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之騫兮，風雨萃之。（騫，壞也。）車亡其軸兮，（大廈與軸，皆以喻毅。）乘者棄之。嗚呼夫子兮，不幸類之。尚何為哉？昭不可留兮，道不可常。畏死疾走兮，（此即上所謂畏誅降趙之意。）狂顧傍徨。燕復為齊兮，（趙封毅于觀津，號望諸君，尊寵毅以警動燕。齊田單與燕軍戰，逐燕北至河上，盡復齊地。）東海洋洋。嗟夫子之專直兮，不慮后而為防。胡去規而就矩兮，卒陷滯以流亡。惜功美之不就兮，俾愚昧之周章。豈夫子之不能兮，無亦惡是之遑遑。仁夫（《記·檀弓》：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字本此。）對趙之悃款兮，（樂毅奔趙，趙與之謀伐燕。毅曰：“臣嘗事燕，不敢聞命。”）誠不忍其故邦。君子之容與兮，（《離騷》：聊逍遙兮容與。）彌億載而愈光。諒遭時之不然兮，匪謀慮之不長。跽陳辭以隕涕兮，（《離騷》：扌監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跽，長跪也。）仰視天之茫茫。茍偷世之謂何兮，言余心之不臧！（“言”，一作“信”。）

伊尹五就桀贊（蘇氏曰：湯之當王久矣，伊尹何疑焉？桀能改過而免于討，可庶幾也。能用伊尹而得志于天下，雖至愚知其不然。宗元意欲以此自解說其從二王之罪也。）

伊尹五就桀。或疑曰：“湯之仁聞且見矣，桀之不仁聞且見矣，夫胡去就之亟也？”柳子曰：“惡，是吾所以見伊尹之大者也。彼伊尹，圣人也。圣人出于天下，不夏、商其心，心乎生民而已。曰：‘孰能由吾言？由吾言者為堯、舜，而吾生人堯、舜人矣？’退而思曰：‘湯誠仁，其功遲；桀誠不仁，朝吾從而暮及于天下可也。’于是就桀。桀果不可得，反而從湯。既而又思曰：‘尚可十一乎？使斯人蚤被其澤也。’又往就桀。桀不可，而又從湯。以至于百一、千一、萬一，卒不可，乃相湯伐桀。俾湯為堯、舜，而人為堯、舜之人，是吾所以見伊尹之大者也。仁至于湯矣，四去之；不仁至于桀矣，五就之。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不然，湯、桀之辨，一恒人盡之矣，又奚以憧憧圣人之足觀乎？（《易》：憧憧往來。憧，赤容切。）吾觀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若于五就桀。”作《伊尹五就桀贊》：

圣有伊尹，思德于民。往歸湯之仁，曰仁則仁矣，非久不親。退思其速之道，宜夏是因。就焉不可，復反亳殷。猶不忍其遲，亟往以觀。（“觀”，一作“親”）庶狂作圣，（《書》：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庶”，一作“度”。）一日勝殘。（《論語》：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至千萬冀一，卒無其端。五往不疲，其心乃安。遂升自陑，（音而。）黜桀尊湯，遺民以完。大人無形，與道為偶。道之為大，為人父母。大矣伊尹，惟圣之首。既得其仁，猶病其久。恒人所疑，我之所大。嗚呼遠哉！志以為誨。

梁丘據贊（公逐遠方，而近臣無一人為之地者，故曰激贊梁丘。）

齊景有嬖，曰梁丘子，（梁丘據，字子猶，齊之嬖大夫。）同君不爭，古號媚士。（《左傳》昭二十年：齊侯曰：“唯據與我和夫？”晏子曰：“據亦同也，焉得為和？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君悲亦悲，君喜亦喜。（《列子》云：齊景公游于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據從而泣。）曷賢不贊？卒贊于此。媚余所仇，激贊有以。梁丘之媚，順心狎耳，終不撓厥政，不嫉反己。晏子躬相，梁丘不毀。恣其為政，政實允理。時睹晏子食，寡肉缺味。愛其不飽，告君使賜。中心樂焉，國用不墜。后之嬖君，罕或師是。導君以諛，聞正則忌。讒賢協惡，民蠹國圮。（部鄙切。）嗚呼！豈惟賢不逮古，嬖亦莫類。梁丘可思，又況晏氏？激贊梁丘，（“激贊”，一作“贊是”。）心焉孔瘁！

霹靂琴贊引

霹靂琴，零陵湘水西震馀枯桐之為也。（雷之甚者為震。）始枯桐生石上，說者言有蛟龍伏其竨，（音款，空也。）一夕暴震，為火之焚，至旦乃已，其余硿然，倒臥道上。（硿，苦東、戶宋二切，石聲。）震旁之民，稍柴薪之。超道人聞，取以為三琴。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為異。是琴也，既良且異，合而為美，天下將不可載焉。（不可載，言美之至也。“載”，一作“再”。）微道人，天下之美幾喪。余作贊辭，識其越之左與右，（《禮記》：朱弦而疏越。注云：越，琴底孔也，如字。）以著其事，又益以序，以為他傳。辭曰：

