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離席而立，拱而言曰：“美矣善矣，其蔑有加矣。此固吾之所欲聞也。（一有“凡”字。）夫儉則人用足而不淫，讓則遵分而進(jìn)善，其道不斗，（分，謂分守也。分，扶問切。）謀則通于遠(yuǎn)而周于事，和則仁之質(zhì)，戒則義之實，恬以愉則安，而久于其道也。至乎哉！今主上方致太平，動以堯為準(zhǔn)，先生之言，道之奧者，若果有貢于上，則吾知其易易焉也。（《禮記》：吾觀于鄉(xiāng)，知王道之易易也。）舉晉國之風(fēng)以一諸天下，如斯而已矣。”敬再拜受賜。

答問（公永貞元年九月，自監(jiān)察御史坐王叔文黨，黜為邵州刺史。十一月，改永州司馬。當(dāng)是到永后作。）

有問柳先生者曰：“先生貌類學(xué)古者，然遭有道，不能奮厥志，獨被罪辜，廢斥伏匿。交游解散，羞與為戚，生平向慕，毀書滅跡。他人有惡，指誘增益，身居下流，為謗藪澤。罵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無謫。遇揖目動，聞言心惕，時行草野，不知何適。獨何劣耶？觀今之賢智，莫不舒翹揚英，（翹，高也。）推類援朋，疊足天庭，魁祒恢張。（《漢書·鮑宣傳》：朝臣無有大儒魁祒之士。魁祒，壯貌。魁，口賄切，祒，音磊。“張”，一作“能”。）群驅(qū)連行。奇謀高論，左右抗聲，出入翕忽，擁門填扃，一言出口，流光垂榮。豈非偉耶？先生雖讀古人書，自謂知理道，識事機，而其施為若是其悖也！狼狽擯僯，（狼，音郎。狽，音貝。僯，音戮。）何以自表于今之世乎？”先生答曰：“敬聞命。然客言仆知理道、識事機，過矣。仆懵夫屈伸去就，（懵，母亙切，不明也。又莫紅、目總二切。）觸罪受辱，幸得聯(lián)支體、完肌膚，猶食人之食，衣人之衣。（二衣字，上去聲，下如字。）用人之貨，無耕織居販，然而活給羞愧恐栗之不暇，今客又推當(dāng)世賢智以深致誚責(zé)，（誚，才肖切。）吾縲囚也。（《論語》注：縲，黑索也。縲，倫追切。）逃山林入江海無路，其何以容吾軀乎？愿客少假聲氣，使得詳其心次其論。”

