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八月,序屬金柔。祝融稅駕,鶉火斯流。商氣薄于於渚,白帝駕乎西州;水王應乎潮汐,金聲動于墟丘。銀潢高瀉,玉杵音悠。清光兮九野,晴色滿宸樓。映澄江之貝闕,透珠箔之蝦鉤;生長夜之明潔,破萬古之昏眸。瞻彼浩魄,顧此千秋。影婆娑以參差,或浩蕩以沉浮,有蜍泥而培植,共素娥以行休。時丁丁以伐干,忽音響之下流。滿階浮動,玉宇如虬。因皎然而見,又諳然而收。香飛花吐,擬折云頭。一枝高攀,鵬途恁游。入廣寒之清虛,為姮娥以淹留。佩鳴珂以相逐,挹天風于九州。對本公而酬酢,衣冠冕而貂裘。
試終,平章錄予居首,引予面君。賜以宮花緋袍,宴之杏林。及第游康衢,遇文相之女,贅予門下。予辭之再三,君傳命,不敢。方乃曲從焉。
甫婚,銓予為豫州刺史。同文氏之任,單車而往,屬迎者填道。予持剛秉正,不徇以私,鋤強豪不避權倖,貴戚斂手,有一奸梟素行占奪,乃俠流也。其黨十輩,橫行郡中,予下車,即賚萬金以饋。予叱之,毫不染。因知其為俠黨,乃招告誥。
不日間而告連者百計。予命捕,捕勿敢。予陰寢其事。而俠時窺予隙,以物誘。予佯交焉。一日設宴宴俠,俠欣然赴,十輩皆至。酒未巡,予喝,從者起百人,擒下,皆默死。于是一郡凜凜。
居任五載,生二男,人都考績稱最,擢為觀察使,持斧鉞,有殺不請。于是專生長,美衣服,冠豸冠,豐度超出朝表,視者不敢仰,人稱為鐵面李公。行部至徐揚,剿擒劫盜凡萬三千人,去豪吏百三十人,毀淫祠六千馀所,過處無不戰股寒慄。巡察又五載,長子胤郎已九歲,次子徹郎已七歲。復命,龍顏甚悅,慰以美詞,賜以金帛,不可勝數,賜宴文淵閣,隨擢河內道節度使,封為荊國公,文氏荊國夫人,子封豫州刺史,有銜無職。
予受封及第,與文氏家宴。酒三進,不覺念及父母并劉氏,涕泗交頤,食不下咽。文氏詢其由,予以實對。氏曰:“是何難也?明日謁君,當以情奏,暫請還鄉省親,即取帶來都,共享榮華。吾當讓劉為正。”予從其言。君上亦從予言,賜予馳驛。
予歸故土,升堂參拜父母,視見劉氏。未及敘意,而郡邑之長與凡親故宦識,探者冠蓋相望,月馀無寧。既而祭奠塋墳,宴集諸戚,又月馀,稟請父母進都。
于是概家爰行,路居半月有奇,抵京至第。文氏挈二子歡迎,到中堂,親上坐,先禮。次劉氏居上,盡側室禮。次命二子禮祖及嫡。設宴,鼓吹盈堂,賀賓迭至。予與劉氏為親洗塵,交歡于一堂。金章紫綬,盡人間之富貴矣。君上特召加父母為荊國公,荊國夫人,促予赴鎮。予即日起馬。至鎮百里之外,迎者劍戟如林,旌旗如云,甲胄如電,士馬如鱗。
居鎮月許,正喜寧妥,忽邊信飛至,突厥入寇。予忙整兵三萬,作二隊,出榆關,列為九宮玄女陣。左先鋒李明,右先鋒史思,哨將賈充,后陣左袁洪達,右趙壁,中軍祖嗣曾,皆梟將也。奈何突厥之勢,猖獗太甚。
李明進曰:“主帥不可輕敵。胡騎所長者三,中國所長者五。然中國之五,不足以當胡騎之三。昔太宗淤泥之厄,非三箭之勇不能雪其恥。今將軍宜以計破,如介子之擒樓蘭,班超之破西域,功可成也。若圖僥倖拚勇力,吾恐置千鈞于鳥卵,驅群羊以逐猛虎,不格明矣!將軍幸思之。”予曰:“子不聞乎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知己,不知彼,百戰百敗。奇者正之,正者奇之。先為不勝,以待敵之可勝。先聲奪人,乃上將也。予豈必子言?”于是分左翼伏于東南一隅,士銜枚,馬銜轡,令曰:“金聲而隱,火聲而發。李明主之。”
