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歲自春及夏,其眾大疫,死者十三四。眾勸請北歸,以圖大利。巢不得已,廣明元年,北逾五嶺,犯湖、湘、江、浙,進逼廣陵,高駢閉門自固,所過鎮戍,望風降賊。九月,渡淮。十一月十七日,陷洛陽,留守劉允章率分司官迎之。繼攻陜、虢,逼潼關,陷華州,留將奮鈐守之。河中節度使李都詐進表于賊。朝廷以田令孜率神策、博野等軍十萬守潼關。時禁軍皆長安富族,世籍兩軍,豐給厚賜,高車大馬,以事權豪,自少迄長,不知戰陣。初聞科集,父子聚哭,憚于出征。各于兩市出值萬計,傭雇負販屠沽及病坊窮人,以為戰士,操刀載戟,不知钅敫銳。復任宦官為將帥,驅以守關。關之左有谷,可通行人,平時捉稅,禁人出入,謂之禁谷。及賊至,官軍但守潼關,不防禁谷,以為谷既官禁,賊無得而逾也。尚讓、林言率前鋒由禁谷而入,夾攻潼關。官軍大潰,博野都徑還京師,燔掠西市。
十二月三日,僖宗夜自開遠門出,趨駱谷,諸王官屬相次奔命。觀軍容使田令孜、王若儔收合禁軍扈從。四日,賊至昭應,金吾大將軍張直方率在京兩班迎賊灞上。五日,賊陷京師。
時巢眾累年為盜,行伍不勝其富,遇窮民于路,爭行施遺。既入春明門,坊市聚觀,尚讓慰曉市人曰:“黃王為生靈,不似李家不恤汝輩,但各安家。”巢賊眾競投物遺人。十三日,賊巢僣位,國號大齊,年稱金統,仍御樓宣赦,且陳符命曰:“唐帝知朕起義,改元廣明,以文字言之,唐已無天分矣。‘唐”去‘丑’‘口’而安‘黃’,天意令黃在唐下,乃黃家日月也。土德生金,予以金王,宜改年為金統。”賊搜訪舊宰相不獲,以前浙東觀察使崔璆、楊希古、尚讓、趙章為四相,孟楷、蓋洪為左右軍中尉,費傳古為樞密使,王璠為京兆尹,許建、朱實、劉塘為軍庫使,朱溫、張言、彭攢、季逵為諸衛大將軍、四面游奕使。又選驍勇形體魁梧者五百人,曰功臣。令其甥林言為軍使,比之控鶴。
中和元年二月,尚讓寇鳳翔,鄭畋出師御之,大敗賊于龍尾坡,畋乃馳檄告喻天下藩鎮。四月,涇原行軍唐弘夫之師屯渭北,河中王重榮之師屯沙苑,易定王處存之師屯渭橋,鄜延拓拔思恭之師屯武功,鳳翔鄭畋之師屯盩至。六月,邠寧朱玫之師屯興平,忠武之師三千屯武功。是歲諸侯勤王之師,四面俱會。十二月,宰相王鐸率荊、襄之師自行在至,鄭畋帳下小校竇玫者,驍勇無敵,每夜率敢死之士百人,直入京師,放火燔諸門,斬級而還,賊人悚駭。
時京畿百姓皆砦于山谷,累年廢耕耘,賊坐空城,賦輸無入,谷食騰踴,米斗三十千。官軍皆執山砦百姓,鬻于賊為食,人獲數十萬。朝士皆往來同、華,或以賣餅為業,因奔于河中。宰相崔沆、豆盧瓚扈從不及,匿之別墅,所由搜索嚴急,乃微行入永寧里張直方之家。朝貴怙直方之豪,多依之。既而或告賊云:“直方謀反,納亡命。”賊攻其第,直方族誅,沆、瓚數百人皆遇害。自是賊始酷虐,族滅居人。遣使傳命召故相駙馬都尉于琮于其第。琮曰:“吾唐室大臣,不可佐黃家草昧,加之老疾。”賊怒,令誅之。廣德公主并賊號咷而謂曰:
“予即天子女,不宜復存,可與相公俱死。”是日并遇害。
二年,王處存合忠武之師,敗賊將尚讓,乘勝入京師,賊遁去。處存不為備,是夜復為賊寇襲,官軍不利。賊怒坊市百姓迎王師,乃下令洗城,丈夫丁壯,殺戮殆盡,流血成渠。九月,賊將同州刺史朱溫降重榮。十一月,李克用率代北之師,自夏陽渡河,屯沙苑。
三年正月,敗黃揆于沙苑,進營乾坑。二月,賊將林言、趙章、尚讓率眾十萬援華州。克用合河中、易定、忠武之師,戰于梁田坡,大敗賊軍,俘斬數萬,乘勝攻華州,塹柵以環之。克用騎軍在渭北,令薛志勤、康君立每夜突入京師,燔積聚,俘級而旋。黃揆棄華州,官軍收城。四月八日,克用合忠武騎將龐從遇賊于渭南,決戰三捷,大敗賊軍。十日夜,賊巢散走。詰旦,克用由光泰門入,收京師。巢賊出藍田、七盤路,東走關東。天下兵馬都監押楊復光露布獻捷于行在,陳破賊事狀曰:
