更雄,行樂地,能幾逢?休言彭祖狀龍鐘。
四巡舞《飛燕》,腔如前。曲曰:
六出瓊花,長空亂飄,暖圍獸炭頻燒。淺斟低唱烹羊羔,笑見梅開月掛梢。
敲檀板,舞細腰,人間安樂是雄豪。貂裘美金束高,笑他方外伴蓬蒿。
女人起,舉卮酒以壽。予不應而臥。強婚,予發怒佯狂。女曰:“若不從命,寸步之間可以濺血。”予笑而答云:“可以生,可以死,志不可奪。寧忍一樂而敗大節?甘受白刃無辭!”遂伸頸待命。女曰:“狂生也。”知志不能屈,彼自入蘭閨,置予中庭。予猶不放意,恐酣眠有污,假目而寐,終不予犯一宿。犬吠驚起,乃一草堆間耳。疇夜之景為魅哉。
披荊捫棘,出山溪而上。里許,見一黃犢背童子,自層巒而下。予問焉。童子告以:“金師旬日間顛風落巖而死,烏啄雀殘,皮骨幾盡,那里再有?”予聞言欷歔悲愴,將以自盡。猶豫間,忽思:“人有同姓,未可即以為真。必吾親至庵所,果無其人,然后再作區處。”
只見童子方轉過塢,又轉出二三小童,亦跨黃犢,成群逐隊,戲游于隴之中,吹笙笛唱歌。曲曰:
向山坡,跨犢游,披青蓑,箸裹頭。野花笑折云巒口,見一個水鷗,聽一個雨鳩,那知他人世生慘愁。思悠悠,朝朝暮暮,其圖個樂忘憂。
唱畢,拍手相向大笑。又一個唱如腔。曲曰:
過層巒,步小崗,脫麻鞋,掛破裳。松陰驅犢閑來往。飲的是石漿,吹的是信腔,眠的是竿竿嫩草為床幛。細思量,無拘無束,一恁他天地自弛張。
唱畢,又笑。又一童唱如腔。曲曰:
巖前桂色巳黃,峰頭菊昧已香。涼飚吹動云飛飏。雕翎喜健楊,鳶班有幾行,月明似水消塵想。見瀟湘一帆輕葉,風浪有幾翻?
唱畢,四童合圍,共吹竹笛,指予嘻嘻而笑,視予云:“是何癡子?家鄉不顧,荒山草野茫茫亂走。是失心的癲子。”說一番,又笑一番。一童又唱。曲曰:
看我們在山中樂,笑他們多顛倒,把一個富貴功名閑擔著,空惹得煩和惱,空惹得愁和擾。勸你好丟拋。劈破牢籠計,那時節能將生死逃。
四童且唱且笑且行,倏然無蹤。予探望不見。挈衣往上,日已晡矣。幾顛,終不可及。
徘徊四顧。一突崗,平石上有二村童,黃發披肩,破衣被體,一捧石子二籃,一捧石局,轉于石盤之上,惶惶驚怖拱立。時月掛松頭,明同白日,予盤足坐于偃柏下。
須臾,二叟咳嘆而至,對坐石側,舉石子圍棋。一叟呼黃發童子云:“童知棋乎?吾語子棋。夫棋也,乾坤肖像,陰陽克牟,旋轉變化,躔度已周。運神機于淵默,生智巧于朋儔,奪盤角于四五,占邊疆于斜丟;拋鷺鷥之長腳,拘龜鱉之縮頭。孤軍深入,防腰肋之撞卒,眾兵列伍,須高壘與深溝。幻眼莫為生地,斷形竟作廢休。莫前行而失后,莫右傾而左流;莫貪餌以失魚,莫因樂而忘愁。欲破勁敵,先定已謀,開關突陣,伺隙竊投。神謀使其莫測,陰智使其難搜。當為萬全之籌算,戒乎小利之貪求。一著不到,滿局皆休。譬人生之在世,如棋局之嬉游。張之則黑白縱橫,斂之則英武藏收。百年無過一局,萬事歸于一謀。睹棋局而還省,勸君家早早回頭。”語終,予將就而問焉。二叟拂衣長往,童亦收局隨逝。
予方彷徨,只聽得北塢出一聲大哨,如風吼木,似澗滾泉,奔飛而來二大黑漢,叱咤烈于項羽,威風過于蚩尤。一擒予發,一擒予身。奈何無囊。劫者笑曰:“俺等居此剪徑數年,未曾撞見此窮鬼。既無囊橐,又無衣服,空教俺走這一遭。”那略矮些的漢子道:“氣他不過!”腰間取出麻繩,把予不由分說捆做肉餛飩,高吊古檜,拍手大哨,望茂林去了。予此時上天無云,下地無路,又不能遇人解救,手足疼痛,暈絕者再,乃號泣于人,口占一律。詩云:
只為無常覓赤松,披荊捫棘入山中。
幾回喉渴澗泉潤,鎮日腸虛乏谷充。
鞋敝偏經尖頂石,衣破難忍撲懷風。
那知蹇險重重過,古檜高懸命欲終。