“一翼為陣,作烏龍擺尾形,首史思,尾袁洪達。擊首則尾顧,擊尾則則首顧,止許首尾相顧,不許勝。待胡騎拔寨,聽角聲一鳴退百步,二鳴再退百步,三鳴即大遇,向東南疾奔。”
“中軍火炮三發,伏兵齊起,其退者復回,合圍擊之,有不如令者,斬。令下。”
先以疲卒一人,持書往突厥下,期丁巳日巳時交鋒,乃安營之第三日也。其二日,忽后寨旗腳飄北,占應奸細探營。予私出巡之,果得于草莽間--賊人取馬料,立斬,懸首于竿。
三日丁巳,戰幾一時,予如前令。胡騎果撥寨追北,入予彀中。擒其巨魁五人,斬甲一萬,擄其輜重丘積,奏凱歌旋。
計其時日,止旬馀。申達君上,賜以千里駒、玉束袞袍、金珠一車、白金萬觔、錦千匹,特進王爵,食采一方。居任五載,胤于已實任,予將辭爵歸閑,使胤予赍表覲君。表曰:
叨恩待罪河內道節度使臣呂巖,謹以下情乞恩歸養者:
伏以天恩廣被,庶物咸熙,圣德均占,群生甄育。臣巖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景運初開,帝王應昌期而撫世,明良協贊,德以相成。然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故事君者當盡事親之職。魏祖不道,徐抱空賢;漢帝雖仁,王懷遺恨。下無補于臣心,上有損于君德,往者如斯,來者宜鑒。
茲蓋伏遇皇帝陛下統天啟運,翼世興慈,教以孝,教以忠,人倫攸敘;全人親,全人子,百行克敦。事廟極永言之誠,追王竭終身之慕,八方慶戴,九有歡騰。念臣草野微羔,蓬門介子,幼叨過庭之訓,竊效孔規;壯辱閫鉞之專,幸瞻舜德。汗馬之勞已盡,清溫之禮未行。職在委身,敢曰忠盡;恩同罔極,欲盡孝思。懇乞擴老老幼幼之弘仁,賜羔羊鳥鳥之終養。則君上之報效不蔽愚衷,而慈幃之衰景依歸有自。臣無任感激之至。謹令子胤赍表以聞。
表上。君勿許。又任五載,改擢河陽節度使,屢有戰功。擢胤代居河內道,徹為豫州刺史。予居河陽八載,父母皆亡。君上以鎮邊要害之所,不許居憂。
忽一日,邊報西羌入寇,結構女真,黨共八十萬。予日正舉父母殯,遲延一刻,兵已抵關,急命賀言應,被敵擒斬,去卒二十萬。予急去時,虜已遁。朝廷差執金吾五人,扭囚予赴京,妻子勿知也。面君備陳其情。君因予功大,少有貸意。因讒臣進言,將予斬首。一刃之下,魂飛萬里,舉家抄戮殆盡。
予聞家人呼叫之聲,遂覺,乃一夢也。其炊方熟。逸童呼予飯,故覺。噫吁!一炊黃粱,世事三十載,其間富貴榮華,生死哀樂,如斯而已。
飯畢,逸童催行。予心猶豫,思全真之言,欲一再會,又莫知居址。問店主:“汝處曾有一胡髯全真么?”店主云:“相去不遠。過三叉路,槐蔭轉角,北上半里之地,一小庵就是。他不離左右。”予將回舊途,童不欲,予以還枕紿,遂共童復原所。
剛到槐蔭,其全真已先坐槐下,時申刻矣。先生笑曰:“書生何去而復來?”予以還枕對。先生云:“尚欲眠,何即見還?”予方探枕還先生,先生以枕轉開,目予:“子欲此槐下一眠乎?”童在側,不欲予眠。先生用手一指:“仆者何不少睡,以待主人?”逸童先睡。予覺神困,困就枕而睡。
