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無年可考。《世家》置之遷蔡之言。朱子據《論語》文,以為當在去衛如陳之時。按:孔子言“從我於陳、蔡”,孟子亦言“君子厄於陳、蔡之間”,則是孔子往來於陳、蔡間原無定居,而其厄亦非一日之事也。蔡在陳南,自蔡反衛亦必由陳始達,則是孔子至蔡之後蓋嘗復歸於陳而後反衛也。且孟子以孔子之厄為“無上下之交”,而過宋之役主司城貞子,不得謂之無交。然則《論語》或統言之,未必其事陳在於問陳之後也。故次之於葉公問答之後。
辨陳、蔡大夫圍孔子之說
《世家》云:“孔子遷於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絕糧。孔子講誦弦歌不衰。於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此說世多信之,余竊疑焉。《論語》曰:“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但言其君大夫不見禮以至於貧乏耳,初未嘗云有兵以圍之也。匡人之難兩見於《論語》,宋桓司馬之難一見於《論語》而詳載於《孟子》,而皆不言陳、蔡之圍。若如《世家》所記,兩國合兵圍之,其事大於恒、匡人之難多矣,而《論語》、《孟子》反皆不言,但謂之“絕糧”,謂之“無交”,豈理也哉!楚,大國也,陳、蔡之畏楚久矣。況是時吳師在陳城下,陳旦夕不自保,何暇出師以圍布衣之士?陳方引領以待楚救,而乃圍其所聘之人以攖楚怒,欲何為者?哀之元年,楚子圍蔡,蔡人男女以辨,蔡於是乎請遷於吳;二年,遷於州來。其畏楚也如此,幸其不伐足矣,安敢自生兵端?由是言之,謂陳、蔡之大夫圍孔子者,妄也。蔡方事吳,陳方事楚,楚圍蔡而陳從之,陳圍蔡而吳伐之,陳之與蔡,仇仇也。且蔡遷於州來,去陳遠矣;孔子時既在蔡,蔡人欲圍孔子斯圍之耳,不必遠謀之陳;比陳知孔子之往,則孔子已至楚矣。由是言之,謂陳、蔡之大夫相與謀圍孔子者,妄也。陳、蔡合兵而來,當不下萬馀人,孔子之從者不過數十人,圍而殺之,如反掌耳。圍之七日,至於絕糧而不肯殺,又不肯縶之以歸國,老師費財,意欲何為?設使楚竟不救,將坐俟其餓死而後去乎?其為謀亦拙矣!由是言之,謂陳、蔡之大夫相與謀圍孔子,使之絕糧,待楚救至而後免者,妄也。此皆時勢之所必無,人情之所斷不然者,而世儒多信之,其亦異矣!孟子曰:“孔子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於衛靈公,際可之仕也;於衛孝公,公養之仕也。”獨其於陳、蔡也,則曰“無上下之交”。蓋古之他國者,其君大夫必饋之饣氣,而陳、蔡皆無之,以此致厄,如晉重耳之不禮於鄭、衛,乞食於五鹿者然;烏有所謂“發徒役以圍孔子於野”者哉!《春秋傳》云:“陳不救火,君子是以知其先亡。”《國語》亦言陳之道路不修,賓旅無所依,故單子知其必亡。蓋陳之國事日非,其君大夫皆不恤賓旅,孔子亦不樂立於其朝,而蔡乃楚境,楚人亦務富國強兵,非能尊賢養士之國,雖有貞子、葉公之輩,度亦暫與相依而未必遂久與相處,是以往來兩地未有定居,其窘餓窮乏蓋亦非一日之事矣,故曰“厄於陳、蔡之間”,言其非一時,非一地也。其反衛也,曰“公養之仕”,言其僅能免於昔日之絕糧也。後之人但聞有絕糧之事而不知其故,遂疑二國大夫之相厄者,因附會而為之說,而不知其舛也。故今昔不載。蔡乃楚境之說,詳見前《葉公條》下。
陳、蔡之圍為莊子寓言
又按:陳、蔡之圍,經傳未有言者,獨《莊子》書數數言之。後人相傳之言蓋本於此。不知莊子特譏孔子之好言禮義以自困其身,因有厄於陳、蔡一事,遂附會之以自暢其毀禮滅義之宗旨耳。其言既皆寓言,則其事亦安得遂以為實事也!《世家》、《家譜》之文采之《莊》、《列》者半,當其在《莊》、《列》也,猶見有一二人以為異端而不信者;及其在《世家》、《家譜》也,則雖名儒亦信之矣。嗚乎,陽辟其名而陰襲其說而不之覺者蓋不乏人矣,豈獨姚江之徒乃為陽儒而陰釋哉!故凡不見於經傳者,余概不敢妄錄。
《史記》絕糧說不信者多
