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誨之將行，柳子起而送之門，有車過焉，指焉而告之曰：“若知是之所以任重而行于世乎？材良而器攻，圓其外而方其中然也。材而不良，則速壞。工之為功也，不攻則速敗。（攻，牢也。）中不方，則不能以載，外不圓，則窒拒而滯。方之所謂者箱也，（箱所以載。）圓之所謂者輪也。匪箱不居，匪輪不途。（途，謂行于途。）吾子其務(wù)法焉者乎？”曰：“然。”
曰：“是一車之說也，非眾車之說也，吾將告子乎眾車之說。澤而杼，山而侔，（《考工記》：凡為輪，行澤欲杼，行山欲侔。注：杼，謂削薄其踐地者。侔，上下等。杼，直呂切。）上而輊，下而軒且曳。（《詩》：戎車既安，如輊如軒。輊，俯也。軒，仰也。“且曳”字本《易》“曳其輪”。輊，音致。）祥而曠左，（《禮記》：祥車曠左。注：葬之乘車也。）革而長轂以戟，（革，謂革車。《左氏》曰：長轂九百。注：長轂，戎車也。轂，音谷。）巢焉而以望，（兵高車加巢以望敵也。《左傳》成十六年：楚子登巢車以望晉師。“巢”，本作辌，省作“巢”。）安以愛老，（安，安車也。《禮記》：大夫七十而致仕，乘安車，自稱曰老夫。漢武帝以安車迎枚乘。）輜以蔽內(nèi)，（輜，《說文》云：輟車前衣車后也。《字林》：載衣物車，前后皆蔽，若今庫車。輜，音菑。）垂綏而以畋，（《禮記》：武車綏旌。綏，宣佳切。）載十二旒，而以廟以郊以陳于庭，（《周官·巾車》：王之五輅，一曰玉輅，建太常，十有二旒，以祀。旒，音流。）其類眾也。然而其要，存乎材良而器攻，圓其外而方其中也。是故任而安之者箱，（《詩》疏：車內(nèi)容物之處為箱。）達(dá)而行之者輪，恒中者軸，（音逐。）挶而固者蚤，（挶，戟持也。“蚤”，當(dāng)為“爪”，《考工記》注：謂輻入牙中者也。挶，音局，又拘玉切。蚤，音爪。）長而撓，（“撓”，一作“橈”。）進(jìn)不罪乎馬，退不罪乎人者轅，（《考工記》：大車之轅摯，其登又難，既克其登，其覆車也必易。此無故，惟轅直且無撓也。轅，音袁。）卻暑與雨者蓋，（《考工記》：輪人為蓋。注：蓋，主為雨設(shè)也。）敬而可伏者軾，（軾，車前橫板隆起者也。）服而制者馬若牛，然后眾車之用具。
今楊氏，仁義之林也，其產(chǎn)材良。誨之學(xué)古道，為古辭，沖然而有光，其為工也攻。果能恢其量若箱，周而通之若輪，守大中以動(dòng)乎外而不變乎內(nèi)若軸，攝之以剛健若蚤，引焉而宜御乎物若轅，高以遠(yuǎn)乎污若蓋，下以成乎禮若軾，險(xiǎn)而安，易而利，動(dòng)而法，則庶乎車之全也。《詩》之言曰：四牡騱騱，六轡如琴。孔氏語曰：左為六官，右為執(zhí)法。此其以達(dá)于大政也。凡人之質(zhì)不良，莫能方且恒。質(zhì)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圓遂。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遇陽虎必曰諾，而其在夾谷也，視叱齊侯類蓄狗。（魯定公十年，會齊侯于夾谷，孔丘相。）不震乎其內(nèi)。后之學(xué)孔子者，不志于是，則吾無望焉耳矣。”
誨之，吾戚也，長而益良，方其中矣。吾固欲其任重而行于世，懼圓其外者未至，故說車以贈(zèng)。（唐世士風(fēng)敝甚矣，其相戒約曰：“君欲求權(quán)，須方須圓。”元次山嫉之，欲毀小兒轉(zhuǎn)圜之器，以謂寧方為皂隸，不圓為公卿。柳子說車以贈(zèng)楊生者盡矣。其末篇曰：誨之方其中，懼圓其外者未至。愚謂楊生誠能方其中，則其外當(dāng)濟(jì)以圓，不害乎時(shí)中也。使其自得也未至，而更以圓教之，則不同乎流俗者幾希。）
謫龍說（當(dāng)在貶謫后作，蓋有激而然者也。）
扶風(fēng)馬孺子言：年十五六時(shí)，在澤州，與群兒戲郊亭上。頃然，有奇女墜地，有光曄然，（曄，目動(dòng)也，光也。）被緅裘白紋之裹，（緅，將侯切，又側(cè)鳩切，帛青赤色。）首步搖之冠。（步搖，冠名，言行步則搖，自漢時(shí)有之。）貴游少年駭且悅之，稍狎焉。奇女顉爾怒曰：（《楚辭》：顉薄怒以自持。又《博雅》云，艴、顉，色也。顉，普名切，又普冷切。）“不可。吾故居鈞天帝宮，下上星辰，呼噓陰陽，薄蓬萊，羞昆侖，而不即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謫來，七日當(dāng)復(fù)。今吾雖辱塵土中，非若儷也。（若，汝也。儷，偶也。儷，郎計(jì)切。）吾復(fù)，且害若。”眾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講室焉。及期，進(jìn)取杯水飲之，噓成云氣，五色翛翛也。（翛，音宵。）因取裘反之，化為白龍，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終。亦怪甚矣。
嗚呼，非其類而狎其謫不可哉。孺子不妄人也，故記其說。
復(fù)吳子松說（吳子，即吳武陵。）