有青衣二童呼予名曰:“來來來,吾與你一游!”予不知為何許人,細視之,如金友幼年之狀,一如同席朱家郎,皆髫年之交也。予隨焉,步入松林,再過柏塢,瀟瀟然如秋聲之入落木,悄悄然如午夜之絕行人。森森竹筠,瑯瑯泉水,不識徑道,引入重關,登上層巖,又下平途,近一司府。上坐烏紗皂服之官,兩廡吏卒喚予入。其官下階而迎,問童子曰:“何來也?”童子附耳密言,其官曰:“諾,諾。”忽令一卒,身如金剛,目如虎豹,聲如豹狼,身掛青直掇,腰束紅絳,頭帶三山帽,引予而行。
至一所,遇一老嫗,白發娑娑,手執磁甌,喚人飲茶。予渴欲飲,青年者止之。
又行,遍游愛河,橋廣盈尺,高及千丈,波濤洶涌,魚龍開吻若吞。或過者化為梁欄穩步,或過者推擠倒溺,魚龍竟吞食之。予愴然不忍視;血湖相近愛河,腥穢之氣不可著鼻。溺河者無男,或止露面,或露乳,或露腹,千百萬狀。或提攜少兒,或摟抱赤子,紅光遍體,人不可近;刀砧近于血湖,割臍剖腹,開腸剜肚,又加上槌搗砧杵之。予悲而莫視,青衣嘻嘻笑,強予視焉;吊竿近于刀砧,較之刀砧少輕,或懸手,或懸足,或手足皆懸。中以石墜舌出,目眥皆裂。又加以荊杖加鞭,號楚之聲動也。其卒如戲傀儡為樂;刀山近于吊竿,尖峰峻嶺,皆刀戟布列,如三春新筍密透,銀光閃閃。卒人驅眾犯裸身上山,犯不肯從,以黃藤大棍后打,勉強匍匐而上,肢體皆裂,血同涌泉。予哀焉,為求解,卒不為意;碪磨近于刀山,尤慘。先以罪者縛,啟上蓋,以罪置中,蓋加,上壓以巨石,罪人叫聲如雷。二使牽動,一使以叉撥骨肉,如粉。帶血同膿,漿漾磨下;牛犁近于碪磨,先以罪人反縛雙手,一鬼拿定雙足,二鬼用一大木杠于背,扛出舌,一鬼用鉤簾搭定,扯出丈馀,驅一犢往來舌上數遍。其舌長二丈,廣三尺,犁一時其舌如泥。未犁者置于傍,與之觀看,魂服早碎矣;油鑊近于牛犁,鐵鑊如缸。中盛油,下架柴。燒油沸,以罪者止縛雙足,先以為下鑊中,二手掙挫,一鬼使鐵叉叉下,須臾骨肉皆消;餓鬼近于油鑊,作一阱,中置罪人千計,體瘦不及一拱,喉細不過一針,頭大如斗,口出煙霧,聲如蚊蠅,如水中黿鼉樣,蓋不知其為何孽。青衣云:“此輩好食五葷三厭,日無足意,故當此報。脫胎將為便蛆。”火焰近于餓鬼,作一坑,烈炭閃閃,剝去罪人衣服,推于炭上。罪者掙起,用鐵笊笊定,燒爛肌膚,臭不可聞,百里之外不滅;黑暗近于火焰,雖日必秉火,方見你我。但聞哭泣之聲,不可見也;枉死近于黑暗,其墻四堵中,皆繩縛,少手少足,沒頭沒面,千奇百怪之形,此皆枉死者也;阿鼻近于枉死,此處最惡,虎門深鎖,牛頭馬面百輩把守不容視。青衣言曰:“吾奉正陽帝君之命,可開一視。”牛頭略開門一角少許,中間罪人奔涌跑號,哀啼叫救。予心寒即回。引至一殿,乃初見之官也。擬留予,予不留。其青衣將予一推而覺。先生與逸童輩不見。
日已暮,投宿無處,尋原店,亦杳然滅跡。時西峪下金輪之轍,東皋懸玉鏡之臺,前無孟嘗之館,后無平原之地。進退兩艱,徘徊瞻顧。道傍一喬松,盤根錯節,枝葉偃蓋,撫而就焉。
但見疏星張殘局之棋,明河挹川浣之練,近林繞一聲之驚鵲,高崗度數點之歸鴉。咿咿啞啞,漁艇歸乎別浦;嗚嗚咽咽,牧笛返于故村。舉目瀟然,形影相吊。頓思父母撫吾,朝夕在側,今流遺此地,彼此不知,泣然淚下,乃作歌曰:
瞻彼遠山兮凝白云,悠悠鄉水兮切我心。高堂白發兮倩誰人?