又按:孔氏注《論語絕糧章》云:“吳伐陳,陳亂,故乏食。”說與《世家》不同。趙氏注《孟子厄於陳蔡章》亦不用《世家》說。是司馬遷雖載之《史記》,而漢人固不以為然也。朱子《論語序說》云:“是時陳、蔡臣服於楚,若昭王來聘孔子,陳、蔡大夫安敢圍之!”是朱子固亦嘗辟之矣。自明季講家矜言博覽,且為科場逢世之計,乃不辨黑白而采之,遂相沿至今,以為固然。余故表而出之,以見其非先儒之說。
《論語》“慍見”一事之敷衍失真
《世家》:“孔子以固窮告子路,子貢色作。孔子曰:‘賜,爾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未知耶?’告子貢,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盍少貶焉?’告顏回,顏回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使爾多財,吾為爾宰!’”余按:子路慍見而曰“君子亦有窮乎。”雖不能無怨天尤人之意,而未嘗有信道不篤之心。子曰:“衣敝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又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其自信果決如是,烏有以未仁未知疑孔子者哉!子貢曰:“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又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孟子曰:“子貢智足以知圣人。”若欲孔子自貶其道,識趣之卑陋甚矣,何以為子貢!南宮問於孔子曰:“羿善射,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顏淵之言固當,然遽欣然而笑,欲為之宰,毋乃近於好諛矣乎!余觀《論語》所載諸弟子未有不尊信圣人者,而孔子常有謙遜不敢自是之心。如《世家》之言,則是諸弟子自顏淵外皆不足以知孔子,而孔子不得不瑣瑣然自明其過之不在己也,何其與《論語》相反乃爾耶?此必無之事,不待詳辨者。至於《論語》“多識”、“一貫”之文,與“絕糧”、“固窮”之義毫不相蒙,自當別為一章。今朱子《集注》分之,是也;《世家》連而及之,亦非是。此事又見於《韓詩外傳》及《說苑》,而文復與《世家》互異;但有與子路問答語,而不及於顏淵、子貢。然其文尤繁碎,決系秦、漢文字,不足縷辨。其謬最顯而易見者,孔子以魯哀公六年自陳反衛,至十三年,吳夫差始賜伍員屬鏤以死,而《外傳說苑》述孔子之言并有“子胥抉目於吳東門”之語;孔子以魯哀公十六年卒,至二十二年越始滅吳,已後越始通於諸夏,而《說苑》述孔子之言復有“句踐霸心生於會稽”之語。未來之事,孔子何由預知之而預告之乎?蓋此三書之文皆本《論語》“慍見”一事,而好事者敷衍其詞,遂致失真,正如今世閭巷所傳之《三國》、《殘唐》、《東西漢晉》演義,取史事而易之以俗語,加之以枝葉,以悅世人之耳目,彼固不問其義理時勢之合與否也;三子者不察而誤采之耳。至《家語在厄篇》則又兼采三書而合之者,是以其文亂雜無章;且於“勾踐”、“子胥”二語亦存之而不刪,正與阮逸所作《偽文中子元經》以隋人而避唐廟諱者同。其為偽撰,不待辨而明者。不知後之儒者何以不之覺而信為實也?故今一概不載。
辨子西沮封之說
《世家》云:“楚昭王興師迎孔子,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昭王卒於城父。孔子自楚反乎衛。”余按:孔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可以有天下,孟子推之則然,其門人或有知之者,外人不能也,彼子西者烏足以知之!季康子問“由、求、賜可使從政也與”,當是時,三子已有所建白矣,猶不敢信如此;況於陳、蔡之時,予貢尚未出使於諸侯,顏淵、宰予皆無所表見,子路亦未嘗為將帥,彼子西者烏足以知之!子西之人本不足稱,然未嘗有嫉賢妒能之事,白公之復言,子西用之矣;若知之而忌之,雖子西亦不至如是之不肖也。而是時昭王方在城父,以拒吳師,竟卒於軍,亦非議封孔子時也。且書傳皆無見楚昭王之事,《楚世家》及《年表》亦皆無之,則此必後人之所附會無疑也。至所稱“書社地七百里”者,語亦誤。楚即欲封孔子,安能如是之大!蓋古之祿邑多以社計,故《春秋傳》云:“自莒疆以西,請致千社。”《荀子》云:“與之書社三百。”舊說蓋言楚欲以書社七百為孔子祿邑,《史記》誤以書社為地名,因加里於七百之文下耳。曰:然則《戴記》有“之荊、”之文,何也?曰:蔡、楚境也;之蔡,即之楚也。吾惡知其謂之荊者非之蔡乎?既相傳有至楚之事,故疑以為昭王之聘之也;既聘矣而卒於不用,故又疑以為子西之沮之也。吾惡知其非因臆度之故,遂附會而為之說乎?故今皆不載。