客曰：“何取？”（“取”，一作“敢”。）先生曰：“仆少嘗學(xué)問，不根師說，心信古書，以為凡事皆易，不折之以當(dāng)世急務(wù)，徒知開口而言，閉目而息，挺而行，躓而伏。（躓，音致，踥也，與痜通。）不窮喜怒，不究曲直，沖羅陷阱，不知顛踣，（蒲北切。）愚蠢狂悖，若是甚矣。又何以恭客之教而承厚德哉？今之世工拙不欺，賢不肖明白。其顯進(jìn)者，語其德，則皆茫洋深閎，端貞鯁亮，苞并涵養(yǎng)，與道俱往。而仆乃蹇淺窄僻，跳浮嚄唶。（二字出《史記·信陵君傳》：晉鄙嚄唶。嚄，烏百切，大呼也。唶，莊白切，嘆聲也。從《史記》音總，言多言也。）抵瑕陷厄，固不足以趑趄批捩而追其跡。（趑趄，行不進(jìn)貌。趑，千咨切。趄，千余切。批，蒲結(jié)切。捩，力結(jié)切。）舉其理，則皆謨明淵沉，剖微窮深，（剖，普后切。）劈析是非，（劈，音僻。）校度古今。而仆乃緘鉗默塞，（鉗，其廉切。）耗眊窒惑，（眊，音冒。）抉異探怪，（抉，挑也。）起幽作匿，攸攸恤恤，（昭十二年《左傳》：恤恤乎，湫乎攸乎。注：攸，懸危貌。恤，憂患也。）卒自Ａ４０賊，（Ａ４０，與禍同。）固不足以睢盱激昂而效其則。（睢，仰目。盱，張目。睢，聁規(guī)切。盱，匈于切。）言其學(xué)，則皆總攬羅絡(luò)，橫豎雜博，（豎，上聲，立也。）天旋地縮，鬼神交錯。而仆乃單庸撇莩，（撇，匹蔑切。正作撆，擊也。）離疏空虛，竊聽道途，顓嚚蒙愚，（顓，與專同。）不知所如，固不足以抗顏搖舌而與之俱。稱其文，則皆汗漫輝煌，呼噓陰陽，（“噓”，一作“噏”。）辀辮三光，（辀辮，長遠(yuǎn)貌，一曰雜亂也。二字音交葛。）陶閒帝皇。而仆乃樸鄙艱澀，培塿{淮木}湁，（《博雅》：，培塿，冢也。襄二十四年《左傳》云：部婁無松柏，即培塿也，而字不從土。《說文》：{淮木}湁，水貌。培，薄口切。塿，郎口切。{淮木}，子入、七立二切。湁，丑入切。培字或作“賠”。）毫聯(lián)縷緝，塵出坱入，（坱，于朗切。）固不足以攄摛踴躍而涉其級。茲四者懸判，雖庸童小女，皆知其不及，而又裹以罪惡，纏以羈縶，（上居宜切，下涉立切。）客從而擠之，（擠，箋西、子計二切，排也。）不亦忍乎？且夫白羲、騤耳之得康莊也，（《列子》：周穆王命駕八駿之乘，左服驊騮而右騤耳，右驂赤驥而左白羲。《釋言》云：五達(dá)謂之康，六達(dá)謂之莊。康莊，大道也。“羲”字，晏本作“蟻”。《史記》作“犧”。）逐奔星，先飄風(fēng)，而跛驢不出泥滓。黃鐘、元間之澄清廟也，（《國語》有六間：元間大呂，二間夾鐘，三間中呂，四間林鐘，五間南呂，六間黃鐘。元間如字，又間廁之間。《國語》：元間大呂，助宣物也。注：陰系于陽，以黃鐘為主，故曰元間。）鏗天地，動神祇，而嗚嗚咬哇，（《史記》：李斯曰：“擊甕叩缻，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真秦之聲也。”嗚嗚，當(dāng)是秦曲名。咬哇，邪聲。咬，五巧切。哇，於佳切，又烏瓜切。）不入里耳。（《莊子》：大聲不入于里耳。）西子毛嬙之蹈后宮也，（《孟子》曰：西子蒙不潔。西子，西施，越女。《莊子》曰：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毛嬙，蓋越王嬖姬。）皦朝日，煥浮云，而無鹽逐于鄉(xiāng)里。（《列女傳》：無鹽，齊女。）蛟龍之騰于天淵也，彌六合，澤萬物，而蝦與蛭不離尺水。（蛭，音質(zhì)，水蟲。）卓詭倜儻之士之遇明世也，（倜，他歷切。儻，他黨切，不羈也。）用智能，顯功烈，而么眇連蹇，（么，目果切，細(xì)也。連，盧蹇切。）顛頓披靡，固其所也。客又何怪哉？且夫一涉險厄懲而不再者，烈士之志也；知其不可而速已者，君子之事也。吾將竊取之以沒吾世，不亦可乎？

乃歌曰：“堯、舜之修兮，禹、益之憂兮。能者任而愚者休兮，躚躚蓬藋，（躚躚，相得貌。藋，釋云堇草。躚，音仙。藋，徒吊切。）樂吾囚兮。（“吾”，一作“夫”。）文墨之彬彬，（一本作“申申”。）足以舒吾愁兮。已乎已乎，曷之求乎！”客乃笑而去。

起廢答（亦永州未召時作。）

柳先生既會州刺史，即治事，還游于愚溪之上。溪上聚黧老壯齒，（黧音黎。黑而黃色。）十有一人，謖足以進(jìn)。（謖，山六切，起也。）列植以慶。（《莊子》：壞植散群。植，行列也。植，音值。）卒事，相顧加進(jìn)而言曰：“今茲是州，起廢者二焉，先生其聞而知之歟？”答曰：“誰也？”曰：“東祠躭浮圖，（躭，人不能行也。躭，必益切。亦書作“蹶”。）中廄病顙之駒。”（廄，音究，馬舍。顙，寫曩切。駒，音拘。）