疏我定省兮飛我魂,云兮云兮,千里量我忱。
又念劉氏自適予,尚同處子,上事舅姑,下乏芝蘭,孤幃岑寂,是予誤也,亦作歌。歌曰:
瞻彼空谷兮有佳人,春光正媚兮綰同心。分開比翼兮,欲奮翮于青云。
耽彼芳年兮,鏡蒙塵。悠悠遠人兮,碎我神。歌兮歌兮,哀哀恐猿聞。
歌竟,悲傷倍加,陰云生慘,明月無色。久之,霧卷天空,朗然若晝,白鶴從南峰之巔橫飛而來,形如輪,漸而其鳴如人,停于松上。俯頸窺予,如哀予,如哂予。雙羽翔而集者數,下予前舞,足轉翎,劃然大嘯,和予歌。歌曰:
南山兮有白云,北山兮有白云,山中懸望兮空勞神。白云聚兮天合成,白云散兮天折分。聚散分合兮由天心,凝固渙耗兮何由人?佇目兮見此云,瞑目兮即無形。人生父母兮如此云,子縱欲顧兮留之不能。
向予點首:“書生,書生,父母孰不愿?無常到來,他也顧不得你,你也顧不得他。”把首一搖,又和一歌。歌曰:
取彼焦桐兮為我琴,撫膝一調兮樂我心。朝夕好合兮,操一曲鳳凰鳴。燈前月下兮,并止同行。期與偕老兮,百年長存。忽然弦斷兮,寂爾無聲。期欲再鼓兮,非昔之音。鳳來高崗兮,鸞鏡破菱。人間夫妻兮如此琴,天將奪去兮難贖以千金。
又向予點首:“書生,書生,人間夫妻孰不愿?一日命終,各自投奔,你不見他,他不見你,又那里尋個夫妻?快把這條繩兒割斷,自尋一個長生的路去。到得那個處在,自然父母妻子不分別了。”予方欲扣其說,把翼一挺,騰空仍往南峰去了。星移月下,雞唱扶桑,曙光已動,予心頓悟,不欲前進,功名之念成灰,家鄉之思即斷,飄然有物外之想,欲求全真為師。復循故道,至于槐蔭少坐。
遇一云游道者,年幾百歲,皓首龐眉,身著破袍,腳踏芒履,手執拄杖。近前為禮,與之共坐。問予:“何境而來?前面綠楊林中有一小仆,懸命高枝。”予聞,愕然失色,知為逸童也,即欲往觀。道者止步云:“先生住。吾視汝骨如孤鶴,面若春花,須如新柳,眉側黑子,山骨聳起,兩珠朝海,五岳豐隆,神清氣爽,必為神仙。何不從師受訣以求超脫乎?”予稽首受教。云游者笑曰:“吾行游三十馀年,不遇一真竅。汝當別求,莫誤汝事。”棄之往西去,招之不來。
予訪于綠楊林,果一童縊死柳下。蓋因予眠槐下,先生既去,童呼予不醒,守予一宿,知予不活,事出無奈,哭予一場,遂將琴劍掛于林間,自隨以盡。嗚呼!吾未成道而先殞一童之命,予何忍。乃取土為香,望空拜,誓曰:“巖果得遇明師指出迷途,以證玄道,當先度此童。天地神祗,鑒表下衷,莫使孤魂遠去,離其根本。巖若爽言,天地奪紀。”誓終,將童放下,于楊柳根邊取草蒿以覆,將琴劍置童側,取土書于琴上:“往來及住人如能埋此童者,即以琴劍酬。”號慟一場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