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十二州之名,《經(jīng)》、《傳》皆無之。幽、并、營之為州雖見於《周官》、《爾雅》,然彼自記九州之名,與舜之十二州初無涉也。冀、帝畿也,地雖少廣,尚不逮雍、荊、揚(yáng)、梁;若分裂之以為幽、并,則冀之所馀者幾何?畿內(nèi)不應(yīng)若是小也。漢以後,河南徙,兗地大半入於河北,又東滅朝鮮,置樂浪,乃并建冀、幽、并三州,然并猶跨河而侵入雍州之界。當(dāng)舜時,河猶在大亻丕、洚水:若又以遼東為營,其間安得容三州乎!《書》云:“海岱惟青州。”東際海,西界岱,則遼東之不在青州域內(nèi)明矣。《爾雅》云:“齊曰營州。”齊,今之青州府,則《爾雅》之營州即青州而非遼東明矣。又安得以遼東為營、為青之故境也哉!《周官》一書本非先王之制:封國之不合,章章可見矣。《傳》曰:“冀之北土,馬之所生,無興國焉。”正指今忻代以北而言,則是周人亦以為冀,未嘗以為并也。至於《爾雅》,乃漢儒釋《經(jīng)》之書,其於九州亦初不言為商制。孫炎以其非夏非周,不得已故疑為商制。作《爾雅》者非商人也,何為不述周制而述商制?果商制邪,又何不明書為商而乃以周之國名冠之乎?蓋自戰(zhàn)國以來,古書散軼,即有之,而簡策繁重,得見者少,見之亦或不能記憶,非若後世印本之書輕便而有之者多之便於檢核也;故秦、漢間書多與《經(jīng)傳》異者,公羊子所謂“所傳聞異詞”者是也。是以《周官》有幽、并而無徐、梁,《爾雅》有幽、營而無青、徐,乃事理之常,不足為怪。而後儒必欲曲為之解,使之并行不悖,過矣!況欲以此補(bǔ)舜十二州之缺乎!大抵儒者之患皆好強(qiáng)不知以為知。古書既缺,十二州名無可考證,則亦已矣;見《周官》、《爾雅》有幽、并、營三州名為《禹貢》所無,遂附會之以補(bǔ)舜十二州之?dāng)?shù)。巧則巧矣,而不知其誤且誣也!或者又謂陶唐都冀,聲名文教自冀四達(dá),冀之北土所及固廣:則又從而為之辭者。使北之所及果廣,則其山川亦當(dāng)有一二見於《禹貢》,何以太原、碣石而北寂然一無所記載乎?故今概無所采,而以“肇十二州”之文列於九州未定之前。說并見後《舜命禹》及《禹別九州條》下。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zāi)肆赦;怙終賊刑。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書堯典》)
此舜恤刑之事。所以次於此者,圣人尚德緩刑,先賞後刑,故待庶政畢敘然後及之。
刑有大小常變之分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刑之大者也。“五刑”,《呂刑》所述“墨、劓、非刂、宮、大辟”是也。刑重則流遠(yuǎn),刑輕則流近,故刑有五,流亦有五,後章所稱“五刑有服,五流有宅”是也。當(dāng)刑而宥之者,《蔡傳》所謂“情可矜,法可疑,與夫親貴勛勞而不可加以刑者”是也。“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刑之小者也。官刑者,在官之人因官事而得罪;教刑者,居學(xué)校而不率師長之教訓(xùn);贖刑則常人之犯小罪者(說見後條)。三者皆不麗於五刑,故不殘其肢體,不流之遠(yuǎn)方。然縱之不問,勢必至於無所忌憚以病人而妨政,故以此三者懲之也。“眚災(zāi)肆赦,怙終賊刑,”刑之變也。刑之事以施罪,刑之意以止惡,故論其事尤論其心。非其心之所欲,時勢所迫,不得已而誤陷於罪,從而刑之則民無所措其手足,故赦之──《康誥》所謂“爾,時乃不可殺”者也。怙惡不悛,恃法之止於是而故屢犯之,以常罪罪之則不足以止奸而善良罹其毒,故賊之──《康誥》所謂“自作不典,式爾,乃不可不殺”者也。“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統(tǒng)前事而言之,慎之至,仁之至也。或謂此章乃命官之詞,其上疑有缺文。說近是。
贖刑之義