頃者妖興霧市,盜嘯叢祠,而岳牧藩侯,備盜不謹。謂大同之運,常可容奸;謂無事之秋,縱其長惡。賊首黃巢,因得充盈窟穴,蔓延萑蒲,驅我蒸黎,徇其兇逆。展鉏鶴以成鋒刃,殺耕牛以恣燔炮,魑魅晝行,虺蜴夜噬。自南海失守,湖外喪師,養虎災深,馴梟逆大,物無不害,惡靡不為,豺狼貽朝市之憂,瘡磐及腹心之痛。遂至毒流萬姓,盜污兩京。衣冠銜涂炭之悲,郡邑起丘墟之嘆。萬
方共怒,十道齊攻,伏九廟之威靈,殄積年之兇丑。
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神資壯烈,天付機謀,誓立功名,志安家國。至于屯田待敵,率士當沖,收百姓十萬余家,降賊黨三萬余眾。法當持重,功遂晚成,久稽原野之刑,未快雷霆之怒。自收同、華,逼近京師,夕烽高照于國門,游騎俯臨
于灞岸。既知四隅斷絕,百計奔沖,如窮鳥觸籠,似飛蛾赴燭。
雁門節度使李克用神傳將略,天付忠貞,機謀與武藝皆優,臣節共本心相稱。
殺賊無非手刃,入陣率以身先,可謂雄才,得名飛將。自統本軍南下,與臣同力前驅,雖在寢餐,不忘寇孽。
今月八日,遣衙隊前鋒楊守宗、河中騎將白志遷、橫野軍使滿存、躡云都將丁行存、朝邑鎮將康師貞、忠武黃頭軍使龐從等三十都,隨李克用自光泰門先入京師,力摧兇寇。又遣河中將劉讓、王環、冀君武、孫珙,忠武將喬從遇,鄭滑將韓從威,荊南將申屠悰,滄州將賈滔,易定將張仲慶,壽州將張行方,天德將顧彥朗,左神策弩手甄君楚、公孫佐,橫沖軍使楊守亮,躡云都將高周彝,忠順都將胡真,絳州監軍毛宣伯、聶弘裕等七十都繼進。賊尚為堅陣,來抗官軍。雁門李克用率勵驍雄,整齊金革,叫噪而聲將動瓦,喑嗚而氣欲吞沙,寬列戈矛,密張羅網。于是麾軍背擊,分騎橫沖,日明而劍躍飛輪,風急而旗開走電。使賊如浪,便可塞流;使賊如山,亦須折角。蹂踐則橫尸入地,騰凌則積血成塵,不煩即墨之牛,若駕昆陽之象。楊守宗等齊驅直入,合勢夾攻,從卯至申,群兇大潰。自望春宮前蹙殺,至昇陽殿下攻圍,戈不濫揮,矢無虛發。其賊一時奔走,南入商山,徒延漏刃之生,佇作飲頭之器。
自收平京闕,二面皆立大功;若破敵摧兇,李克用實居其首。其余將佐,同效驅馳。兼臣所部領萬余人,數歲櫛風沐雨。既茲平蕩,并錄以聞。
五月,巢賊先鋒將孟楷攻蔡州,節度使秦宗權以兵逆戰,為賊所敗。攻城急,宗權乃稱臣于賊。遂攻陳、許,營于溵水。陳州刺史趙犨迎戰,敗賊前鋒,生擒孟楷,斬之。黃巢素寵楷,悲惜之。乃悉眾攻陳州,營于城北五里,為宮闕之制,曰八仙營。于是自唐、鄧、許、汝、孟、洛、鄭、汴、曹、濮、徐、兗數十州,畢罹其毒。賊圍陳郡百日,關東仍歲無耕稼,人餓倚墻壁間,賊俘人而食,日殺數千。賊有舂磨砦,為巨碓數百,生納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趙犨求援于太原。四年二月,李克用率山西諸軍,由蒲、陜濟河,會關東諸侯,赴援陳州。三月,諸侯之師復集。四月,官軍敗賊于太康,俘斬萬計,拔其四壁。又敗賊將黃鄴于西華,拔其壁。巢賊大恐,收軍營于故陽里,官軍進攻之。
五月,大雨震雷,平地水深三尺,壞賊壘,賊自離散,復聚于尉氏,逼中牟。翌日,營汴水北。是日,復大雨震電,溝塍漲流。賊分寇汴州,李克用自鄭州引軍襲擊,大敗之,獲賊將李用、楊景。殘眾保胙縣、冤句,官軍追討,賊無所保。