子之疑木膚有怪文，與人之賢不肖、壽夭、貴賤，果氣之寓歟？為物者裁而為之歟？余固以為寓也。子不見夫云之始作乎？孛攵怒沖涌，（孛攵，蒲沒切。）擊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為人，拳然為禽，敷舒為林木，嵑為宮室，（嵑，山高貌，上苦曷、丘葛二切，下魚列、牙葛二切。“嵑”，或作“嶟”。）誰其搏而斫之者？（斫，音卓。）風(fēng)出洞窟，流離百物，經(jīng)清觸濁，呼召竅穴。（“竅”，一作“核”，非。）與夫草木之儷偶紛羅，雕葩剡芒，（葩，披巴切。）臭朽馨香，彩色之赤碧白黃，皆寓也，無裁而為之者。（一無“之”字。）又何獨(dú)疑茲膚之奇詭，（古委切。）與人之賢不肖、壽夭、貴賤，參差不齊者哉？是固無情，不足窮也。
然有可恨者，人或權(quán)褒貶黜陟為天子求士者，皆學(xué)于圣人之道，皆又以仁義為的，皆曰我知人，我知人。披辭窺貌，逐其聲而核其所蹈者，以升而降。其所升，常多蒙瞀禍賊僻邪，（瞀，音務(wù)，又莫候切，目不明也。）罔人以自利者；其所降，率恒多清明沖淳（一無“恒”字。）不為害者。彼非無情物也，非不欲得其升降也，然猶反戾若此。逾千百年乃一二人，幸不出于此者。征之，猶無以為告。今子不是病，而木膚之問為物者有無之疑，子胡橫訊過詰擾擾焉如此哉！
鹿畏貙，（敕俱切，獸名。《說文》：貙，劉也。似貍，能捕獸祭天。）貙畏虎，虎畏羆。（《說文》：羆如熊，黃白色。）羆之狀，被發(fā)人立，絕有力而甚害人焉。楚之南有獵者，能吹竹為百獸之音。昔云（昔云，一作“寂寂”。）持弓矢罌火（罌，音鶯，瓦缶也。）而即之山，為鹿鳴以感其類，伺其至，發(fā)火而射之。貙聞其鹿也，趨而至。其人恐，因?yàn)榛⒍斨Ｘ屪叨⒅粒郑瑒t又為羆。虎亦亡去。羆聞而求其類，至則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捽，昨沒切，持頭發(fā)也。）今夫不善內(nèi)而恃外者，未有不為羆之食也。
觀八駿圖說（晉王嘉《拾遺記》：八駿之名，一曰絕地，二曰翻羽，三曰奔霄，四曰越影，五曰逾暉，六曰超光，七曰騰霧，八曰挾翼，圖必本諸此云。）
古之書有記周穆王馳八駿升昆侖之墟者，（《列子》云：周穆王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yuǎn)游。命駕八駿之乘，右服驊騮而左騤耳，右驂赤驥而左白羲。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逾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馳驅(qū)千里，至于巨搜氏之國，遂宿昆侖之阿，赤水之陽。古書記穆王馳八駿者，莫此為詳。）后之好事者為之圖，宋、齊以下傳之。（“下”，一作“來”。）觀其狀甚怪，咸若騫若翔，若龍鳳麒麟，若螳螂然。（螳螂，螵蟏母。《方言》曰：譚、魯以南謂之蟷衛(wèi)，三河之間謂之螳螂。）其書尤不經(jīng)，世多有，然不足采。世聞其駿也，因以異形求之。則其言圣人者，亦類是矣。故傳伏羲曰牛首，女蝸曰其形類蛇，（《帝王世紀(jì)》：伏羲、女蝸，蛇身人首。神農(nóng)，人身牛首。蝸，公蛙切。）孔子如倛頭，（《荀子》云：仲尼之狀，面如蒙倛，頭者，蒙倛之頭。倛，音欺，方相也。）若是者甚眾。孟子曰：“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今夫馬者，駕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一無“百”字，一作“數(shù)十里”。）視之，毛物尾魆，四足而蹄，龁草飲水。（龁，下沒切，嚙也。）一也。推是而至于駿，亦類也。今夫人，有不足為負(fù)販者，有不足為吏者，有不足為士大夫者，有足為者，視之圓首橫目，（《莊子》：橫目之民。）食谷而飽肉，絺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于圣，亦類也。然則伏羲氏、女蝸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驊騮、白羲、（音蟻，一本作“蟻”。）山子之類，若果有之，是亦馬而已矣。又烏得為牛，為蛇，為倛頭，為龍鳳麒麟螳螂然也哉？
然而世之慕駿者，不求之馬，而必是圖之似，故終不能有得于駿也。慕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頭之問。（一作“間”。）故終不能有得于圣人也。誠使天下有是圖者，舉而焚之，則駿馬與圣人出矣。（古之圣人，有若牛、蛇、鳥喙、蒙倛者，貌似而心不同，不可謂之非人。此所以嘆鶴言之為怪。柳子曰：慕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蒙倛之問，終不能有得。此所以欲焚八駿之圖。文公之于圣人，信其有形貌之似，而重求其心；子厚之于圣人，概之以人，而不信其為禽獸蟲魚之怪。二子之意，蓋大同而小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