“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篇》)
思歸之年
《世家》載此語於哀公三年;明年孔子如蔡;又明年如葉,反乎蔡;居蔡三歲,如楚;楚昭王卒,然後孔子反乎衛。夫孔子既思歸矣,乃反南轅而蔡楚,又四五年而始反衛,何為耶?然則此嘆當在反衛之前一二年中。故次之於絕糧之後。
【附論】“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論語先進篇》)
【附論】“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孟子》)
【反衛之年】
《史記孔子世家》以定十五年過宋至陳,哀四年遷於蔡,六年反衛,而遷蔡之前復有反衛而再至陳之事。《年表》則以定十四年至陳,哀三年過宋,十年自陳反衛,其年皆與《孔子世家》不合,而亦無再往來之文。《陳》、《衛》、《宋》世家略與《年表》同,而多闕漏。惟《蔡世家》以昭二十六年至蔡,當魯哀之二年,則《年表》所無也。余按:孔子以定十二年去魯,衛靈公以哀二年卒,則以為定十五年去衛至陳者近是。既於是年或十四年至陳,則不應復於哀之三年過宋。《論語述而篇》云:“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是二手皆嘗從孔子反衛也。哀七年《傳》云:“吳人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辭。”是子貢於反衛後先歸魯也。若孔子於十年始反衛,則子貢不得於七年已在魯,故以為哀六年反衛者近是。此皆當從《孔子世家》,《年表》不足據也。孔子曰“從我於陳、蔡者”,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皆連舉之而無所分。孟子謂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亦不言陳、蔡。大抵陳、蔡不能尊賢禮士,不可依以久處,是以孔子往來其間,初無定居,其年月固有不能縷分者也。唯《孔子世家》所謂反衛而再至陳者似無其事,當從《年表》。說已見前《衛篇》中。
《年譜》置《世家》五年事於一年中之謬
《年譜》誤以孔子自陳反衛之後復有如陳而再反衛之事,與《世家》同。其至陳去陳之年,亦與《世家》頗異。最可異者,六十三歲“自衛如陳,自陳如蔡,自蔡如葉,既而反蔡;楚昭王使人來聘,陳、蔡圍之;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孔子自楚反乎衛”,取《世家》五年之事悉置之一年之中;是年凡七至人國?行萬有馀里,往來如傳舍然。較之《世家》,尤為疏脫。
反衛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人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論語述而篇》)
衛君為出公輒
此章所稱“衛君”,先儒皆以為出公輒。玩其詞意,良然。按《春秋傳》哀公七年,公會吳於曾阝,太宰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辭;十一年,冉求為季氏宰,及齊師戰於郊,則是孔子至衛之後,二子自衛先歸魯也。或者二子知夫子之不為而遂去耶?然則此章問答,當在孔子反衛之初,哀公六七年間。故次之於此。
【附錄】“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論語子路篇》)
正名之論似為輒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