其將李讜、楊能、霍存、葛從周、張歸厚、張歸霸各率部下降于大梁,尚讓率部下萬人歸時溥。賊自相猜間,相殺于營中,所殘者千人,中夜遁去。克用追擊至濟陰而還。賊散于兗、鄆界。黃巢入泰山,徐帥時薄遣將張友與尚讓之眾掩捕之。
至狼虎谷,巢將林言斬巢及二弟鄴、揆等七人首,并妻子皆送徐州。是月賊平。
秦宗權者,許州人,為郡牙將。廣明元年十月,巢賊渡淮而北。十一月,忠武軍亂,逐其帥薛能。是月,朝廷授別校周岌為許帥。初軍城未變,宗權因調發至蔡州,聞府軍亂,乃閱集蔡州之兵,欲赴難。俄聞府主殂,周岌未至,巢賊充斥,日寇郡城,宗權乃督勵士眾,登城拒守。洎岌至,即令典郡事。天子幸蜀,姑務翦寇,上蔡有勁兵萬人,宗權即與監軍楊復光同議勤王,出師破賊,以蔡牧授之,仍置節度之號。
中和三年,巢賊走關東,宗權逆戰不利,因與合從為盜。巢賊既誅,宗權復熾,僣稱帝號,補署官吏。遣其將秦彥亂江淮,秦賢亂江南,秦誥陷襄陽,孫儒陷孟、洛、陜、虢至于長安,張眰陷汝、鄭,盧塘攻汴州。賊首皆慓銳慘毒,所至屠殘人物,燔燒郡邑。西至關內,東極青、齊,南出江淮,北至衛滑,魚爛鳥散,人煙斷絕,荊榛蔽野。賊既乏食,啖人為儲,軍士四出,則鹽尸而從。關東郡邑,多被攻陷。唯趙犨兄弟守陳州,朱溫保汴州,城門之外,為賊疆場。汴帥與兗、鄆合勢,屢敗賊軍,兇勢日削。
龍紀元年二月,其愛將申叢執宗權,撾折其足,送于汴。朱溫出師迎勞,接之以禮。謂之曰:“下官屢以天子命達于公,如前年中翻然改圖,與下官同力勤王,則豈有今日之事乎?”宗權曰:“仆若不死,公何以興?天以仆霸公也。”
略無懼色,乃檻送京師。昭宗御延喜樓受俘,京兆尹孫揆以組練礫之,徇于兩市。
宗權檻中引頸謂揆曰:“尚書明鑒,宗權豈反者耶!但輸忠不效耳。”眾大笑。
與妻趙氏俱斬于獨柳之下。
史臣曰:我唐之受命也,置器于安,千年惟永,百蠻響化,萬國來王。但否泰之無恒,故夷險之不一。三百算祀,二十帝王。雖時有竊邑叛君之臣。乘危徼幸之輩,莫不才興兵革,即就誅夷。其間沸騰,大盜三發,安祿山、朱泚、黃巢是也。
夫謀危社稷,將害君親,轘裂潴宮,未塞其罪,故不俟于多談也。然盜之所起,必有其來,且無問于天時,宜決之于人事。
祿山母為巫者,身是牙郎,偶緣微立邊功,遂至大加寵用,總知馬牧,特委兵權。愛天子之獨尊,與國忠之相忌,故不能以義制事,以禮制心,遂稱向闕之兵,以期非望之福,此所以為亂也!
朱泚家本漁陽,性惟兇狡,耳習聞于篡奪,心本之于忠貞。暨弟為亂階,身留京邑,小不如意,別懷異圖。但樂荒雞之鳴,唯幸和鑾之動,緣幽帥之嘗因亂得,謂神器之可以徼求。
黃巢亹茸微人,萑蒲賤類,因饑饉之歲,躡王、尚之蹤,志在奪攘,謀非遠大。一旦長驅江表,徑入關中,見五輅之蒙塵,謂寶命之在我。
必若玄宗采九齡之語,行三令之威,不然使祿山名位不高,委任得所,則群黎未必陷于涂炭,萬乘未必越于岷、峨。
德宗能含垢匿瑕,不佳兵尚勇,不然則取李承之言,不委希烈伐叛,不然則取公輔之諫,早令朱泚就行,如此則未必有涇原之亂兵,未必有奉天之危急!
僖宗能知人疾苦,惠彼困窮,不然則從鄭畋之謀,赦群偷之罪,如此則黃巢不必能犯順,鑾御未必須省方。
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蛇螫不能斷腕,蟻穴所以壞堤。后之帝王,足為殷鑒!史朝義、秦宗權乘彼亂離,肆行暴虐,虔劉我郡邑,僣竊我衣裳,終雖滅亡,為害斯甚,茲亦沴氣之余也。贊曰:天地否閉,反逆亂常。祿山犯闕,朱泚稱皇。賊巢陵突,群豎披攘。
征其所以,存乎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