“金作贖刑”,《偽孔傳》通承上文而言,謂“誤而入刑,出金以贖罪”。《蔡傳》但承上兩句而言,謂“所贖者官府學(xué)校之刑”(《呂刑》篇題下);“蓋罪之極輕,雖入於鞭撲之刑而情法猶有可議者也”(《堯典》本文下)。余按:此章文云,“象以典刑,流宥五刑”,則是流與五刑相表里,五刑有當(dāng)宥者則流之也。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則是五刑五流之外別有此三種刑,各用於所宜用,而與五刑不相涉也。若謂誤入於五刑者以金贖罪,則文當(dāng)云“流宥五刑,金贖五刑”;即所贖者官刑教刑,亦當(dāng)變文以明之:皆不當(dāng)言“作贖刑”,與上“作官刑”、“作教刑”之語文同義均,平列而為三也。且下文云“眚災(zāi)肆赦”,誤入於刑非眚災(zāi)乎,何以或赦或贖而官刑教刑皆許之贖?倘有恃其多金而違誤官事,不率教典者,又何以處之?然則此三刑者本各自為一法,不但在五刑之外,即三者亦渺不相涉也;蓋官刑專以治官府,教刑專以治學(xué)校,贖刑不言所施,則為泛言可知;但所犯罪小,不麗於五刑,是以不忍殘其肢體,亦或未宜加以鞭撲,故以贖為之刑,即後世所謂“罰”也。古未有罰名,故謂之贖刑耳。大抵其罪多由財物細(xì)事而起,如近世侵占田宅,攘取錢帛之屬。彼懼於失金則不敢輕犯;亦有畏罰甚於畏鞭撲者,故罰之自足以止奸,不必其刑之也。不然,死者不可復(fù)生,斷者不可復(fù)續(xù),五刑非可以輕用也,而流止以宥五刑,鞭撲止用之於官府學(xué)校,則輕罪將何以治之?《傳》曰:“刑罰清而民服”。孔子曰:“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然則有刑則必有罰,各視其所犯以加之,非罪當(dāng)刑而可以罰代也。自周穆王以刑聚財,始取五刑之疑者而罰之,漢世建入贖罪之法,遂并不問其疑與否而概許之贖,於是刑罰相亂,或當(dāng)罰而遽罹於刑,或當(dāng)刑而僅致其罰,以致貧者含冤而富者輕於犯法;寧唐、虞之治而有是哉!《兩傳》所言,蓋皆習(xí)於後世之事,欲曲全之而未得其解者。故今正之。
“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同上)
此因上恤刑之文,遂及其退不肖之大略。
《左傳》言殛鯀之誕
《左傳》:子產(chǎn)對韓起云:“堯殛鯀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祀之。”余按:此說殊為荒誕;且與昭元年對叔向事絕相似,而彼於義為長。蓋本一事而傳之者異詞,著書者遂兩載之耳。故今不采。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書呂刑》)
“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群後之逮在下,明明常;鰥寡無蓋。”(同上)
【備覽】“三苗復(fù)九黎之德。堯復(fù)育重、黎之後不忘舊者,使復(fù)典之;以至于夏、周。故重、黎氏世敘天地而別其分主。”(《楚語》)
【存疑】“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德,丑類惡物,頑へ不友,是與比周;天下之民謂之渾敦。少氏有不才子,毀信廢忠,崇飾惡言,靖潛庸回,服讒慝,以誣盛德;天下之民謂之窮奇。顓頊?zhǔn)嫌胁徊抛樱豢山逃?xùn),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へ,傲狠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杌。此三族也,世濟(jì)其兇,增其惡名,以至于堯。縉囗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jì)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舜臣堯,賓於四門,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螭魅。”(《左傳》文公十八年)
《左傳》四兇為傳聞之誤