惟湘之涯，惟石之危。龍伏之靈，震焚之奇。既良而異，爰合其美。超實為之，贊者柳子。

尊勝幢贊（并序）

以佛之為尊而尊是法，嚴之于頂，其為最勝宜也。既尊而勝矣，其為拔濟尤大。塵飛而災去，影及而福至，睦州于是誠焉不疑。（睦州，謂李睦州也。以李锜之叛得罪，貶循州。元和三年正月，以赦，量移永州。）礱石六觚，（《漢書》：破觚為圜，斫雕為樸，觚，謂方也。觚，音孤。）其長半尋，乃篆乃刻，立之為福（一本無“為福”二字。）馬孺人之墓。（馬孺人，睦州外婦。元和五年五月卒于永，因葬焉。公有《太府李卿外婦馬淑志》，見《外集》。）孺人之生，奉佛道未嘗敢怠。今既沒，睦州又成其志，擇最勝且尊之道文之于石，（“文”，一作“石”。）以延其休。則其生佛所得佛道，宜無疑也。贊曰：

世所尊兮又尊道，勝無上兮以為寶。拔大苦兮升至真，靈合贊兮神而神。駕元氣兮濟玄津，誰為友兮上品人。德無已兮石無磷，（音，鄰。）延永世兮奠坤垠。靈受福兮公之勤。

龍馬圖贊（并序公嘗欲焚八駿之圖，而獨于此贊龍馬之圖，豈可信而不誣者耶？）

始吾聞明皇帝在位，靈昌郡（靈昌，滑州郡名。）得異馬于河，而莫知其形。（開元二十九年三月，滑州刺史李邕獻馬，肉魆龍鱗臆，嘶不類馬，日行三百里。）好事者涿人盧遵（遵，涿人，公之內弟。）以其圖來示余。其狀龍鱗、虺尾、（虺，許尾切。）拳髦、環目、肉魆，（音獵。）馬之靈怪有是耶？居帝閑，為馬幾二十年，從封禪郊籍，（開元十三年十一月，玄宗封泰山。二十三年正月，耕籍田。）鳴和鑾者數十事。遇禍亂，帝西幸，（天寶十五年，玄宗幸蜀。）馬至咸陽西入渭水，化為龍泳去，不知所終。且其來也宜于時，其去也存其神，是全德也。既睹其形，不可以不贊：

靈和粹異，孕至神兮。倮尾童魆，（倮，力果切。）疏紫鱗兮。巍然特出，瑞圣人兮。（顏延年《赭白馬賦》：實有勝光吐圖、疇德瑞圣之符焉。）理平和樂，百樂陳兮。（“百”，一作“禮”。）鳴鑾在御，大路遵兮。（《詩》：遵大路兮。）世厖道悖，（厖，莫江切。）還吾真兮。哀鳴延首，渭水濱兮。沛焉潛泳，旋奫淪兮。（奫淪，水深廣貌。奫，於倫切。）淵居海逝，靈無鄰兮。出處孔時，類至仁兮。嗟爾眾類，孰是倫兮。進昏死亂，阽厥身兮。（阽，音鹽，又都念切，猶危也。）匪馬之慕，吾誰親兮？贊之斯圖，宜世珍兮！

誡懼箴（或謂公憂、懼二箴，當王叔文將敗時作，恐未必然。觀其辭意，亦貶謫后作也。）

人不知懼，惡可有為？知之為美，莫若去之。非曰童昏，昧昧忽思。禍至后懼，（“后”，一作“而”。）是誠不知。君子之懼，懼乎未始。幾動乎微，事遷乎理。將言以思，將行以止。中決道符，乃順而起。起而獲禍，君子不恥。非道之愆，非中之詭。懼而為懼，雖懼焉如？君子不懼，為懼之初。

憂箴

憂可無乎？無誰以寧！子如不憂，憂日以生。憂不可常，（一作“憂可常乎”。）常則誰懌？子常其憂，乃小人戚。敢問憂方，吾將告子：有聞不行，有過不徙；宜言不言，不宜而煩；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中之誠懇，過又不及。憂之大方，唯是焉急！內不自得，甚泰為憂。省而不疚，雖死優游。所憂在道，不在乎禍。吉之先見，（《易》：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乃可無過。告子如斯，守之勿墮！

師友箴（并序）

今之世，為人師者眾笑之，舉世不師，故道益離；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舉世無友，故道益棄。嗚呼！生于是病矣，歌以為箴。既以儆己，又以誡人。

不師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吾欲從師，可從者誰？借有可從，舉世笑之。吾欲取友，誰可取者？（《孟子》：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借有可取，中道或舍。仲尼不生，牙也久死，（鮑叔牙與管仲為友，后薦仲于桓公以為相。杜甫詩云：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二人可作，懼吾不似。（“似”，一作“以”，韓作“不吾以”。）中焉可師，恥焉可友，謹是二物，用惕爾后。道茍在焉，傭丐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內考諸古，外考諸物，師乎友乎，敬爾毋忽！

敵戒

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秦有六國，兢兢以強，六國既除，讠讠乃亡。（謂秦滅齊、楚、燕、趙、韓、魏六國后不二世而亡。讠讠，自得貌，又淺意。《說文》云：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