吟畢,放聲大哭,哭畢又吟久焉。驀地咳嗽之聲動于盤石上,俯窺,乃棋翁也,視予笑且吟。詩曰:
形立枯枝體瘦尪,那堪復遇此強粱。
繩纏恰似蛛經網,影動渾如蝶采香。
要使屈身同蝟蠖,故將惡膽逞豺狼。
飛鳧未得長生術,預教先生縮地方。
予哀告求救,翁曰:“盜性兇惡,勢不可犯,若知老子救,連老子休矣。”予再哀懇。翁乃得下予,解其縛,其股肱已深繩跡,半晌方蘇。翁曰:“書生此行為何?”予述其意。翁曰:“阿呀,阿呀,差了!那個金師傅有出家之名,無出家之實,夜間淫亂婦女,日間劫掠客商。適才這二個強盜,就是他伙伴,我見他飛也這般趕來,知他念頭發作,故此尾行到此。果然弄這把戲,若不是我救,你不吊死了罷休。你如今趁黑尋路回去,全了性命,卻不是好?”予曰:“學生一念已堅,除非東山石爛,南海水枯,方不去尋師傅。人生少不得個死,所以到此,若是二心,天地必責。予寧死不回。”翁呵呵大笑,舍予而返。
予坐以待旦,復向山巔而上。日幾午,見林梢煙生,雞聲喔喔。遙望白粉低墻一帶,小戶半間,三童汲水。予將乞食其戶。只見平階一帶,中列幾案數座,皆書生也。問曰:“何方朋友到此?尊兄何冠服不整,莫非遭在陳之厄,其亦遇匡人之鋒乎?請少憩以茶。”乃迎予上座。予遜之。坐定。茶至,清冽香美,此味月余不入唇矣。
茶畢,一年少者啟口向予詢其故。予以故答。諸生掩口而哂,謂予曰:“兄長既曾讀書,蓋未知大義。孔子云:‘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從孔而異,是害己也。’傳異于人,是害天下也。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兄長舍所學,從異端,背親則不孝,忘君則不忠,絕夫婦則無行,棄朋友則無信,滅少長則無序。五倫斁也,何以立天地為人類也?況自盤古至今,幾人不死,幾人長生?譬之花焉,有榮則有悴,譬之肘焉,有伸則有屈。乾坤且有消長,山川且有變遷,吾人特一物耳,何可超天地而獨存乎?”于是諸子齊相和,勸予以留同業云:“此抵都下,不過百里,旬日將大試,指往以取青紫,顧不樂于方外哉?”予無答,即辭退。諸生苦留,知不可奪,或以巾贈,或以履贈,一無受焉。飄飄遂別,半里間回視其處,無復在矣。
是日陟巔盡,舉目一觀,見對峰腰間,果一小庵,喜動顏色。望山背下行,力倦憩竹崗之側。有溪一條,碧流泛昆侖之源,銀泉出天潢之派。菊香撲鼻,不羨南陽之美,桃花遂浪,宛同武夷之賓。清兮可以濯纓,淵兮可以縱目。予就而掬飲。
有漁人搖蘭漿,遠遠而來,口唱《下山坡》,曲曰:
駕一葉輕輕小艇,鼓一楫飄飄浮梗,披一領小小蓑衣,向一個灣灣溪徑。恁游行不定,游行不定。見沙上鴛鴦交頸。清清雙雙浴羽翎,嚶嚶飛鳴過柳汀。
唱一套,擊楫數聲,搖過西灣。又曲曰:
幾兩岸荷錢細疊,見數陣浪花飛雪,見幾個戲水魚兒,見幾個繞塘蛺蝶。那管中天日烈。波上有清風解熱,歡悅;漫搖蘭棹楫,奇絕。邀游不忍歇。
又搖向東灣。又唱曲曰:
布密密芙蓉夾岸,更灼灼蓼花爭放。聽湘江孤雁征鳴,聽村落寒砧擊響。最喜的月明星朗,月明星朗。洞簫吹逐清溪浪,天香飄來時桂香。黃霞觴,醉眼在云水鄉。
將艇搖過予所。又唱曲曰:
起凜凜朔風,柳絮輕,紛紛瓊英鋪砌。白茫茫江漢云深,冷颼颼釣竿滋味。堪嘆羔羊豪氣。羔羊豪氣。暖闊里嬌娃歡聚,思維。何如我這破衣,煞強是他那錦衣。
予揖而求引過溪。舟師云:“你到那邊去?”予以金師傅庵回答。舟師用手一指:“循此溪塘過灣,又轉上山坡,大路上去就是了。”言畢,舟師進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