此文,《史記》載於《舜本紀(jì)》歷試時,而載“四罪咸服”於《堯本紀(jì)》舜攝政時,則是以為二事也。杜氏《左傳集解》謂渾敦即兜,窮奇即共工,杌即鯀,張氏《史記正義》謂饕餮即三苗,則一事矣。余按:以為二事,則彼稱“四罪”,此言“四兇”,事既不異,數(shù)亦符,不應(yīng)如是之巧;況合而計之,當(dāng)為八罪八兇(剛案:當(dāng)作“四罪四兇”),又不應(yīng)《經(jīng)》獨記彼,《傳》獨言此,各述其半而止也。以為一事,則同此四人,《傳》何不明言之而但為隱詞?況鯀有過人之才,如《傳》所云,四岳及廷臣無因共薦之;而三苗之殺戮無辜亦不應(yīng)僅斥其貪冒聚斂而已也。公羊氏云:“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蓋本一事而傳之者各異,猶皋陶典刑而或以為伯夷也。謂別為一事固不可,謂即此四人亦不可也。況史克之語夸甚,安能保其不失實;必委曲為之說,使之并行不悖,此學(xué)者之大病也。故列之於存疑,而即附之“四罪咸服”之後。又《傳》“堯不能去”之語尤非是,故刪之。說已詳前《元愷條》下。
【附錄】“舜之罪也殛鯀,其舉也興禹。”(《左傳》僖公三十三年)
殛鯀,興禹非一時事
《綱目前編》以堯之七十一載為舜殛鯀之年,七十二載為舜用禹之歲。余按:鯀,大臣也,其德雖不可用,其才未必?zé)o可觀:使其誅果不可暫緩,堯不待舜之?dāng)z政當(dāng)即殛之;使猶可暫緩而責(zé)其後效,舜必不於攝政之初而即殛之也。舜之?dāng)z政,不過堯老而代之理事以終堯之功;非堯有所不能,必待舜而後能之也。學(xué)者亟於稱舜,遂至往往無以處堯,亦已過矣!《書》曰:“鯀則殛死,禹乃嗣興”。但言禹興於鯀殛之後耳,非謂鯀甫殛而禹即興也。若鯀甫得罪而禹即任事,揆諸人情亦殊不可;舜何獨不少為禹地乎!況舜之即位,禹雖已為司空,然尚未平水土,則是舜之舉禹雖在堯世而為時亦不甚久也。然則鯀之殛當(dāng)在舜攝政數(shù)年以後,禹之舉當(dāng)在堯殂落數(shù)年以前,乃於事理為近。故附次此文於堯之末載。說并見後《命禹條》下。
【附錄】“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孟子》)
益掌火在作虞前
按:《書》益“奏鮮食”與禹“隨山刊木”同時,而《孟子》此文在治水前者,蓋禹導(dǎo)山在前,導(dǎo)水在後,──隨山刊木,導(dǎo)山事也;決水距海,導(dǎo)水事也,──益之烈山澤在導(dǎo)山時,故在導(dǎo)水之前也。舜之即位,禹已前為司空,則導(dǎo)山當(dāng)自堯之末年始;導(dǎo)水乃在舜世耳。然則益此事當(dāng)在舜命禹平水土之前,堯之末年矣。其作虞也,乃水土既平後,生民已安,而蕃育草木鳥獸耳;與烈山澤事無涉也。但益之事於《經(jīng)》無明文,故附次於此。說并詳後《命禹》及《夏禹導(dǎo)山條》下。
“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書堯典》)
辨堯時歌謠祝語
世傳堯在位時,有《康衢之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有《擊壤之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有華封之祝曰:“顧圣人富、壽、多男子。”云云。余按:《康衢之謠》乃剽竊《雅》、《頌》之文,“帝力何有”乃楊氏為黃、老之言者所為,而“富、壽、多男”之說義亦淺近,皆後人所擬作,不足采。故不錄。
【附論】“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孟子》)
舜攝政年數(shù)
《史記》稱舜得舉二十年而堯使攝政,攝政八年而堯崩,蓋以《經(jīng)》之“二十八載”為自舉舜時數(shù)之也。《蔡傳》云“歷試三年,居攝二十八年。”則是自舜“受終”時計之矣。余按:《經(jīng)》云:“乃言可績,三載。”不容舜舉已二十年而可績者止三載。孟子云:“舜相堯二十有八載。”不容初舉歷試之時即以相堯稱之。蔡氏之說是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孟子》)
堯讓舜非傳舜