曰：“若是何哉？”曰：“凡為浮圖道者，都邑之會必有師，師善為律，以敕戒，始學(xué)者與女釋者，甚尊嚴(yán)，且優(yōu)游。躭浮圖有師道，少而病躭愈以劇，居?xùn)|祠十年，扶服輿曳，（“扶服”，與“匍匐”同。）未嘗及人，側(cè)匿愧恐殊甚。（一無“殊”字。）今年，他有師道者悉以故去，始學(xué)者與女釋者倀倀無所師，（倀，丑良切，無見貌。又音棖，獨立也。）遂相與出躭浮圖以為師，盥濯之，（盥，古緩、古玩二切。濯，澡也。）扶持之，壯者執(zhí)輿，幼者前驅(qū)，被以其衣，導(dǎo)以其旗，怵惕疾視，引且翼之。（《詩》：以引以翼。）躭浮圖不得已，凡師數(shù)百生。（一本作“人”，一又作“人生”。）日饋飲食，時獻(xiàn)巾帨，洋洋也，舉莫敢逾其制。中廄病顙之駒，顙之病亦且十年，色玄不厖，無異技，硿然大耳。（硿，苦東、戶宋二切。）然以其病，不得齒他馬。食斥棄異皂，恒少食，屏立擯辱，掣頓異甚，（掣，尺制、尺列二切。）垂首披耳，懸涎屬地，凡廄之馬，無肯為伍。會今刺史以御史中丞來蒞吾邦，（貞元九年，御史中丞崔公來蒞永州。）屏棄群駟，舟以溯江，將至，無以為乘。廄人咸曰：‘病顙駒大而不厖，可秣飾焉；他馬巴、僰庳狹，（巴、僰，地名。僰，蒲墨切。）無可當(dāng)吾刺史者。于是眾牽駒上燥土大廡下，（廡，音武，堂下周屋。）薦之席，縻之絲，浴剔蚤鬰。（《禮記》：乘髦馬，不蚤鬰。蚤，謂除爪也。鬰謂翦魆也。蚤，音爪。鬰，子淺切。《莊子》：為天子之諸御不爪剪。）刮惡除洟；（刮，古剎切。）莝以雕胡，（莝，音挫，斬芻也。雕胡，草名，菰也。）秣以香萁；（音基，豆莖。秣，音末。）錯貝鱗纕，（音襄，馬腹帶。）鑿金文羈；絡(luò)以和鈴，（《左傳》：錫鸞和鈴，昭其聲也。注：和在衡，鈴在旂。）纓以朱綏；（纓，音嬰。綏，儒佳切。）或膏其魆，（音獵。）或劘其脽；（劘，音磨。平聲，削也。脽，音誰，尻也。）御夫盡飾，然后敢持。除道履石，立之水涯；（音沂。）幢旟前羅。（幢，旌旗屬。《周禮》：鳥隼為旟。幢，傳江切。旟，音輿。）杠蓋后隨；（杠，音江，旗桿。《漢書·甘泉賦》注：郅偈竿杠之狀。）千夫翼衛(wèi)，當(dāng)?shù)郎像Y；抗首出臆，（音億。）振奮遨嬉。（遨，音敖。）當(dāng)是時，若有知也，豈不曰宜乎？”

先生曰：“是則然矣。叟將何以教我？”黧老進(jìn)曰：“今先生來吾州亦十年，（公永貞元年十一月，自邵州刺史改永州司馬。明年，即改元元和。留永既久，至元和十年正月，方召至京。）足軼疾風(fēng)，（軼，徒結(jié)切，車相過也。又音逸。）鼻知膻香，（膻，尸連切，與羶同。）腹溢儒書，口盈憲章，包今統(tǒng)古，進(jìn)退齊良，然而一廢不復(fù)，曾不若躭足涎顙之猶有遭也。朽人不識，敢以其惑，愿質(zhì)之先生。”先生笑且答曰：“叟過矣！彼之病，病乎足與顙也；吾之病，病乎德也。又彼之遭，遭其無耳。今朝廷洎四方，豪杰林立，謀猷川行，群談角智，列坐爭英，披華發(fā)輝，揮喝雷霆，老者育德，少者馳聲，乷角羈貫，（乷，古患切，束發(fā)也。）排廁鱗征，一位暫缺，百事交并，駢倚懸足，（駢，蒲眠切。）曾不得逞，（丑郢切。）不若是州之乏釋師大馬也。而吾以德病伏焉，豈躭足涎顙之可望哉？叟之言過昭昭矣，無重召罪！”于是黧老壯齒，相視以喜，且吁曰：“諭之矣！”拱揖而旋，為先生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